第67章 兄弟(23)

  第67章 兄弟(23)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這句話讓李光頭受寵若驚,李光頭差不多是跳著站了起來。孫偉確實沒有掃蕩他,還把手搭在了李光頭的肩膀上,他們像是朋友那樣走上了街道,孫偉甩著瀟洒的長頭髮,嘴裡念念有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興奮得滿臉通紅,這個大七歲的孫偉成了自己的朋友。這個朋友的掃堂腿在宋凡平死後就是天下無敵了,他的頭髮遮住了耳朵,他在向前走去時頭髮迎風飄動,嘴裡不斷念著毛主席的詩詞,他念的時候還加上了「呀」和「呢」,孫偉的改編讓李光頭覺得動感十足。李光頭覺得走在他身邊都是威風八面,就是那些戴紅袖章的人,李光頭都暫時不放在眼裡了。


  走到那座橋上時,他們遇到了趙勝利和劉成功。趙勝利和劉成功看到孫偉竟然和兒童李光頭走在一起,兩個人滿臉的好奇。孫偉若無其事地念著自己改編過的毛主席詩詞:

  「問蒼茫大地呀……」


  李光頭小人得志地搶著念出了下一句:「誰主沉浮呢?」


  趙勝利和劉成功看著孫偉竊竊私語掩嘴而笑,孫偉知道他們是在嘲笑自己,就低聲訓斥李光頭:


  「喂,小子,別走在我旁邊,跟在我屁股後面。」


  李光頭的囂張氣焰一下子沒了,李光頭沒有了和孫偉並肩而行的權利,只能像個跟屁蟲那樣走在孫偉的屁股後面。李光頭歪著腦袋斜著肩膀,泄氣地跟在孫偉身後,李光頭知道孫偉是沒有一個朋友了,才濫竽充數地將他當朋友。儘管如此李光頭還是緊隨著孫偉,和孫偉走在一起總比自己一個人走著要強大。


  讓李光頭沒有想到的是,長頭髮孫偉第二天上午竟然找上門來了,那時候李光頭剛剛吃完早飯,孫偉就在門外念著毛主席的詩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打開屋門時驚喜萬分,孫偉像個老朋友似的向他揮揮手說:「走吧。」


  兩個人又走在了一起。李光頭小心翼翼地走在孫偉身旁,孫偉沒有反對,李光頭放心了。走到巷口時孫偉突然站住了,對李光頭說:

  「你看看,我的褲子是不是破了?」


  李光頭湊到了孫偉的屁股前,沒看到褲子上的破洞,李光頭說:「沒破。」


  孫偉說:「湊近了再看看。」


  李光頭的鼻子差不多挨上孫偉的屁股了,仍然沒有看到破洞,這時孫偉突然響亮地放了一個臭屁,孫偉的臭屁像一陣風似的打在李光頭的臉上。孫偉哈哈大笑,走去時嘴裡高聲念著:

  「問蒼茫大地呀……」


  李光頭趕緊大聲接上:「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知道孫偉是在捉弄他,李光頭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孫偉讓他走在旁邊,還是要他跟在屁股後面。


  在夏天剩下的日子裡,李光頭和孫偉朝夕相處,他們在大街上晃蕩的時間比陽光還要久,有時候月光照下來了他們仍然在晃蕩。孫偉不喜歡冷清的地方,他喜歡熱鬧的大街,李光頭跟隨著他整日在大街上晃蕩,就像蒼蠅總是在糞坑上盤旋一樣,他們離開了大街就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孫偉喜歡自己的長頭髮,他每天起碼兩次走下街邊的台階,蹲在河邊弄一些水上來,把額前的頭髮弄得服服帖帖,然後對著河水裡模糊的影子甩一甩他的長頭髮,吹兩聲得意洋洋的口哨。李光頭後來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在大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他是喜歡大街上的玻璃,當他在某一塊玻璃前站住腳,吹起口哨的時候,李光頭閉著眼睛都知道孫偉又在甩他的長頭髮了。


  他們經常在大街上見到孫偉的父親,那時候孫偉就會低下頭,怕是被人認出來似的匆匆走過。孫偉父親戴著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像過去的宋凡平那樣拿著掃帚掃起了大街,上午掃過去,下午又掃過來。大街上時常有人訓斥他:

  「喂,罪行都交代了嗎?」


  他唯唯諾諾地說:「都交代了。」


  「想想,還有什麼沒交代的。」


  他哈腰點頭說:「是。」


  有時候是孩子們訓斥他:「舉起拳頭來喊『打倒我』。」


  他就舉起了拳頭喊叫:「打倒我!」


  這時候李光頭嗓子里就會痒痒的,李光頭也想訓斥他幾句,可是孫偉就在旁邊,讓李光頭說不出來。有一次李光頭實在忍不住了,當孫偉的父親喊完了「打倒我」之後,李光頭說:


  「喊兩聲。」


  孫偉的父親連著舉了兩次拳頭,喊了兩聲「打倒我」。孫偉使勁踹了李光頭一腳,低聲罵道:


  「他媽的,打狗也得看主人。」


  孫偉見到其他戴著高帽子正在挨批鬥的人時,走過時就會順便踢他們一腳,李光頭也會跟著踢上一腳,然後兩個人如同白吃了一碗三鮮面似的高興。孫偉對李光頭說: 「見到壞人順便踢一腳,跟拉完屎要擦屁股是一個道理。」


  孫偉的母親,曾經是一個尖嘴利齒的女人,在李蘭和宋凡平的新婚之日,為了一隻走失的母雞破口大罵,能夠罵出一連串難聽的話。現在她的丈夫戴上了高帽子掛上了大木牌,她換了一個人,說話輕聲細氣,見人笑臉相迎。李光頭經常在上午的時候出現在她的家門口,她知道李光頭是她兒子唯一的朋友了,她見了李光頭像一個媽媽似的熱情體貼,她說李光頭的臉髒了,就會拿她自己的毛巾給李光頭擦臉;她說李光頭衣服上的紐扣掉了,就要李光頭脫下來,給他縫上紐扣。她時常悄悄問一下李蘭的情況,那時候李光頭總是搖著頭說不知道,她就會嘆氣,眼圈就會發紅,當她的眼淚快要出來時,她就會背過身去。


  李光頭和孫偉的友誼沒有持續多久。這時候的大街上除了遊行的人群,還出現了拿著剪刀和理髮推子的人,他們見到小褲管的人就會一把拉過來,把他們的褲管剪得像拖把上的布條子;見到長頭髮的男人就把他們摁在地上,把他們的頭髮推成一窩雜草。小褲管和男人的長頭髮都是資產階級,孫偉的長頭髮也跑不了。那一天的上午,他們剛剛走上大街,剛剛看到孫偉的父親低著頭在遠處掃地時,幾個拿著剪刀和推子的人向他們奔跑過來,當時孫偉嘴裡正在念念有詞:


  「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李光頭聽到身後一堆跑來的腳步聲,他扭頭往身後看了看,看到幾個拿著剪刀和推子的紅袖章沖向了自己。李光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回過頭來去看看孫偉,孫偉已經狂奔而去,向著他父親掃地的方向奔去。那幾個紅袖章從李光頭身旁風一樣地奔跑過去,去追趕前面的孫偉。


  李光頭的中學生朋友,平時在大街上遇到他掃地的父親時,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這時候為了保護他鐘愛的一頭長發,跑向了自己的父親,他一邊奔跑過去,一邊大聲喊叫:

  「爸爸,救救我!」


  另一個戴紅袖章的人突然出現在街道中央,孫偉跑到跟前時,紅袖章一腳掃過去,孫偉一個跟斗栽倒在地。孫偉爬起來繼續奔跑時,後面追趕的人一擁而上,將他摁在了地上。這時李光頭也跑過去了,他看到孫偉的父親也在跑過來,一陣風將他的高帽子吹落在地,他又回去把高帽子撿起來重新戴好,然後一隻手護著高帽子,一隻手甩動著跑來。


  幾個強壯的紅袖章將孫偉摁在地上,用理髮推子強行推剪著孫偉的漂亮長發。孫偉拚命掙扎,他雙臂被摁住后,他的兩條腿游泳似的蹬踩起來,兩個紅袖章跪下去,用腿壓住了他的腿彎處,他的兩條腿不能動了。孫偉的身體被他們死死摁住以後,孫偉的頭顱不斷地昂起來,不斷地喊叫:

  「爸爸,爸爸……」


  紅袖章手裡的理髮推子像一把鋸子在孫偉的頭髮上和脖子上絞割著,紅袖章的用力和孫偉的拚命掙扎,使理髮推子從孫偉的頭上滑下來以後,竟然深深插進孫偉的頸部,紅袖章還在用力絞割,鮮血湧出來染紅了理髮推子,紅袖章的手仍然沒有停止,紅袖章割斷了裡面的動脈。


  李光頭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動脈里的血噴射出來,足足有兩米多高,噴得紅袖章們滿臉滿身都是血,把紅袖章們嚇得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戴著高帽子的孫偉父親跑到跟前,看到兒子頸部噴射出鮮血時,還在哀求他們放過自己的兒子。他跪到血淋淋的地上時高帽子掉了,這一次他沒有撿起來,而是將兒子抱了起來,兒子的頭像是斷了似的晃蕩著,他喊叫著兒子的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滿臉恐懼地問圍觀的人:


  「我兒子是不是死了?」


  沒有人回答他,那幾個害死他兒子的紅袖章此刻抹著臉上的鮮血,正在驚慌地東張西望,他們被剛才這一幕嚇傻了。接下去孫偉的父親站起來了,他對著那幾個紅袖章吼叫道:

  「你們!殺了我兒子!」


  他吼叫著向他們撲過去,他們嚇得四散而逃,狂怒的父親緊握拳頭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應該去追打哪一個。這時另外幾個戴紅袖章的人走過來,他們看到孫偉的父親時訓斥他,要他立刻回去掃地。孫偉父親憤怒的拳頭砸向了他們,李光頭看到了一場可怕的毆鬥,他們四個人打他一個,在大街上像一堆滾動的動物一樣一會打過去,一會又打過來,圍觀的人也是跟著擁過去,又跟著退回來。孫偉的父親用拳頭擊,用腳踹,用頭去撞,他嗷嗷吼叫著像是一頭髮瘋的獅子,他們四個人合在一起也打不過他一個。他曾經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時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對手,這一刻李光頭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對手了。


