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兄弟(24)

  第68章 兄弟(24)

  再後來孫偉的母親從我們劉鎮消失了。她消失了差不多幾個月,我們劉鎮的群眾才想起來很久沒有看見她了。群眾互相打聽,說那個孫偉的母親怎麼突然看不見了?孫偉生前的兩個夥伴趙勝利和劉成功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他們站在劉鎮群眾的中間,向著南邊揮了揮手說:


  「走啦,她早走啦。」


  「走啦?」群眾問,「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走到鄉下去啦。」


  趙勝利和劉成功可能是最後看到她走去的兩個人,那天下午他們正在南門外的木橋上釣魚,他們看著孫偉的母親走來,當時她身上已經穿了一件衣服,那是有一天晚上蘇媽悄悄給她穿上的,蘇媽也給她穿了一條褲子。當她走出南門的時候,她的褲子沒有了,她當時正是月經來潮,走過木橋時鮮血順著雙腿流了下來,讓趙勝利和劉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孫偉的父親在兒子死的那天,就被關進了那個其實是監獄的倉庫,他曾經在那裡看管過宋凡平,現在輪到他了,聽說他就睡在宋凡平躺過的那張床上。兒子鮮血淋漓地死去,讓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毆打了戴紅袖章的革命造反派。這些紅袖章把他押進倉庫后,第一天晚上就開始了對他的折磨。這些紅袖章把他的雙手和雙腳捆綁起來,到外面去捉來了一隻野貓,把野貓放進了他的褲子,褲子的上下都紮緊了,野貓在他的褲子裡面又咬又抓了整整一夜,讓他痛不欲生地慘叫了整整一夜,讓倉庫里其他被關押的人哆嗦了整整一夜,有幾個膽小的嚇得都尿濕了褲子。


  第二天這些紅袖章換了一種刑罰,又讓他趴在地上,找來一把鐵刷子,刷他的腳心。他又疼又癢,胳膊和腿像是游泳似的抽動起來。戴紅袖章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還問他:


  「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孫偉的父親號叫著渾身抽動,還要號叫著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眼淚汪汪地說:「我,我,我不知道……」


  一個紅袖章笑著問他:「你會游泳吧?」


  孫偉的父親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他還要回答:「會,會……」


  「這叫鴨子鳧水,」紅袖章們笑得前仰後合,他們說,「你現在就是鴨子鳧水了。」


  第三天這些戴紅袖章的人仍然沒有放過孫偉的父親,他們拿根煙點燃了立在地上,讓孫偉父親把褲子脫下來。孫偉父親脫下褲子的時候臉都疼歪了,上下的牙齒敲擊到一起像是童鐵匠打鐵的聲響。那隻野貓把他的兩條腿全部抓爛了,褲子又粘連在了傷口上,他在脫下褲子時彷彿是脫下一層皮肉似的疼痛,褲子脫下來時膿血流滿了他的雙腿。他們讓他把肛門對著立在地上的煙頭坐下去,他含著眼淚坐了下去。有一個紅袖章還趴到了地上,腦袋挨著地觀察著,指揮著他的屁股,一會讓他往左一點,一會讓他往右一點,眼看著煙頭對準他的肛門了,這個人一揮手下了命令:


  「坐下去!」


  孫偉的父親對著燃燒的煙頭坐了下去,他感覺到煙頭燒著了肛門,發出了長長的「吱吱」聲,這時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只是聞到了皮肉燒焦后的氣味。那個紅袖章還在喊叫著:

  「坐下去!坐下去!」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將煙頭壓在了肛門下面,煙頭「吱吱」地燒糊了他的肛門,接著熄滅了。他像是死了一樣坐在地上,紅袖章們捧腹大笑,其中有一個問他:

  「你知道這叫什麼?」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這叫肛門吸煙,」這個紅袖章踢了他一腳,「記住了嗎?」


