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兄弟(41)

  第85章 兄弟(41)

  林紅看著父母臉上的怪笑,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側過身去,面對著牆壁,不讓父母看到她的臉。這時她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氣又上來了,她說:


  「別理他。」


  林紅母親說:「你不理他,他就一直這麼站下去。」


  「把他趕走。」林紅叫了起來。


  這次是林紅母親出去了,她走到忐忑不安的宋鋼面前,低聲對他說:「你先回去,過幾天再來。」


  宋鋼迷惑地看著林紅母親,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林紅母親看清楚了宋鋼脖子上的那道血印,她昨晚上就看見了,她關心地問:


  「脖子怎麼了?」


  「我自殺了一次。」宋鋼不安地說。


  「自殺?」林紅母親嚇了一跳。


  「用繩子上吊。」宋鋼點點頭說,接著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沒死成。」


  林紅母親神情緊張地回到了屋裡,來到女兒的床邊,說宋鋼昨晚上吊自殺了一次,沒死成。她說昨晚就看見宋鋼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剛才見了比昨晚見到的血印還要深,還要粗。林紅母親說著唉聲嘆氣,她推推面壁躺著的女兒說:

  「你出去見他一下吧。」


  「我不去。」林紅扭動著身體說,「讓他去死吧。」


  林紅說完這話,心裡一陣絞痛。接下去她越來越不安了,她躺在床上,想著站在外面的宋鋼,想著他脖子上的血印,心裡越來越難過,也越來越想去見見外面的宋鋼。她坐了起來,看看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知趣地走到了外屋。林紅沉著臉下床走到外屋,像往常那樣不慌不忙地刷牙洗臉,坐到鏡子前認真地梳理著自己的一頭長發,又把長發編成了兩根辮子,然後站起來對她的父母說:

  「我去買油條。」


  宋鋼看到林紅出來時激動得差一點哭了,他像是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嘴巴張了又張,卻沒有聲音。林紅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走向了賣油條的點心店。渾身潮濕的宋鋼跟在她的身後,終於說出聲音來了,他沙啞地說:

  「晚上八點,我在橋下等你。」


  「我不去。」林紅低聲說。


  林紅走進了點心店,宋鋼神情悲哀地站在門口。林紅買了油條出來時看清了宋鋼脖子上的血印,她心頭一顫。這時宋鋼更換了約會地點,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在小樹林等你?」


  林紅遲疑了一下后,點了點頭。宋鋼喜出望外,他不知道接下去應該做什麼,繼續跟隨著林紅走到了她家的院子門口。林紅進門時,回頭悄悄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走。宋鋼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他使勁地點點頭,看著林紅進去以後,他才轉身離去。


  宋鋼腦子昏昏沉沉度過這個難熬的白天,他在工廠上班時睡著了十三次。在車間的角落裡睡了五次,中午吃飯時睡了兩次,與工友打撲克時睡了三次,兩次靠著機床睡,一次上廁所撒尿時頭頂著牆睡著了。然後在傍晚的時候情緒激昂地來到了電影院後面的小樹林,這時候剛剛夕陽西下,宋鋼像個逃犯似的在樹林外的小路上走來走去,樣子鬼鬼祟祟。幾個認識他的人走過去時,叫著他的名字問他在幹什麼,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他們笑著問他是不是丟了錢包,他點點頭;又問他是不是丟了魂,他也是點點頭,他們哈哈大笑地走去。


  這個晚上林紅遲到了一個小時,她美麗的身影在月光小路上緩緩走來,宋鋼見到她時激動地揮著手迎了上去,不遠處還有人在走動,林紅低聲說:

  「別揮手,跟著我。」


  林紅走向了前面的小樹林,宋鋼緊跟在她的身後,林紅再次低聲說:

  「離我遠點。」


  宋鋼立刻站住了,他不知道應該離開林紅多遠,站在那裡不動了。林紅走了一會發現宋鋼還站在那裡,就低聲叫他:


  「來呀。」


  宋鋼這才快步跟了上去。林紅走進了小樹林,宋鋼也跟進了小樹林。林紅走到樹林的中央,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別人了才站住腳,聽著後面宋鋼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沒有腳步聲,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了。林紅知道宋鋼已經站在她身後了,林紅站著不動,宋鋼也是站著不動,林紅心想這個傻瓜為什麼不繞到前面來?林紅等了一會,宋鋼還是在她身後站著,還是呼哧呼哧地喘氣。林紅只好自己轉過身去,她看到月光里的宋鋼正在哆嗦,她仔細地看了看宋鋼的脖子,那道血印隱隱約約,她開口說話了:


  「脖子上怎麼了?」


  宋鋼開始了漫長的講敘,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著,李光頭如何逼著他來說那句話,他說完后回到家中就上吊自殺了,恰好李光頭又回來了,把他救了下來。林紅的眼淚在宋鋼的講敘里不斷地流出來,宋鋼說完后,結結巴巴地又從頭說起了,林紅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讓他別說了。宋鋼的嘴唇接觸到了林紅的手,他渾身顫抖起來。林紅縮回手,低頭擦了擦眼淚,然後抬頭命令宋鋼:

  「取下眼鏡。」


  宋鋼急忙取下了眼鏡,拿在手裡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林紅繼續命令他:


  「放進口袋。」


  宋鋼把眼鏡放進了口袋,接著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林紅深情地笑了一下,撲上去摟住了宋鋼的脖子,她的嘴唇貼著宋鋼脖子上的血印,心疼地說: 「我愛你,宋鋼,我愛你……」


  宋鋼渾身顫抖地抱住林紅,激動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十


  宋鋼和李光頭分家了。他害怕見到李光頭,他是在上班的時候偷偷溜回家中,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放進了那隻舊旅行袋,把兩個人共有的錢分成兩份,自己拿走一份,另一份放在桌子上,剩下的零錢全歸李光頭,又把李光頭給他配的那把鑰匙壓在了錢的上面,然後關上門,提著旅行袋走出了和李光頭相依為命的屋子,他搬到五金廠的集體宿捨去住了。


  宋鋼和林紅進行了一個多月的地下愛情以後,決定公開他們的戀情了,當然這是林紅的決定。林紅選擇了電影院,那天晚上我們劉鎮的群眾吃驚地看著林紅和宋鋼並肩走入了電影院,林紅吃著瓜子和宋鋼說說笑笑,找到自己的座位后,兩個人並排坐了下來,林紅繼續旁若無人地吃著瓜子,旁若無人地與宋鋼親熱地說著話。倒是宋鋼謙和地和所有認識他的人點頭打招呼。我們劉鎮的男群眾個個百感交集,電影開始放映后,那些沒有結婚的男群眾和已經結婚了的男群眾,差不多一半的時間在看銀幕,另一半時間偷偷看這兩個人,在兩側的扭著頭,在前面的回過頭,在後面的伸長了脖子。看完電影后,這個晚上不知道多少個多情的男群眾輾轉反側,失眠睡不著,宋鋼讓他們羨慕得死去活來。


  接下去林紅和宋鋼時常一起出現在大街上。林紅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臉上始終掛著輕鬆的微笑。城裡的老人們伸手指點著她,說這是個泡在蜜罐里的姑娘。宋鋼走在林紅身邊時幸福得不知所措,幾個月下來后他還是改不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城裡的老人們說他實在不像一個戀人,說他還不如那個氣勢洶洶的李光頭,李光頭起碼還像個保鏢,這個宋鋼充其量也就是個隨從跟班。


  在幸福里暈頭轉向的宋鋼買了一輛亮閃閃的永久牌自行車,這差不多花去了他全部的積蓄。這永久牌自行車是什麼?在當年就是現在的賓士寶馬了,一年分配到我們縣裡也就是三輛,那年月別說是沒錢了,有錢也買不到亮閃閃的永久牌。林紅的叔叔是五金公司的經理,專管每年三輛永久牌自行車賣給誰,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多少人見了他都是點頭哈腰。林紅為了讓宋鋼在我們劉鎮出人頭地,整天纏著她的叔叔,差不多都要哭哭啼啼了,要這個叔叔給她親愛的宋鋼弄一輛永久牌。林紅的父親也是對這個弟弟纏住不放,林紅的母親都快指著鼻子罵這個小叔子了。林紅的叔叔萬般無奈,咬咬牙將本來應該給縣人武部部長的永久牌自行車,給了林紅那個親愛的宋鋼。


  宋鋼從此春風得意,他騎著永久牌自行車風馳電掣,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沒,亮閃閃的自行車晃得我們劉鎮的群眾眼花繚亂,他還時時按響車鈴,清脆的鈴聲讓群眾聽了不是吞口水就是流口水。他下了車就會拿出塞在座位下面的一團棉線,仔細擦去車上的灰塵,所以他的永久牌是永久地亮閃閃。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雪花飄飄,他的永久牌都是一塵不染,比他的身體還乾淨,他一個月也就是洗澡四次,可他的永久牌天天都要擦。


  那些日子林紅覺得自己像個公主一樣,每天早晨當清脆的鈴聲在她門外響起時,就知道她的專車、亮閃閃的永久牌自行車到了。她笑吟吟地出門,側身坐在永久牌的後座上,一路欣賞著眾人羨慕的眼神,去她的針織廠上班了。當她每次下班走出廠門時,英俊的宋鋼和亮閃閃的永久牌已經等候在那裡了,她坐上幸福的永久牌,前面的後背是那個讓她幸福的男人,她一上車就會提醒宋鋼:


  「打鈴,快打鈴。」


  宋鋼立刻將車鈴按出一連串的響聲。林紅側身看著廠里其他女工們落在後面,優越感油然而生。她們累了一天了,還要靠自己的兩隻腳把她們帶回家,她卻已經坐上專車了。


  只要林紅在車上,永久牌的鈴聲就會響個不停,一路上只要見到認識的人,林紅就會提醒宋鋼打鈴。宋鋼每次都是賣力地打出了像街道一樣長的鈴聲來。林紅的微笑里充滿了自豪,她一路上笑著和認識她的人點頭打招呼。


