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兄弟(47)
第91章 兄弟(47)
「他媽的,」童鐵匠怒火衝天了,「你才像個俘虜!」
童鐵匠揮起了打鐵的右手,打鐵一樣地打在了李光頭的臉上,一巴掌將李光頭從長凳扇到了地上。童鐵匠吼叫著:
「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頭捂著臉從地上跳起來,生氣地說:「幹什麼?幹什麼?」
隨即又在長凳上坐下來,又架起了二郎腿,剛剛擺出一副要和童鐵匠明辨是非的架勢,張裁縫、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三張嘴吼叫著三聲「一千元」,對著李光頭就是一陣猛踢,踢得李光頭嗷嗷叫著跳到了長凳上,蹲在了長凳上,嘴裡還在喊叫著「幹什麼」。張關余的腳也互相踢到一起,他們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為悲壯,他像是堵槍眼那樣撲了上去,哀號著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頭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來,彷彿要從李光頭身上咬下價值五百元人民幣的皮肉來。李光頭殺豬般號叫著跳下長凳,使勁甩了幾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頭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圖躥出了鐵匠鋪,站到了門外后,李光頭覺得自己虎口脫身了,他氣憤地指著屋裡的人喊叫:
「幹什麼?幹什麼?買賣不成仁義在,可以坐下來好好講講道理嘛。」
李光頭本來還想和他們繼續講道理,看到童鐵匠舉著鐵鎚衝出來,趕緊說:「今天不講啦!」
李光頭好漢不吃眼前虧,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還要快。童鐵匠舉著鐵鎚一直追趕到了巷口才站住,對著倉皇而逃的李光頭吼叫道:
「他媽的你聽著,老子以後見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鐵匠說完了他的豪言壯語,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諸東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樣蔫了。他耷拉著腦袋走回鐵匠鋪,張關余王四個想到自己的錢都打了水漂,四個都眼淚汪汪了,看著童鐵匠倒提著鐵鎚走進來,王冰棍第一個哭出了聲音,張裁縫嗚咽地說:
「我們的血汗錢就這麼賠光啦?」
此話一出,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聲音。童鐵匠把鐵鎚往火爐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條躺椅里坐下來,舉起拳頭捶打起了自己的腦袋,童鐵匠把自己的腦袋當成李光頭的腦袋了,使勁捶打著,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聲。
「我這狗娘養的王八蛋!」童鐵匠痛罵自己,「我怎麼會相信李光頭這狗娘養的王八蛋!」
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腦袋,也忍不住痛罵起了自己:「我們這幾個狗娘養的……」
蘇媽是唯一沒有賠錢的,看著這幾個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罵自己,蘇媽的眼淚也掉出來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喃喃地說:
「我多虧了去廟裡燒過香啊……」
童鐵匠把自己揍得頭暈眼花以後,咬牙切齒地發誓了:「李光頭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個瘸子傻子瞎子聾子,老子誓不為人。」
哭得傷心欲絕的王冰棍聽到童鐵匠的誓言,也擦乾眼淚,一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表情,彷彿要荊軻刺秦王了,他揮著拳頭髮誓:
「老子一定把他揍成個殘疾人……」
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發誓了,小關剪刀發誓要剪掉李光頭的屌,剪掉李光頭鼻子耳朵,剪掉李光頭的手指腳趾;余拔牙發誓要拔光李光頭嘴裡的牙齒,拔掉李光頭身體里的骨頭。就是這樣他們仍然不能解氣,他們又剪又拔地繼續發誓,發誓要把李光頭剪拔成一個殘疾大全。
張裁縫是一個斯文人,也像一個義勇軍戰士那樣說話了,他說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頭的腦袋。張裁縫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不是兒戲,他說自己的床底下藏著一把日本軍刀,雖然生鏽了,只要到小關剪刀那裡磨上兩個小時,就亮閃閃地鋒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頭的腦袋了。
蘇媽聽著這五個前合伙人狠話毒話呼呼地說出來,嚇得臉色白了。聽到張裁縫說要割下李光頭的腦袋,她信以為真,看著張裁縫文弱書生一樣的手臂,忍不住擔心地說:
「李光頭的脖子像大腿那麼粗,你割得下來嗎?」
張裁縫先是一愣,隨後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沒有把握,他就改口說:「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腦袋。」
「不割下他的腦袋,」小關剪刀喊叫起來,「也要割下他的兩個蛋子。」
這時候張裁縫搖頭不同意了,他說:「這種下流事我做不出來。」
十六