  他垂著頭說:「記住肛門吸煙了。」


  孫偉的父親在那個慘叫聲夜夜不絕的倉庫里受盡折磨。他的兩條腿越來越腫,每天都在流著膿血,每天都在發出一陣一陣的惡臭。他每次拉屎都是痛不欲生,他不敢拿紙去擦,一擦肛門就是一陣劇疼,他的屎積在燒焦的肛門處,他的肛門開始腐爛了。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破爛了,站著的時候疼痛,坐著的時候疼痛,躺著的時候疼痛,動的時候疼痛,不動的時候也疼痛。


  他生不如死,還要繼續忍受著新的折磨,只有在深夜時才會有片刻的安寧,他渾身疼痛地躺在床上,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他的思想,那時候他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著兒子和妻子。他不停地去想兒子下葬在什麼地方。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了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他心想兒子就埋葬在青山和綠水之間,他有時覺得這美麗的地方好像很熟悉,有時又覺得很陌生。然後他又不停地去想妻子現在怎麼樣了。他想象到了她失去兒子后的痛苦,她一下子瘦了很多,她很少出門了,寂靜無聲地坐在家中,等待著他的回去。


  他每天都有著自殺的念頭,而且越來越強烈,好在他每個深夜都在不停地想著兒子和孤立無援的妻子,才讓他一天一天苦熬過來,他覺得自己的妻子每天都會走到倉庫的大門前,指望著能夠見到他一面,所以倉庫的大門每次打開時,他都要緊張地向外面張望。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叩頭哀求著一個紅袖章,假如他妻子來探望他,能不能讓他到門口去見一眼。他是這時候知道妻子瘋了,知道妻子赤身裸體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那個紅袖章嘿嘿笑著,叫來了另外幾個紅袖章,他們告訴他,他的妻子早就是個瘋子了。他們站在他面前,嬉笑地議論著他妻子的身體,說她的奶子很大,可惜下垂了;說她的陰毛很多,可是太髒了,上面還粘著稻草……


  孫偉的父親當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難過得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了。到了晚上他渾身疼痛地躺在床上,這時候他的思想也疼痛了,他腦子裡像是有個絞肉機在絞動著他的腦漿,讓他腦袋裡疼痛難忍。凌晨兩點時他有了片刻的清醒,這時候他正式決定自殺了,這個想法讓他腦子裡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也立刻健康了。他清晰地想起來床下有一根大鐵釘,差不多一個多月前他就看見過,他第一個自殺的念頭就是來自於這根大鐵釘,最後一個自殺的念頭也回歸到了這根大鐵釘上。他起身下了床,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摸到了大鐵釘,然後他用肩膀抬起床架,摸出墊床腿的磚頭,靠牆坐了下來。渾身疼痛的他這時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了,一個赴死之人突然沒有了生時的苦痛,他靠牆坐下來,長長地呼吸了兩口氣,左手舉起了大鐵釘,插在自己的頭頂上,右手揮起了磚頭,他想到了死去的兒子,他微笑了一下,輕聲說:

  「我來了。」


  他右手的磚頭砸在了頭頂的大鐵釘上,鐵釘好像砸進了腦殼,他的思維仍然是清晰的。他舉起右手準備砸第二下時,他想到瘋了的妻子,想到她從此流離失所,不由流下了眼淚,他輕聲對妻子說一聲:

  「對不起。」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鐵釘又插進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腦漿了,他的思維還在活動著。他最後想到的是那些戴紅袖章的惡棍們,他一下子仇恨滿腔怒火衝天了,他瞪圓了眼睛,在黑暗裡對著假想中的這些紅袖章,瘋狂地吼叫了一聲:

  「我要殺了你們!」


  他使出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氣,一下子將大鐵釘砸進了自己的腦袋,是全部砸了進去,那塊磚頭一下子粉碎成了十多塊。


