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兄弟(42)
第86章 兄弟(42)
我們劉鎮的群眾都是好記性,都記得李光頭痛揍那兩個愛情炒作者時說的話,李光頭揚言誰敢自稱是林紅的男朋友,他就把誰揍得永世不得翻身。群眾里有些壞小子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時,就會酸溜溜地對他說:
「林紅不是你的女朋友嗎,怎麼一眨眼成了宋鋼的女朋友了?」
聽了這話,李光頭就會痛心疾首地喊叫:「他要不是宋鋼,我早把他宰啦!早提著他的人頭去笑傲江湖啦!可是宋鋼是誰?宋鋼是我相依為命的兄弟,我只好認命了,只好牙齒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宋鋼為林紅上吊自殺,脖子上的血印一個月以後才消失掉,讓林紅想起來眼圈就會發紅。林紅把宋鋼自殺的事情真相詳細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又忍不住告訴了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針織廠女工。林紅的父母和那幾個女工再去告訴別人,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宋鋼自殺的故事在我們劉鎮傳播時像細胞分裂一樣快,沒出幾天就家喻戶曉了。我們劉鎮的女群眾對林紅羨慕之餘,就要去盤問自己的現任丈夫或者未來丈夫:
「你能為我自殺嗎?」
劉鎮的男群眾苦不堪言,個個都要口是心非地說上一堆「能能能」,還要裝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這些女群眾問起來沒完沒了,最多那個男群眾回答了一百多次,最少那個也回答了五六次。有幾個男群眾被逼急了,只好把繩索套進自己的脖子,把菜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信誓旦旦地說:
「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馬上弄死自己。」
這時候趙詩人無愛一身輕,前面的女朋友跟著別人跑了,後面的女朋友還沒有從別人那裡跑過來,趙詩人正處在愛情的空白時期,他對劉鎮男群眾的遭遇幸災樂禍,心想這些窩囊廢活該受罪。趙詩人揚言,他不會找一個讓自己為她自殺的女朋友,只會找一個讓她為自己自殺的女朋友。趙詩人如數家珍似的說:
「你們看看孟姜女等等,你們看看祝英台等等,真正的愛情都是女的為了男的自殺。」
趙詩人覺得自己和李光頭是同病相憐,都是在林紅那裡栽了跟頭。自從劉作家挨揍以後,趙詩人一直躲著李光頭,最近的幾次在街上相遇,李光頭都是對趙詩人點點頭就走過去了。趙詩人覺得自己安全了,他開始和李光頭套近乎了,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走來,趙詩人招呼著迎上去,親熱地叫道:
「李廠長,近來可好?」
「好個屁。」李光頭沒好氣地說。
趙詩人嘿嘿笑著拍拍李光頭的肩膀,當著過路群眾的面,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他說李光頭根本不應該把上吊的宋鋼救下來,宋鋼活過來就把李光頭的林紅搶走了,宋鋼要是沒有活過來……趙詩人說:
「愛情的天平還不是向你傾斜了又傾斜?」
李光頭聽了趙詩人的話很不高興,心想這王八蛋竟然敢詛咒宋鋼去死。趙詩人全然不顧李光頭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自作聰明地說:
「這好比是農夫與蛇的故事,農夫看見路上有一條凍僵的蛇,就把蛇放到了胸口,蛇暖和過來后就一口咬死了農夫……」
趙詩人最後忘乎所以地指點起了李光頭:「你就是那個農夫,宋鋼就是那條蛇。」
李光頭勃然大怒了,一把揪住趙詩人的衣服吼叫了:「你他媽的才是那個農夫!你他媽的才是那條蛇!」
趙詩人嚇得面如土色,眼看著李光頭威震劉鎮的拳頭舉起來了,趙詩人急忙伸出雙手抱住李光頭的拳頭,連聲說:
「息怒,李廠長,請你千萬要息怒,我這是一片好意,我是在為你著想……」
李光頭遲疑了一下,覺得趙詩人像是一片好意,他放下了拳頭,鬆開抓住趙詩人衣服的手,他警告趙詩人:
「你他媽的聽著,宋鋼是我的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宋鋼還是我的兄弟,你他媽的要是再敢說宋鋼一句壞話,我就……」
李光頭停頓了一下,他在「揍」和「宰」兩個字之間猶豫了一下,然後堅定地選擇了「宰」字,他說:
「我就宰了你。」
趙詩人表示同意似的點點頭,轉身就走,心想趕快離開這個粗人。趙詩人匆匆走出了十來步,看到街上的群眾嬉笑地看著自己,趙詩人立刻放慢了腳步,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來,同時感嘆地對群眾說:
「做人難啊。」
李光頭看著趙詩人走去時,突然想起了當初狠揍劉作家時許下的諾言,立刻對趙詩人招手了:
「回來,他媽的給我回來。」
趙詩人心裡哆嗦了一下,當著劉鎮眾多的群眾,他不好意思撒腿就逃,他站住腳。為了顯示自己的從容,他緩緩地轉過身來。李光頭繼續向他招手,李光頭一臉的親熱表情,他對趙詩人說:
「快回來,我還沒把你勞動人民的本色給揍出來呢。」
眼看著群眾興奮起來了,眼看著自己要倒霉了,趙詩人心裡怦怦亂跳,他急中生智地擺擺手說:
「改天吧。」
趙詩人說著伸手指指自己的腦袋,向李光頭解釋:「這裡突然來靈感了,我要趕快回家把靈感記下來,錯過了就沒有了。」
聽說趙詩人的靈感來了,李光頭就揮揮手,讓趙詩人放心地離去。街上的群眾十分失望,他們對李光頭說:
「你怎麼放過他了?」
李光頭看著趙詩人離去的背影,通情達理地對群眾說:「這個趙詩人不容易,他腦子裡懷上靈感,比他肚子里懷上孩子還要難。」