  這時候我們劉鎮的老人們覺得宋鋼像個戀人了,他們說宋鋼騎車的模樣像從前騎馬的將軍,他打出的一串串鈴聲就像馬鞭聲聲。


  宋鋼騎著亮閃閃的永久牌,帶著美麗的林紅,遇到誰都要打上一陣子鈴聲,就是見了李光頭他不打鈴了。李光頭還是滿臉的牛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迎面走來。這時候宋鋼反而是一陣心虛,一陣慌張,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扭過頭去,歪著腦袋騎車了,好像眼睛長在耳朵上。林紅就不一樣了,她看到李光頭時趕緊讓宋鋼打鈴,可是宋鋼打出來的鈴聲總是七零八落,那種一連串的響亮鈴聲他怎麼也打不出來了。林紅知道宋鋼是怎麼了,她馬上伸手摟住宋鋼的腰,把臉貼在宋鋼的後背上,滿臉幸福和驕傲地看著李光頭,看著李光頭故作鎮靜的模樣,林紅就會咯咯地笑,就會指桑罵槐地說:

  「宋鋼,你看呀,這是誰家的落水狗?」


  李光頭聽到了林紅的話,嘴裡嘟噥地罵出了一連串的「他媽的」,比宋鋼的鈴聲還要長。然後就是一臉的失落,心想自己的女人跟著自己的兄弟跑了,自己的兄弟跟著自己的女人跑了,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他媽的雞飛蛋打,他媽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看著宋鋼和林紅的永久牌遠去以後,李光頭才把自信找回來,他自言自語地說:


  「來日方長呢,誰是落水狗還難說……」


  接下去他開始鼓勵自己了,滿嘴唾沫地說:「老子以後弄一輛超大型永久牌,前面坐西施,後面載貂蟬,懷裡抱個王昭君,背上馱個楊貴妃。老子帶著這古代四大美女騎上他媽的七七四十九天,從當代騎到古代去,再從古代騎到當代來,老子高興了還要騎到未來去……」


  林紅和宋鋼的戀情曝光以後,我們劉鎮最大的愛情懸念終於揭曉了,未婚的男青年像是多米諾骨牌倒下似的紛紛死了心。這些死了心的男青年紛紛去找其他未婚的女青年,於是我們劉鎮談情說愛的男女青年,像是雨後的春筍一樣冒了出來,把我們劉鎮的大街弄得甜甜蜜蜜,讓我們劉鎮的老人目不暇接。老人們伸出一根手指說:


  「好像都有了,都有女人了……那個李光頭還沒有。」


  劉鎮的群眾很少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了,李光頭瘦了一圈,像是得了一場大病。


  那天晚上自殺未遂的宋鋼幸福地奪門而出,李光頭暴跳如雷地罵了一個小時,然後鼾聲如雷地睡了八個小時。早晨醒來后看到宋鋼的床還是空著,李光頭屋裡屋外偵察了一遍,沒有發現宋鋼回來的蛛絲馬跡,嘴裡「咦咦」地叫了起來,他不知道宋鋼在林紅的家門口守候了一夜,以為宋鋼是躲著他,李光頭哼哼地說:


  「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第二天宋鋼仍然沒有回家,到了晚上李光頭坐在桌前,想了一條又一條對付宋鋼的計策,可是沒有一條是毒計,李光頭只好全部否決。李光頭最後想出了一條煽情計,就是拉住宋鋼的胳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回憶童年歲月,他和宋鋼的童年血淋淋淚汪汪,兩個孩子舉目無親相依為命。李光頭相信這樣一來,宋鋼肯定會羞愧地低下頭,肯定會難捨難分地把林紅讓給他。李光頭得意洋洋,覺得這才是一條毒計,而且是劇毒之計。李光頭一直等到了深夜,等得李光頭哈欠連連,上下眼皮直打架,宋鋼還是沒有回家,李光頭只好罵罵咧咧上床睡覺了。上床前李光頭環顧屋子,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宋鋼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回家來,到時再使出他的煽情計。


  第三天李光頭下班回家,見到桌子上的錢和鑰匙以後,知道大事不妙了,知道跑掉的和尚不要廟了。李光頭氣得在屋子裡團團轉,把中國話裡面難聽的都找出來罵上一遍,又把抗戰電影里學來的日本話罵上兩句,還想找幾句美國話,美國話他一句都不知道了,只好啞口無言地坐在床上發獃發痴。李光頭心想自己小看宋鋼了,宋鋼讀過半部破爛的《孫子兵法》,自己的煽情計還沒有使出來,宋鋼搶先使出了三十六計里的走為上計。


  這天晚上李光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此後一個月他都是茶飯不香睡眠不足。李光頭人瘦了,話也少了,不過走在大街上時仍然威風凜凜。他見到過幾次宋鋼,每次宋鋼都是遠遠地躲開了;他也見到過幾次林紅,每次林紅都和宋鋼走在一起,林紅親熱地捏著宋鋼的手,讓李光頭看在眼裡苦在心裡。後來宋鋼騎上了永久牌,後面坐上了美林紅,風光無限地從李光頭身旁閃閃而去,李光頭已經不是痛苦了,而是覺得自己顏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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