  街上戴紅袖章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差不多有二十來個,他們把孫偉父親圍在中間,輪番進攻,終於把他打倒在地。孫偉的父親像宋凡平曾經遭受過的那樣,被他們一陣亂踢亂踹亂蹬,直到孫偉父親一動不動了,這些紅袖章才收起腳,站在那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孫偉父親蘇醒過來后,他們對他吼叫:

  「起來,跟我們走。」


  這時候孫偉的父親又恢復了往日的唯唯諾諾,抹著嘴上的血,讓傷痕纍纍的身體站起來,還撿起那頂染上兒子鮮血的高帽子,認真地戴在了頭上。當他低垂著頭跟著他們離去時,他的眼睛看到了李光頭,他哭了,對李光頭說:

  「快去告訴我老婆,兒子死了。」


  李光頭渾身哆嗦地來到孫偉的家門口,這時候仍然是上午,孫偉的母親看到李光頭一個人站在門口,以為李光頭是來找她兒子的,她奇怪地說:

  「你們剛剛一起出去的?」


  李光頭搖搖頭,渾身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孫偉的母親看見李光頭臉上的血跡,驚叫了一聲:

  「你們打架啦?」


  李光頭伸手抹了一下臉,看到了手上的血跡,才知道從孫偉頸部噴射出來的鮮血也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張嘴哭了兩聲,嗚嗚地說:

  「孫偉死了。」


  李光頭看到恐懼爬上了孫偉母親的臉,她驚恐萬分地看著李光頭,李光頭又說了一遍,李光頭覺得孫偉母親的眼睛變成了斜視眼,李光頭補充了一句:

  「在大街上。」


  孫偉的母親從屋子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李光頭跟在她的身後,結結巴巴地說著她兒子是怎麼死的,又說到她的丈夫是怎麼和人打架的。孫偉的母親越走越快以後,她的身體不再搖晃了,速度給了她平衡,她走上大街以後奔跑起來。李光頭跟在後面跑了幾步,就站住腳看著孫偉母親奔跑過去,看著她的身影跑向了遠處,跑到了兒子躺著的地方,她的身影掉下去似的跪倒在地。然後李光頭聽到了令人發抖的哭叫,每一聲都像是匕首割破了胸膛后呼嘯出來一樣。


  孫偉的母親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哭泣。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兩個燈泡,她還是哭個不停。接下來的日子,她每天都會在早晨的時候,貼著小巷的牆壁走上大街,再貼著大街的牆壁走到兒子死去的地方,站在那裡看著兒子留下的血跡不停地哭泣,天黑以後她才貼著牆壁走回家中,第二天她又在那裡泣不成聲了。有些熟悉她的人走上去好言安慰時,她彷彿害羞似的背過身去,而且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


  她神情恍惚目光獃滯,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臟,頭髮和臉也是越來越臟。她走路的姿態也變得越來越奇怪,她的右腿邁出去時,右手甩出去了;左腿邁出去時,左手甩出去了。用我們劉鎮的說法,她是順拐子走路了。她走到兒子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整個身體昏迷似的癱軟在那裡,她嗚嗚的哭泣聲低得像是蚊子的鳴叫。很多人以為她精神失常了,可是當她偶然抬起頭來,看到別人的眼睛時,她就扭過身去,垂下頭偷偷地擦起了眼淚。後來為了不讓別人看到她的哭泣,她乾脆背過身去,把臉貼在街邊的梧桐樹上。


  我們劉鎮的群眾議論紛紛,有些說她已經瘋了,有些說她還知道害羞,就表示她還沒有瘋。這些說她還沒有瘋的人,對她的怪模怪樣也是說不清楚,他們說她可能是得了精神憂鬱症。她每天來到大街上,她的鞋子有一天掉了,以後沒再見她穿鞋;她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件少了,也沒見她加上衣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赤身裸體坐在了那裡,那時候兒子的血跡已經被幾場雨水沖洗乾淨了,她仍然看著地面不停地哭泣,仍然是發現別人在看她時,就扭過身去,把臉貼到梧桐樹上,偷偷地擦著眼淚。這時候劉鎮的群眾意見統一了,所有的人都說她瘋了,說她確實瘋了。


  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不知道家在何處,天黑以後她站了起來,然後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她的住宿,深更半夜像個鬼魂似的悄無聲息地走來走去,常常把我們劉鎮的群眾嚇得喊爹叫媽,差一點靈魂出竅。後來她連兒子死去的地方也記不住了,整個白天里她都像是一個趕火車的人那樣急急忙忙,匆匆地走過來,又匆匆地走過去,嘴裡一聲聲地喊叫兒子的名字,她的喊叫像是要兒子趕快回家吃飯:


  「孫偉啊,孫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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