李光頭說完一副寬容的模樣揚長而去。他走過布店的時候,沉浸在幸福里的林紅正站在裡面和售貨員說著話,給自己和宋鋼挑選布料做衣服。李光頭沒有看見林紅,也不知道林紅和宋鋼準備結婚了。
十一
林紅準備結婚那天在人民飯店擺上幾桌酒席,把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都請過來喝喜酒。林紅在一張白紙上把女方親友的名字都寫上了,又拿了一張白紙給宋鋼,讓宋鋼把男方的親朋好友也寫上。宋鋼手裡拿著筆像是舉重似的吃力,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宋鋼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在世界上只有一個親人,就是李光頭。林紅聽了這話不高興了:
「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
宋鋼連連搖頭,他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他充滿愛意地對林紅說:「你是我最親的親人。」
林紅幸福地笑了,她說:「你也是我最親的親人。」
宋鋼拿著筆還是寫不出一個字來,他小心翼翼地問林紅,是不是也請李光頭出席婚宴?他說雖然和李光頭沒有交往了,可他們畢竟是兄弟。宋鋼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再聲明,要是林紅不答應,他堅決不請李光頭。結果林紅爽快地說:
「請他吧。」 林紅看著宋鋼滿臉的疑惑,撲哧笑了,她說:「寫上吧。」
宋鋼在白紙上寫下李光頭以後,飛快地把自己車間里工友的名字都寫上了,最後他猶豫了一下,也把劉作家的名字寫了上去。然後宋鋼按照兩張白紙上的名單,填寫紅色的婚宴請柬了。林紅把頭依偎在宋鋼的肩頭,看著宋鋼漂亮的字體一個個從筆尖下流淌出來。林紅一聲聲驚嘆: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這天下午,宋鋼拿著請柬,騎著他亮閃閃的永久牌來到了大街拐角處,守候在李光頭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鋼坐在自行車上,伸出一隻腳架在梧桐樹上保持平衡。當李光頭走來時,宋鋼不再騎車躲開了。他遠遠地喊叫,遠遠地揮著手。宋鋼的熱情讓李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他扭頭看看身後,以為宋鋼是在和別人打招呼。李光頭走近時,聽見宋鋼喊叫他的名字:
「李光頭。」
李光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問宋鋼:「你是在叫我?」
宋鋼熱情地點點頭。李光頭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陰陽怪氣地說:「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
宋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頭看著宋鋼坐在永久牌上,右腳架在梧桐樹上,那模樣神氣極了。李光頭越看越羨慕,他說:
「他媽的,你這模樣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鋼立刻跳下自行車,抓住車的把手,也請李光頭上車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頭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就是自行車的後座,他的屁股也沒有沾過一次。他卻像個老手一樣抬腿跨過了橫杠,坐上去以後就破綻百出了。他的身體一會往右邊斜,一會又往左邊倒,雙手抓住車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雙手像兩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鋼雙腿夾住自行車的後輪,喊叫著要李光頭身體放鬆,要李光頭將車把扶直了,然後宋鋼在後面推了起來。剛開始李光頭的身體不斷左右搖晃,宋鋼一邊推著,一邊還要伸手去扶住李光頭,不讓他掉下來。慢慢地李光頭找到騎車的感覺了,他身體僵直地坐在自行車上,宋鋼在後面越推越快,李光頭根本沒有蹬車輪,全靠宋鋼在後面推著。宋鋼推著自行車奔跑起來了,李光頭嘗到了什麼是速度,他覺得自己正在劉鎮的街上飛過去,李光頭高興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風啊!好大的風啊!」
宋鋼在後面推著奔跑,跑得滿頭大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眼睛發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頭聽著風聲颼颼地響,衣服嘩嘩地抖,自己的光頭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頭指揮後面的宋鋼:
「快,快,再快一點。」
宋鋼推著自行車跑出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慢慢停下來,再用雙腿夾住後輪,把李光頭從車上扶下來,然後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粗氣。李光頭從車上下來后意猶未盡,他雙手撫摸著宋鋼這閃閃的永久牌,回味著剛才風馳電掣的美好感覺,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的宋鋼,李光頭才意識到宋鋼推著他跑完一條街了。李光頭蹲下去像是要幫助宋鋼喘氣,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李光頭對他說:
「宋鋼,你真了不起,你簡直就是一台發動機。」
說完這話,李光頭又遺憾起來,他說:「可惜你是台假髮動機,你要是台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鋼喘著氣笑了起來,他捧著肚子站起來說:「李光頭,以後你也會有一輛自行車的,到時候我們一起騎到上海去。」
李光頭的眼睛像宋鋼的永久牌一樣亮閃閃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對呀,我以後也會有自行車的,我們一起騎車去上海。」
這時宋鋼緩過來了,他遲疑了一下后,有些不安地說:「李光頭,我要和林紅結婚了。」
宋鋼說著將請柬遞給李光頭,請他來喝喜酒。李光頭剛才還是喜氣洋洋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他沒有接請柬,慢慢地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去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說:
「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喝什麼喜酒。」
宋鋼獃獃地看著李光頭走去,剛剛恢復的兄弟情誼又煙消雲散了。宋鋼推著他的永久牌沿著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忘記了騎車。宋鋼回到家裡,把請柬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林紅見到給李光頭的請柬又回來了,問宋鋼:
「李光頭不來?」
宋鋼點點頭,不安地說:「他好像還沒死心。」
林紅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還有什麼不死心的?」
宋鋼聽了林紅的話以後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麼一種腔調。
林紅和宋鋼在人民飯店擺了七桌酒席,林紅的親友佔了六桌,宋鋼的只有一桌。李光頭沒來,那個劉作家也沒來,吃喜酒就要送紅包,他表示不屑於參加宋鋼的婚宴,其實是他不捨得花錢。他伸出小拇指說,宋鋼是個小人物,他從來不吃小人物的飯,不過劉作家施捨似的表示,他會去宋鋼的新房看看,鬧洞房的時候送上自己心裡的一片祝福。宋鋼同一個車間的工友都來了,剛好湊成一桌。熱鬧的婚宴晚上六點開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白酒喝掉了十四瓶,黃酒喝掉了二十八瓶,十一個微醉,七個半醉,三個全醉。全醉的三個分別趴在三張桌子下面嗷嗷叫著嘔吐不止,把七個半醉的也勾引得嘔吐了起來,十一個微醉的觸景生情,張開十一張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們劉鎮當時最為氣派的人民飯店弄得杯盤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廠的車間,都聞不到食物的香味了,聞到的全是化學反應的氣味。
這天晚上李光頭也喝醉了。他獨自一人在家裡喝著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後嗚嗚地哭,又嗚嗚哭著睡著了,天亮醒來時他嘴裡還有嗚嗚聲。鄰居們都聽到了李光頭失戀的哭聲,他們說李光頭的哭聲里有七情六慾,有時像是發情時的貓叫,有時像是被宰殺時的豬嚎,有時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時像是報曉的雄雞咯咯叫。鄰居們意見很大,說李光頭吵得他們一夜睡不著,就是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
李光頭嗚咽號叫了一個晚上以後,第二天就去醫院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他先去了福利廠開好了單位證明,證明上的結紮申請人是李光頭,單位領導簽名同意的也是李光頭,還一本正經地蓋上了公章。李光頭拿著單位證明一臉悲壯地走進了醫院的外科,把單位證明往醫生的桌子上一拍,高聲說:
「我來響應國家計劃生育的號召。」
醫生當然認識大名鼎鼎的李光頭,李光頭走進來劈頭蓋臉就要醫生給他結紮。醫生看著李光頭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划拉著,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又看了看李光頭的單位證明,申請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頭,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證明!醫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說:
「你沒有結婚,沒有孩子,為什麼要結紮?」
李光頭豪情滿懷地說:「沒有結婚就來結紮,計劃生育不就更加徹底嗎?」
醫生心想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醫生低下頭嘿嘿笑個不停。李光頭不耐煩地一把將醫生從椅子里拉起來,好像是李光頭要給醫生結紮似的,又拉又推地把醫生弄進了手術室。李光頭解開皮帶,褪下去褲子,撩上來衣服,躺到了手術台上,然後命令醫生:
「結呀,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