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兄弟(25)
第69章 兄弟(25)
宋鋼走的時候把五顆大白兔奶糖壓在門前的石板下面,他說放在窗台上會被人拿走的。他走了幾步又回來了,他說放在石板下面怕被蚯蚓吃了,他又去摘了兩張梧桐樹葉,把奶糖仔細包好了,重新放到石板下面。然後他的眼睛貼著門縫看看李光頭,對李光頭說:
「李光頭,再見。」
李光頭傷心地問他:「你什麼時候再想我了?」
宋鋼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李光頭聽著宋鋼的腳步漸漸走遠,一個九歲男孩的腳步,走去時輕得像鴨子的腳步。接下去李光頭的眼睛就貼在門縫上了,守護著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當有人走近了,李光頭心裡就會一陣亂跳,生怕那人會翻開門外的石板。李光頭盼望著黃昏快些來到,這樣李蘭就會回家,門就會打開,李光頭就能吃到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宋鋼腳步輕輕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他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地走著,他看著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梧桐樹;看到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這裡面有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對著他們微笑,他們卻沒有答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過了兩條大街和一座木橋,走到了南門外。他走出了南門以後,在鄉間第一個路口就迷路了,天沒黑他就迷路了,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個路口,不知道自己應該向哪邊走去,哪邊都有田野和房屋,哪邊都有遙遠的地平線。宋鋼在那個路口站了很久,終於有一個男人走來,他一聲聲叫著叔叔,向那個人打聽爺爺的村莊,那個人搖晃著腦袋說不知道,然後搖晃著身體越走越遠。宋鋼站在廣闊的田野中間,站在無邊的天空下面,他越站越害怕。哇哇哭了兩聲后,擦擦眼淚往回走了,走過了南門,重新走進了我們劉鎮。
宋鋼走後,李光頭的眼睛一直貼在門縫上,他的眼睛看酸了看疼了的時候,突然看到宋鋼走回來,李光頭以為是宋鋼又想念他了,才走回來的。李光頭高興地捶著門,高興地喊叫:
「宋鋼,你是不是又想我了?」
宋鋼站在門外搖著頭,傷心地說:「我迷路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麼走,我都要急死了。」
李光頭咯咯地笑,捶著門安慰宋鋼:「你別急死了,等媽媽回來吧,她知道去你家的路怎麼走,她會送你回去的。」
宋鋼覺得李光頭說得對,他使勁地點了點頭,貼著門縫看了看裡面的李光頭,靠著門重新坐在了地上。李光頭也在裡面靠著門坐到了地上。兩個孩子再次隔著門板背靠背,他們又說了很多話,這一次是宋鋼告訴李光頭城裡發生的事,告訴李光頭剛才路上看到的一切。哪裡有人在打架,哪裡有人在哭,哪裡有人在笑。宋鋼說著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大白兔奶糖,他趕緊翻開石板拿出來奶糖,他說真危險啊,蚯蚓剛剛把樹葉吃穿了,好在還沒有吃到奶糖。他把五顆奶糖小心放入口袋,又用手捂住口袋。過了一會,宋鋼輕聲對李光頭說:
「李光頭,我餓了,我還沒吃中午飯呢,我能不能吃奶糖?」
李光頭在裡面猶豫了一下,他有些捨不得。外面的宋鋼繼續說:「我真的很餓,讓我吃一顆吧。」
李光頭在裡面點點頭,他說:「你吃四顆吧,給我留一顆。」
宋鋼在外面搖搖頭說:「我吃一顆。」
宋鋼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奶糖,看了一會,又舉到鼻子處聞了一會。李光頭在裡面沒有聽到他嘴裡的聲音,聽到的全是鼻子里的聲音,李光頭不明白,他問宋鋼:
「你嘴裡為什麼有鼻子的聲音?」
宋鋼咯咯笑了,他說:「我沒吃,我只是聞一聞。」
李光頭問他:「你為什麼沒吃?」
宋鋼吞著口水說:「我不吃了,這是給你的奶糖,我聞聞就行了。」
李蘭這時候回來了,在屋裡的李光頭先是聽到他母親驚喜的喊叫,接著聽到他母親快步跑來的聲響,然後聽到宋鋼喊叫著「媽媽」。李蘭跑到了門口,一把抱住了宋鋼,她嘴裡說出來的話像是機關槍突突響個不停。李光頭還像坐牢似的被關在裡面,李光頭使勁捶著門,又喊又叫,過了很久李蘭才聽到李光頭的喊叫,才打開屋門。
李光頭和宋鋼終於正式見面了,兩個孩子拉著手哇哇亂叫蹦蹦跳跳,跳得滿頭大汗,跳得鼻涕都流進了嘴巴。跳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鐘,宋鋼想起來口袋裡的大白兔奶糖,他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將奶糖摸出來,一、二、三、四、五地數著,一顆一顆地放到了李光頭的手上。李光頭把四顆放進了口袋,一顆當即剝了糖紙放進了嘴巴。