童張關余王說到做到,他們此後在大街上見到李光頭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寫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這五個人用五種風格揍李光頭。童鐵匠撞見李光頭立刻揚起打鐵的右手,一巴掌扇下去,扇得李光頭跌跌撞撞的時候,童鐵匠已經目不斜視地揚長而去,他從來不揍李光頭第二下,童鐵匠是一錘定音的風格。張裁縫見到李光頭就會恨鐵不成鋼地喊叫起來「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頭,挨到李光頭臉上時變成了一根手指,像縫紉機的針頭一樣密密麻麻地戳一陣李光頭的臉就結束了,張裁縫是一指禪的風格。
余拔牙是職業風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對準李光頭嘴裡的牙齒揍上一拳,揍得李光頭的嘴唇鮮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齒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燙傷似的舉到眼前甩動起來,自己疼得「哎喲」直叫了,以為李光頭被他揍得滿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見到李光頭時,李光頭的嘴裡仍然是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余拔牙驚奇地讓李光頭張大嘴巴,伸手往李光頭的嘴裡數上一遍,竟然一顆牙齒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頭嘴巴的時候,總要讚歎一聲:
「好牙齒!」
小關剪刀是下三路的風格,他相中了李光頭的褲襠,而且聲東擊西,先是對準李光頭的兩條腿一陣猛踢,踢得李光頭彎下了腰劈開了腿,把褲襠暴露出來時,小關剪刀使勁一腳踢在李光頭的兩個蛋子上,李光頭疼得天昏地暗,雙手捂住下身在地上來回翻滾。此後李光頭再遇上小關剪刀時,馬上雙腿夾緊,雙手一前一後捂住褲襠處,任憑小關剪刀如何胡踢亂踹,李光頭也要誓死捍衛他的兩個蛋子。小關剪刀往李光頭的小腿縫踢了一腳又一腳,又往大腿縫踹了一腳又一腳,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了,也弄不開李光頭夾緊的雙腿,小關剪刀急了,一邊踢著踹著,一邊喊叫:
「劈開來,劈開來……」
李光頭連連搖頭,騰出左手指指自己褲襠里的寶貝說:「它已經結紮啦,你就可憐可憐苦命的它,給它一條生路吧。」
王冰棍的風格是鈍刀子割肉,每次見到李光頭都像剛死了爹媽一樣地哭出聲來,揪住李光頭的衣領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頭雙手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頭肩膀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個小時,中間有二十分鐘用來喘氣休息。喘氣休息的時候,王冰棍就會抹著眼淚對圍觀的群眾說:
「五百元啊!」
五個債主從春暖花開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頭揍成一個從戰場上回來的傷兵,每次出現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時,李光頭不是鼻青臉腫,就是吊著胳膊瘸著腿。這時的李光頭破衣爛衫,頭髮比馬克思長,鬍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風凜凜的光頭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飯的乞丐模樣。李光頭長發披肩以後,我們劉鎮的兩大文豪給他取了兩個洋歌星的綽號,劉作家叫他「李披頭士」,趙詩人叫他「李邁克爾·傑克遜」。劉鎮的群眾聽不懂,他們知道世界上有個唱歌的叫鄧麗君,不知道還有唱歌的叫披頭士和邁克爾·傑克遜,他們向劉作家和趙詩人打聽,披頭士和邁克爾·傑克遜何許人也?劉作家和趙詩人故作高深地轉身離去,心想這些粗人連長頭髮的披頭士和長頭髮的邁克爾·傑克遜都不知道。劉作家和趙詩人對劉鎮群眾的無知深感不滿,轉身離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眾只好去向李光頭打聽,李光頭雖然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仍然熱心地回答群眾的提問,他晃著腦袋說:
「都是外國人。」 五個債主的五種揍人風格里,李光頭最害怕的是小關剪刀的下三路;童鐵匠的巴掌雖然穩准狠,可那是一鎚子買賣;余拔牙領教了李光頭牙齒的堅固以後,揍上去的拳頭也就越來越輕了。李光頭最能適應的是張裁縫斯文的一指禪,其次適應的是王冰棍,王冰棍雖然揍起來沒完沒了,可是王冰棍力氣有限,李光頭皮粗肉厚不害怕。沒想到春去夏至,最厲害的是王冰棍了。這時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著木塊,一路叫賣地拍打著冰棍箱,見到李光頭就用右手裡的木塊揍他了。王冰棍的傳統武器讓李光頭苦不堪言,那木塊硬邦邦地揍在李光頭長發披肩的腦袋上,揍得李光頭昏頭昏腦。當李光頭抱住腦袋蹲下后,王冰棍乾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邊嘆息著他失去的五百元,一邊用木塊拍打著李光頭的腦袋,一邊還在叫賣他的冰棍。李光頭為了保護自己的腦袋,只好犧牲自己的雙手了。李光頭的雙手又紅又腫,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對紅燒豬蹄,他仍然緊緊保護著自己的腦袋,心想腦袋最重要,以後還要靠它做生意呢。
蘇媽在街上見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塊揍李光頭,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對他說:
「你這樣會有報應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憐巴巴地對蘇媽說:「五百元啊!」
蘇媽說:「不管多少錢,你也揍不回來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傷地離去后,蘇媽看著雙手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李光頭,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頭:
「你明明知道他們要揍你,你還整天在大街上晃蕩,你不能躲在屋裡不出來嗎?」
李光頭抬頭看看王冰棍走遠了,雙手從腦袋上滑下來,站起身對蘇媽說:
「躲在屋裡還不悶死了。」
李光頭說完甩了甩一頭長發,若無其事地走去了。蘇媽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對著走去的李光頭說:
「我多虧了去廟裡燒過香,才沒有賠錢,要不我也要揍你幾下。」
蘇媽看著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嘆起來:「燒香真是靈驗啊!」
我們劉鎮的趙詩人目睹了李光頭一次次挨揍,李光頭一次次都沒有還手。剛開始趙詩人心裡沒底,眼看著五個債主把李光頭從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頭揍得越來越窩囊,就是那個沒有力氣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頭收放自如地揍上一個小時,趙詩人的膽量就上來了,心想這王八蛋揚言要揍出他趙詩人的勞動人民本色,讓他在劉鎮威風掃地。此仇不報,何以為人?趙詩人決定當著劉鎮的群眾,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頭,背著冰棍箱前腳剛走,趙詩人後腳就到了。趙詩人伸腳踢踢仍然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李光頭,看著街上來往的群眾,大聲說: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頭成了李邁克爾·傑克遜,被人揍得都不敢還手。」
李光頭抬頭看了趙詩人一眼,一副懶得答理他的神態。趙詩人以為李光頭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頭,趾高氣揚地說:
「你不是要揍出我勞動人民的本色嗎?怎麼沒見你動手?」
李光頭緩緩地站了起來。趙詩人變本加厲地推了李光頭一把,趙詩人看看街上的群眾,得意地說:
「你動手啊!」
趙詩人的腦袋剛從街上群眾那裡得意洋洋地轉回來,就中了李光頭的一套連環拳。李光頭腫脹的左手揪住趙詩人胸前的衣服,腫脹的右手捏成拳頭對準趙詩人的臉一頓猛揍。趙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被李光頭揍得滿臉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唇上,嘴唇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趙詩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頭雄風猶存。趙詩人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李光頭仍不鬆手,繼續他的暴揍。李光頭一邊揍著趙詩人,一邊朗朗上口地說著:
「他們揍老子,老子不還手,是老子弄賠了他們的錢;老子沒有弄賠了你小子的錢,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趙詩人被李光頭揍得暈頭轉向,倒是聽清楚了李光頭朗誦詩歌似的鏗鏘有力的話,趙詩人才知道李光頭為什麼不還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趙詩人立刻「嗨喲嗨喲」地叫出了勞動號子。趙詩人都發出了勞動人民的聲音,李光頭還是一拳拳地揍他,趙詩人只好一邊「嗨喲」,一邊對李光頭說:
「出來啦,出來啦。」
「什麼出來了?」李光頭不明白。
趙詩人看到李光頭收住了拳頭,趕緊再「嗨喲」兩聲,雙手抱住李光頭揪著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說:
「聽到了吧,這是勞動人民的聲音,被你揍出來啦。」
李光頭明白過來了,他「嘿嘿」地笑,他說:「老子聽到了,可是還不夠。」
李光頭說著右拳又舉起來了。趙詩人嚇得又是幾聲「嗨喲」的勞動號子,哀求似的對李光頭說: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頭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對,對,對。」趙詩人連連點頭地說,「恭喜你把我勞動人民的本色給揍出來啦。」
趙詩人都這樣說話了,李光頭舉起的拳頭就揍不下去了。李光頭放下拳頭,鬆開趙詩人的衣服,嘿嘿笑著拍拍趙詩人的肩膀說:
「不用客氣。」
李光頭被童張關余王揍了三個月窩囊了三個月以後,終於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重新威風凜凜了。我們劉鎮的群眾嬉笑地看著趙詩人狼狽地離去,發現劉作家也在群眾中間,群眾的眼睛兩點成一線了,一會看看劉作家,一會看看坐在地上喘氣休息的李光頭。群眾紛紛想起了李光頭當初暴揍劉作家的情景,群眾懷舊迎新,指望著李光頭從地上蹦起來,把劉作家的勞動人民本色再揍出來一次。群眾的眼睛盯著劉作家,議論著坐在地上的李光頭,說這個李光頭飢一頓飽一頓都瘦了一圈,又被五個債主揍得鼻青臉腫吊胳膊瘸腿,沒想到揍起那個健康飽滿的趙詩人來,就像老鷹抓小雞,大人揍小孩。群眾看著劉作家總結道:
「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