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兄弟(26)

  第70章 兄弟(26)

  這時的李光頭已經在出售林紅的屁股秘密,已經吃了很多碗三鮮面,偶爾還吃了陽春麵,李光頭開始營養充足紅光滿面了。


  李光頭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完全是一副名人的派頭,別人嗤笑地叫他「小屁股」,他對此不屑一顧。叫他「小屁股」的都是些不知底細的人,像趙勝利,像劉成功,像小關剪刀,這些和他做過林紅屁股交易的人,都是知道底細的人,這些人都叫他「屁股大王」。這時的趙勝利已經是趙詩人了,劉成功也是劉作家了,「屁股大王」的綽號就是劉鎮的這兩位文豪發明的。李光頭很滿意「屁股大王」這個綽號,覺得這個綽號實事求是。


  少年李光頭和青年詩人趙勝利、青年作家劉成功做了幾個月的莫逆之交,他們的共同愛好就是研究和討論林紅的美麗屁股,我們劉鎮的兩位文豪絞盡腦汁想出來了很多不同的文學詞語,有寫實的、有抒情的、有形容的、有比喻的,還有描述的和議論的,全部拿出來擺在李光頭面前,讓李光頭最終來拍板,哪些個詞語用在林紅的屁股上最為貼切和最為傳神。李光頭挑選出來最貼切的詞語都是寫實的,最傳神的詞語都是抒情的。當他們的討論詞窮意盡以後,李光頭和兩位文豪的交往也就結束了。這兩位文豪曾經幾次深更半夜時去一間屋子偷書,這些書籍都是文革中搜羅來的,又被查封了起來,李光頭幾次都在外面替他們望風,描繪林紅屁股的很多美妙詞語都是從這些偷來的書中發現的。


  童鐵匠是知道底細的人裡面唯一不叫李光頭「屁股大王」的。童鐵匠想用一碗廉價的陽春麵來換取林紅昂貴的屁股秘密,李光頭沒有上當。童鐵匠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一碗陽春麵。童鐵匠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時,就會吼上一聲:

  「小王八蛋屁股。」


  李光頭一點都不生氣,他合情合理地向童鐵匠建議:「還是叫我『屁股大王』吧。」


  有時候李光頭會在大街上見到林紅。這時的林紅十八歲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紅十八花上花,楚楚動人的林紅一旦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群眾的眼睛都直愣愣了。這些男群眾都是敢看不敢言的貨色,只有李光頭滿腔熱情地迎上去,像個老相好似的對林紅說:

  「林紅,很久不見啦,這些日子你忙什麼呢?」


  林紅滿臉羞紅。這個在廁所里偷看過她屁股的十五歲小流氓,竟然並肩和她走在了一起,全然不顧街上行人驚愕的表情和嗤笑的表情,繼續熱情地說著話:


  「你家裡人都好吧?」


  林紅氣得咬牙切齒,她低聲說:「走開!」


  李光頭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回頭去看看別人,對走在他身後的別人揮揮手,好像林紅是要那個人走開,然後自告奮勇地要成為林紅的保護人,他對已經氣得眼淚汪汪的林紅說:


  「你去哪裡?我陪你去。」


  林紅已經忍無可忍了,她響亮地罵了出來:「走開!流氓!」


  李光頭還是回頭去看別人。林紅這時明確地告訴他:「我要你走開!」


  在街上群眾的鬨笑聲里,李光頭站住了腳,看著林紅婀娜走去,十分遺憾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對街上群眾說:


  「她還在生我的氣。」


  然後他搖搖頭嘆息一聲,後悔莫及地說:「我不應該犯那個生活錯誤。」


  李光頭的種種劣跡點點滴滴地傳到了李蘭的耳中,讓李蘭的頭垂得越來越低,她曾經承受了第一個丈夫的醜聞,現在又要來承受兒子的醜聞。她曾經以淚洗面,現在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李蘭一聲不吭,對李光頭的所作所為不管不顧,她知道自己已經管不了這個兒子了,她常常在半夜裡因為頭疼而醒來,然後憂心忡忡地想著李光頭今後怎麼辦。她差不多每次都是睜眼到天亮,每次都要在心裡凄楚地說:


  「老天爺啊,為什麼讓我生下一個混世魔王?」


  李蘭的精神垮了以後,她的身體也垮了,她的偏頭痛越來越嚴重,後來腎也出了問題。李光頭在外面吃三鮮面,把自己吃得油光滿面的時候,李蘭已經不再上班了,請了長病假在家休息,這時的李蘭已是面黃肌瘦。李蘭每天都要去醫院打針,她頭髮上的酸臭讓醫生護士們戴著口罩都能聞到,他們都扭著頭和她說話,側著身給她打針。李蘭的病情加重后需要住院了,他們對她說:


  「洗了頭髮再來住院。」


  李蘭羞愧地低頭走回家中,一個人在家裡難過了兩天,這兩天里她想著的全是宋凡平生前的音容笑貌,她覺得自己洗了頭髮就對不起宋凡平,她一生摯愛的宋凡平。後來李蘭覺得自己的日子不會太久了,覺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與宋凡平團聚了,她心想宋凡平可能也不喜歡她頭上的酸臭。所以在星期天的中午,李蘭將幾件乾淨衣服放進一個竹籃,把正要出門的李光頭叫住,猶豫了一會,對李光頭說:

  「我這病怕是治不好了,我想死之前把自己洗洗乾淨。」


  自從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李蘭第一次要李光頭陪著她上街。雖然兒子和前夫一樣讓她丟臉,雖然她永遠不會原諒前夫,哪怕前夫為此丟了性命。可是兒子就不一樣了,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李蘭和李光頭一起走向街上的澡堂時,她突然發現李光頭個子已經比自己高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挽住了兒子的手臂。那時候李蘭走路都喘氣了,她走上二十來米就要找一棵樹靠著歇一會,李光頭站在她的身旁,一邊跟他認識的人打招呼,一邊告訴李蘭這個人是誰。李蘭吃驚地發現,這個十五歲的兒子認識的人比她認識的還要多,而且是多了很多。


  從家裡走到澡堂也就是一里路,李蘭走了有一個多小時,每次她靠著樹休息時,李光頭都是耐心地站在一邊,一臉成熟地講述著很多發生在劉鎮的事,這些事都是李蘭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那一刻李蘭對兒子突然刮目相看,她心裡高興了一陣子,隨即又在心裡想:要是李光頭像宋鋼那樣為人正直,他在這個世上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可惜的是……李蘭在心裡對自己說:


  「這兒子是個混世魔王……」


  他們來到澡堂門口后,李蘭又靠在牆上歇了一會,然後拉住李光頭的手,要他不要走開,就在澡堂外面等著她。李光頭點點頭,看著母親轉身走進了澡堂,李蘭的步伐彷彿是垂暮老人似的遲緩,她的頭髮七年沒有清洗了,她的頭髮倒是烏黑髮亮。


  李光頭在澡堂外面不知道站了有多長時間,站得他先是腿酸,後來腳趾都酸痛起來了。李光頭看著很多人從澡堂里滿面紅光地出來,他們的頭髮都還是濕淋淋的,有些人看見李光頭還不忘了叫他一聲「小屁股」,也有出來的人叫他「屁股大王」。對叫他「小屁股」的人,李光頭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都懶得去看他們一眼;對叫他「屁股大王」的人,李光頭是笑臉相迎,熱情地與他們打招呼,因為這些人都是他的三鮮面顧客,李光頭是和氣生財。


  童鐵匠也從澡堂裡面走出來,看到李光頭站在門口,叫了他一聲「小王八蛋屁股」后,伸手指著澡堂,向他建議:


  「去澡堂里偷看多好,屁股多得目不暇接……」


  李光頭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懂什麼呀,屁股太多你看得過來嗎?你都不知道該看哪一個。」


  說著他伸出五根手指,老練地教導童鐵匠:「最多不能多過五個,最少不能少於兩個。多過五個,你就看糊塗了;少於兩個,只有一個,你看是看清楚了,記也記住了,就是沒有了比較。」


  童鐵匠聽后滿臉的恍然大悟,似乎是崇拜地對李光頭說:「你這小王八蛋屁股真是個人才,老子這輩子一定要請你吃一次三鮮面。」


  李光頭客氣地擺擺手,然後糾正童鐵匠的話:「叫我『屁股大王』。」


  童鐵匠這次接受了李光頭的糾正,他說:「你確實是個『屁股大王』。」


  我們劉鎮的屁股大王李光頭,在我們劉鎮的澡堂門外站了差不多有三個小時,他的母親遲遲沒有出來。李光頭一會急得火冒三丈,一會又擔心母親在裡面是不是暈倒了。三個小時過去后,一個滿頭白髮的女人步履蹣跚地跟在幾個年輕女子的後面走出了澡堂。李光頭看著那幾個年輕女子頭髮上滴著水,說說笑笑地走去,他沒有注意那個步履蹣跚的女人正在走向自己。這個滿頭白髮的女人走到李光頭面前站住了,輕輕叫了一聲:

  「李光頭。」


  李光頭大吃一驚,他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剛才李蘭進去時頭髮還是烏黑的,現在站在李光頭面前時已是滿頭白髮。為了紀念宋凡平,李蘭七年沒有洗頭髮,現在她一洗,洗掉了滿頭的黑髮,洗出來了滿頭的白髮。


  李光頭第一次覺得母親老了,而且像一個奶奶那樣的老了。李蘭挽著李光頭的手臂,吃力地往家中走去,路上遇到幾個熟人,他們看見李蘭時都是吃了一驚,他們的眼睛都湊到了近前,吃驚地說:

  「李蘭,你是李蘭嗎?」


  李蘭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是的,是我……」 二十五


  李蘭回到家中,在鏡子前仔細看了自己,她也被自己的突然蒼老嚇了一跳。然後她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她覺得自己住進了醫院以後,可能出不來了。她已經洗掉了滿頭的酸臭味,她沒有馬上去醫院,她在家裡又住了幾天。那幾天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前,憂心忡忡地看著李光頭,不時嘆息著對李光頭說:


  「你以後怎麼辦?」


  李蘭開始料理後事了,她最擔心的就是李光頭,她不知道自己死後兒子會怎麼樣。她總覺得兒子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好的命運,十五歲就在廁所偷看女人屁股了,十八歲以後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些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她擔心這個兒子今後有可能犯罪坐牢。


  李蘭決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兒子的今後安頓好了。她把戶口本抱在胸前,讓李光頭扶著她去了縣裡的民政局。可憐的李蘭覺得自己是地主婆,又是小流氓李光頭的母親,她羞恥地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進民政局的院子,又戰戰兢兢地向人打聽:


  「誰管孤兒的事?」


  李光頭扶著李蘭走進了一個房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報紙。李光頭一眼就認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車把宋凡平的屍體從汽車站拉回他們家中。李光頭記得他叫陶青,高興地指著他說:


  「是你啊,你是陶青。」


  李蘭扯了扯李光頭的衣服,覺得兒子剛才那樣說話太沒有禮貌了,她點頭哈腰地說:


  「您是陶同志吧?」


  陶青點點頭,放下手裡的報紙時仔細看了看李光頭,好像記起李光頭來了。李蘭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聲音哆嗦著對他說:


  「陶同志,我有事要問問您。」


  陶青微笑地說:「進來問吧。」


  李蘭不安地低下頭說:「我成分不好。」


  陶青仍然微笑著,他說:「進來吧。」


  說著陶青起身搬了一把椅子過去,讓李蘭坐下。李蘭惶恐地走進了屋子,還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來。陶青指著椅子說:


  「坐下來再說。」


  李蘭遲疑了一會坐了下去,她恭恭敬敬地將戶口本遞給陶青,用手指著李光頭,對他說:


  「他是我兒子,戶口本上有他的名字。」


  陶青翻著戶口本說:「我看見了,你有什麼事?」


  李蘭苦笑了一下,對他說:「我得了尿毒症,我的日子不長了,我死後兒子就沒有親人了,他能不能拿到救濟?」


  陶青吃驚地看著李蘭,又看看李光頭,隨即點點頭說:「能拿到。每月有八元錢,二十斤糧票,油票和布票是每季度發一次,一直拿到他參加工作為止。」


  李蘭又忐忑不安地說:「我成分不好,是地主婆……」


  陶青笑了,把戶口本還給李蘭說:「你的情況我了解,你放心吧,這事由我經辦,你兒子以後找我就行了。」


  李蘭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因為高興,她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紅暈。這時陶青看著李光頭嘿嘿地笑了,他說:

  「原來你就是李光頭,你很有名,還有一個叫什麼?」


  李光頭知道他是在問宋鋼。李光頭正要回答,李蘭不安地站了起來,她知道陶青說李光頭很有名就是指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事,她連著說了幾聲謝謝,就要李光頭扶著她走。李光頭扶著李蘭走出了屋子,又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李蘭這才放心地靠在一棵樹上,喘著氣感嘆道:


  「這陶同志真是個好人。」


  這時候李光頭告訴李蘭,宋凡平死在汽車站前,就是這個叫陶青的人把宋凡平的屍體拉回家的。李蘭聽了這話,突然激動得滿臉通紅,她不再要李光頭攙扶了,一個人快步走回了民政局的院子,走進了剛才的房間,她對陶青說:

  「恩人,我給你叩頭啦。」


  李蘭的身體差不多是摔下去似的叩了一個響頭,她把自己的額頭磕破了。接下去她嗚嗚地哭了。陶青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過了一會,是李蘭的哭訴讓他明白了這個女人為什麼給他叩頭。陶青趕緊上前伸出雙手要把她扶起來,李蘭跪著又給他叩了兩個響頭,接下去陶青像是哄孩子似的說了很多好話,才把李蘭扶了起來。陶青攙扶著李蘭一直走到民政局的大門外,分手的時候陶青豎起大拇指,低聲對李蘭說:

  「宋凡平,了不起。」


  李蘭激動得渾身哆嗦,當陶青走回民政局的院子后,李蘭抹著眼淚,對李光頭欣喜地說:


  「聽到了吧,聽到剛才陶同志說的話了吧……」


  李蘭離開民政局以後,又去了棺材鋪。她額頭滲著血,走幾步歇一歇,每次歇下來的時候,就忍不住要重複一遍陶青說的話:


  「宋凡平,了不起。」


  然後她的手臂向著前方揮動了一下,驕傲地對李光頭說:「劉鎮全城的人心裡都這麼想,只是他們嘴上不敢這麼說。」


  李光頭攙扶著李蘭走得比烏龜還要慢,走到了棺材鋪,李蘭坐在了門檻上,喘著氣抹了抹額頭上流出的血,笑著對裡面的人說:

  「我來了。」


  棺材鋪的人都認識李蘭,他們問她:「這次給誰買棺材?」


  李蘭不好意思地說:「給我自己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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