李蘭在絲廠挨了一天的批鬥,她走回家中時疲憊不堪,可是她見到宋鋼以後,立刻興奮得滿臉通紅。自從宋凡平死後,李蘭第一次這麼高興,她說宋鋼來了,晚上要讓兩個孩子吃一頓好吃的。她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走上了大街,說要去人民飯店吃麵條。他們走在黃昏的大街上,李光頭覺得自己彷彿幾年沒有上街了,他高興得已經不是在走了,而是在跳躍,宋鋼也像李光頭一樣跳躍著向前走去。李蘭滿臉笑容地拉著兩個孩子,李光頭很久沒有看見她的笑容了,她的笑容讓兩個孩子跳得更加歡快。
他們走到橋上時,看到點心店的蘇媽掛著木牌低頭站在那裡,她的女兒蘇妹站在旁邊,舉著手拉著蘇媽的衣服。宋鋼看到蘇媽後走了上去,問蘇媽:
「你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也掛上大木牌了?」
蘇媽低著頭一聲不吭,蘇妹聽了宋鋼的話以後,舉手擦起了眼淚。李蘭低頭站在那裡,輕聲說著話推了推李光頭,要李光頭給蘇妹一顆奶糖。李光頭吞著口水,從口袋裡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依依不捨地遞給了蘇妹。蘇妹擦著眼淚的手接了過去。蘇媽抬起頭對李蘭笑了笑,李蘭也對蘇媽笑了笑。李蘭站了一會後,拉拉宋鋼的手,宋鋼知道該走了,對蘇媽說:
「你放心,你會有善報的。」
蘇媽低聲對宋鋼說:「好孩子,你也會有善報的。」
蘇媽說著抬頭看看李蘭和李光頭說:「你們都會有善報的。」
李蘭拉著李光頭和宋鋼來到了人民飯店,他們很久沒有來人民飯店了,上一次是宋凡平帶他們來的,宋凡平剛剛揮舞了紅旗,正是威風凜凜的時候,他們吃著麵條時,飯店裡的人都圍著他們,那個廚師還給了他們肉湯。現在的飯店裡冷冷清清,李蘭給他們要了兩碗陽春麵,她沒有給自己要,她捨不得,她說她回家吃剩飯。李光頭和宋鋼吃著熱氣蒸騰的麵條,他們的鼻涕一次次快流到嘴裡了,又一次次吸了回去,他們覺得這次的麵湯和上次的一樣鮮美。那個曾經見過他們的廚師趁著沒人的時候,走過來低頭悄悄說了一句:
「給你們的是肉湯。」
這天晚上李蘭拉著兩個孩子的手在街上走了很長時間,天黑以後他們來到了燈光球場。三個人坐在場邊的石頭上,在月光里看著空空蕩蕩的球場,李蘭回憶著這裡曾經有過的明亮燈光,曾經有過的熱烈比賽,宋凡平在那場比賽里出盡風頭,尤其是那一次技驚四座的扣籃,讓全場一下子鴉雀無聲,隨即又爆發了地震般的轟然驚叫聲。李蘭嘴角的微笑掛在黑暗裡,她對兩個孩子說:
「你們的爸爸死後,世上就沒有人會扣籃了。」
宋鋼在李光頭家裡住了兩天。第三天清晨,宋鋼的爺爺,那個老地主背著一隻南瓜來了,他沒有跨進家門,低頭站在門外。李蘭熱情地叫著他「爸爸」,熱情地拉著他的袖子,要把老地主拉進屋裡來。老地主臉紅了,他搖著頭,死活不願意進屋。李蘭沒辦法,只好搬一隻凳子到門外,讓老地主在門外坐下來。老地主沒有坐下,他還是站在那裡,只是把身體伸了進去,將南瓜放到屋子裡面,然後他耐心地站在門外,看著宋鋼在裡面吃完早飯,等宋鋼走出來,他拉起了宋鋼的手,鞠躬似的對李蘭點了點頭,拉著宋鋼走了。
李光頭跑到了門口,難過地看著宋鋼走去。宋鋼不斷地回過頭來,難過地看看李光頭,宋鋼的手舉到肩膀的地方向李光頭揮動,李光頭的手也在肩膀旁揮動起來。
宋鋼後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會進城,他不再是一個人來了,他是在爺爺進城賣菜時,跟著一起走來。爺孫兩個人進城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李光頭還在睡夢裡。走過南門進了城,宋鋼就會捧著兩棵新鮮的青菜跑在天亮前的街道上,跑到李光頭的家門口,把青菜悄悄靠在門上,再跑回天亮前的菜市場,坐在賣菜的爺爺身旁,替爺爺叫喊:
「賣青菜啦!」 宋鋼和他爺爺常常是天剛亮就將青菜賣完了,挑著空擔子的爺爺就會拉著宋鋼的手,專門繞道來到李光頭的家門口,一老一少安靜地在門外站著,聽聽裡面有沒有動靜,想知道母子兩人是不是正在起床。那時候李蘭和李光頭總是還在睡覺,那兩棵青菜仍然靠在門上,宋鋼和他爺爺只好悄悄地離開了。
在第一年裡,宋鋼每次進城都會給李光頭帶去幾顆大白兔奶糖,用梧桐樹葉包好了壓在門口的石板下面。李光頭不知道李蘭給了宋鋼多少顆奶糖,在這一年裡李光頭斷斷續續差不多每個月都能吃到大白兔奶糖。
李蘭起床后打開屋門,看見兩棵帶著露水的青菜時,就會對李光頭喊叫:「宋鋼來了。」
李光頭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翻開門外的石板,拿出樹葉包著的奶糖,接下去李光頭向著大街奔跑。李蘭知道李光頭要去見宋鋼,這時她不會阻攔他。當李光頭跑到菜市場時,已經沒有宋鋼的蹤影,李光頭立刻掉頭就跑向南門。有幾次兄弟兩個在南門外見到了,李光頭看著宋鋼跟在爺爺的擔子後面,遠遠地走去,李光頭使勁喊叫:
「宋鋼!宋鋼……」
宋鋼聽到了,回過頭來也使勁喊叫:「李光頭!李光頭……」
李光頭站在那裡,揮著手喊叫著宋鋼的名字。宋鋼一邊走著一邊回頭看著李光頭,他也揮著手,也喊叫著李光頭的名字。李光頭一直喊叫著,直到看不見宋鋼的身影,他仍然站在那裡喊叫:
「宋鋼!宋鋼……」
因為李光頭每次喊叫一聲,都會聽到來自天邊的回聲:「鋼——鋼——」
二十四
漫長的歲月無聲無息地走過了我們劉鎮,一晃七年過去了。在我們劉鎮,喪夫的女人一個月不能洗頭髮,最長的半年不洗。李蘭自從宋凡平死後,再也沒有洗過頭髮。沒有人知道李蘭對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還要深厚的愛。李蘭七年沒有洗頭髮,還經常往頭髮上抹頭油,她把自己的頭髮弄得又黑又亮,梳理得整整齊齊,然後昂首走上大街。劉鎮的孩子跟在她身後,一聲聲地叫著:
「地主婆,地主婆……」
李蘭的嘴角始終掛著驕傲的微笑,雖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兩個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蘭的內心深處比一生還要漫長。李蘭七年沒有洗頭,又不斷抹上頭油,頭上的酸臭味是越來越重。剛開始是她回到家中,屋子裡就飄滿了類似臭襪子的氣味,後來她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聞到了,劉鎮的群眾紛紛躲著她,連那些叫她「地主婆」的孩子也落荒而逃,他們一邊跑著,一邊捂著鼻子喊叫:
「臭死啦,臭死啦……」
李蘭以此為榮,她希望人們時時記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當李光頭背上書包上學以後,每次要填寫父親的名字時,她總是毫不猶豫地讓他寫上「宋凡平」。這給李光頭帶來了苦惱,一旦寫上宋凡平的名字,李光頭在家庭成分這一欄里就必須寫上「地主」了。李光頭在學校里飽受歧視,同學們都叫他小地主。除了李蘭和從鄉下來看他的宋鋼還叫他李光頭,別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最後連老師都這麼叫他了:
「小地主,站起來背一段課文。」
李光頭十歲的時候,想起了自己有一個親生父親,那個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在糞便里的父親,李光頭希望填寫他的名字,可以免除那個讓他倒霉的「地主」。李光頭反抗了一次,在需要寫上父親名字的時候,他問李蘭:
「怎麼寫?」
李蘭正在做飯,李光頭的問題讓她一怔,她迷惑地看著兒子,然後說:「宋凡平。」
李光頭低著頭說:「另外那個爸爸……」
這時李蘭臉色一沉,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另外的爸爸。」
李蘭驕傲地做著她的地主婆,驕傲地讓宋凡平活在她的內心深處。李蘭的驕傲一直持續了七年,持續到李光頭十五歲那年。這一年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蘭一下子垮了。後來當李光頭再次填寫完表格后,李蘭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寫上了一個李光頭完全陌生的名字「劉山峰」,又把後面家庭成分欄里的「地主」改成了「貧農」。李蘭把改過的表格遞給李光頭,她看到李光頭又把「劉山峰」和「貧農」擦掉了,重新寫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歲的李光頭已經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自己親生父親名字時,嘟噥著說: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蘭不認識似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兒子剛才的話讓她吃驚,當兒子抬頭看她時,她立刻低下了頭,嘴裡噝噝地說:
「你的生父就叫劉山峰。」
「什麼劉山峰?」李光頭不屑地說,「他是我爸爸的話,宋鋼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頭偷看女人屁股一舉成名以後,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個「小屁股」。他的生父本來已經被人遺忘了,現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樣出土了。李光頭的同學不再叫他「小地主」,他們叫他「小屁股」了,叫他死去的生父「老屁股」,連老師也這麼叫上了:
「小屁股,打掃衛生去。」
李蘭回到了第一個丈夫淹死在廁所里的自卑之中,宋凡平給她的驕傲一下子沒有了。她不再昂首走在街上,她像十四年前那樣膽怯了,每次上街都是低垂著頭,貼著牆壁匆匆地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對她議論紛紛。她不願意出門了,就是在家裡時她也把自己關在裡面的屋子裡,坐在床邊呆若木雞。她的偏頭疼也隨之而來,她的嘴裡從早到晚噝噝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