  孫偉父親最後的那聲怒吼,讓倉庫里所有的人都從睡夢裡驚出一身冷汗。就是那些紅袖章們也是戰戰兢兢,他們拉亮了電燈以後,看到孫偉的父親斜靠著坐在牆角,瞪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上是砸碎了的磚頭。起初還沒人覺得他自殺了,他們不知道他為什麼坐在那裡,一個紅袖章還對著他罵起來:

  「他媽的,起來,他媽的還敢瞪眼睛……」


  這個紅袖章走上去踹了他一腳,他順著牆壁倒下了,紅袖章這才嚇了一跳,倒退了幾步后,讓兩個被關押的犯人上去看看。這兩個人走上去蹲在那裡,把孫偉父親看了又看,只看到他渾身的傷口,看不出來他是怎麼死的。這兩個人又把孫偉父親扶了起來,扶起來時看見他頭頂上全是新鮮的血,兩個人仔細看了看他的頭頂,又伸手去摸一摸,終於知道了,兩個人同時驚叫起來:


  「有一根鐵釘,他把鐵釘砸進腦袋啦。」


  孫偉父親令人匪夷所思的自殺,迅速傳遍了我們劉鎮。李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家裡,幾個鄰居站在她的窗外議論著孫偉父親的自殺,他們的嘴裡一片唏噓之聲,他們連連說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無法想象……他們說那根大鐵釘足足有兩寸多長,他怎麼就把它全部砸進了自己的腦袋,而且砸得和腦袋一樣平整,砸得就像打造柜子時用的鐵釘一樣,一點都沒有露在外面,用手去摸都摸不著釘帽。他們說到這裡聲音都抖起來了,他們說他怎麼下得了手,這麼長的一根鐵釘,就是往別人的腦袋砸進去,心也會發虛,手也會發抖,更不用說是砸進自己的腦袋了……李蘭站在窗前聽著,當他們走開后,李蘭轉過身來凄涼地笑了笑,她對自己說: 「人要是真想死了,總能有辦法。」


  二十三


  劉鎮的大街上越來越混亂,幾乎每天都有革命群眾在鬥毆。李光頭不明白這些同樣戴著紅袖章,同樣揮著紅旗的人為什麼互相打起來了?他們用拳頭、用旗杆、用木棍打成一團時,像是一群豺狼虎豹。有一次李光頭看見他們用上菜刀和斧子了,很多人鮮血淋漓,木頭電線杆上、梧桐樹上、牆壁上和街道上都留下了他們的斑斑血跡。


  李蘭不再讓李光頭出門了,她擔心李光頭會從窗口溜出去,就把窗戶釘死了。李蘭早晨去絲廠時把李光頭反鎖在屋裡,到了傍晚回家時,屋門才會打開。李光頭開始了真正孤獨的童年,從日出到日落,他的世界只有兩個房間,他開始了與螞蟻蟑螂的全面戰爭。他常常埋伏在床下,手裡拿著一碗水,等著螞蟻們爬出來時,先將水潑上去,再用手一隻一隻摁死它們。後來一隻肥胖的老鼠從他眼皮底下躥過去,他嚇得再也不敢鑽到床底下去了。李光頭開始到柜子里去襲擊蟑螂,為了不讓蟑螂奪門而逃,他把自己和蟑螂一起關進了柜子,手裡拿著鞋子,借著縫隙的光亮觀察它們的動靜,隨時拍死它們。有一次李光頭在柜子里睡著了,李蘭傍晚回家時,李光頭還在裡面做著美夢。可憐的李蘭驚慌失措,她在屋裡屋外大呼小叫,甚至都跑到井口向裡面張望。當李光頭聽到她的叫聲從柜子里出來后,她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臉色蒼白捂住胸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李光頭極其孤獨的時候,宋鋼長途跋涉來看望他了。宋鋼帶著五顆大白兔奶糖,沒有告訴他的爺爺,早晨就走出了村莊,沿途打聽著去劉鎮的路怎麼走。快到中午時走到了李光頭家的窗外,他敲著窗戶喊叫:


  「李光頭!李光頭……你在裡面嗎?我是宋鋼。」


  那時候李光頭無聊得快要在床上睡著了,宋鋼的喊叫讓他蹦跳起來,他撲向了窗戶,也敲著玻璃喊叫起來:


  「宋鋼!宋鋼!我在裡面。」


  宋鋼在外面叫著:「李光頭,你開門呀!」


  李光頭說:「門外面鎖上了,打不開。」


  「你把窗戶打開。」


  「窗戶被釘死了。」


  李光頭和宋鋼這對兄弟敲著窗戶激動地喊叫了好一陣子,下面的窗格玻璃被李蘭糊上了報紙,兄弟兩個看不見對方,只能喊叫著讓對方聽到。後來李光頭搬了把凳子到窗前,通過凳子站到了窗台上,最上面的窗格玻璃沒有糊上報紙,李光頭終於看到了宋鋼,宋鋼也終於看到了李光頭。宋鋼穿著宋凡平出殯時的那一身衣服,仰臉看著李光頭,對李光頭說:

  「李光頭,我想你了。」


  宋鋼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頭雙手敲打著玻璃,哇哇叫著:「宋鋼,我也想你。」


  宋鋼從口袋裡摸出了五顆大白兔奶糖,捧在手裡舉起來給李光頭看,他說:「你看見了嗎?我給你的。」


  李光頭看見了大白兔奶糖,驚喜萬分地叫道:「宋鋼,我看見了,宋鋼,你真好。」


  李光頭嘴裡的口水橫七豎八地流了起來,可是窗玻璃隔開了他和宋鋼手裡的奶糖,讓他吃不到奶糖,他對著宋鋼喊叫:

  「宋鋼,你想想辦法,把奶糖弄進來。」


  宋鋼放下了舉起的手,想了想后說:「我從門縫裡塞進去。」


  李光頭趕緊下了窗檯,下了凳子,湊到了門上,在最粗的那條門縫裡看到了糖紙塞進來了,在縫裡抖動著,糖果卻進不來。宋鋼在外面說:

  「塞不進去。」


  李光頭急得抓耳撓腮,他說:「你想想別的辦法。」


  李光頭聽著宋鋼在門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一會他說:「實在塞不進去……你先聞一聞吧。」


  宋鋼的奶糖貼在外面的門縫上,李光頭的鼻子貼在裡面的門縫上,李光頭使勁吸著氣,終於聞到了絲絲奶香,李光頭不由哇哇哭了起來,宋鋼在門外說:


  「李光頭,你哭什麼?」


  李光頭哭著說:「我聞到大白兔奶糖了。」


  宋鋼在門外咯咯地笑了起來,李光頭聽到了宋鋼的笑聲后,也破涕為笑了。李光頭哭一聲笑一聲,又笑一聲哭一聲。後來兩個孩子靠著門板坐在了地上,隔著門板背靠背說了很多話。宋鋼告訴李光頭鄉村的事,他說他學會了捕魚,學會了爬樹,學會了插秧和割稻子,學會摘棉花。李光頭告訴宋鋼城裡發生的事,告訴宋鋼,長頭髮的孫偉死了,那個點心店的蘇媽也被揪出來掛上大木牌了。說到長頭髮孫偉是怎麼死的時候,宋鋼在外面抽泣了,他說:

  「他真可憐。」


  兩個孩子隔著門板親密無間地說著話,一口氣說到了下午,門外的宋鋼看到陽光斜照到井那邊去了,趕緊站了起來,敲著門對裡面的李光頭說,他要走了。他說回家的路很長,要早點回去。李光頭在裡面敲著門,哀求宋鋼再和他說會兒話,李光頭說:

  「天還沒黑呢……」


  宋鋼敲著門說:「要是天黑了,我會迷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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