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兄弟(48)
第92章 兄弟(48)
劉作家知道群眾話裡有話,知道群眾唯恐天下不亂,知道群眾指望他馬上去步趙詩人後塵。劉作家面紅耳赤了一會,想轉身離去,可是一旦離去就給劉鎮群眾茶餘飯後增加一個笑話,劉作家要面子,只好硬著頭皮站在那裡。群眾先用話去挑撥李光頭,李光頭飢腸轆轆靠著梧桐樹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饑,對群眾的話置若罔聞。群眾又用話去挑撥劉作家,說寫文章的人竟然這麼沒出息,這個趙詩人剛才奴顏婢膝的嘴臉,比叛徒漢奸還不如,不僅讓自己丟臉,也讓他的父母丟臉。
「別說是讓他父母丟臉了,」有一個群眾趁機說,「就是劉作家的臉,也讓這個趙詩人丟光啦。」
「是啊。」群眾齊聲同意。
劉作家的臉上青紅皂白,心想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眾斗群眾,心想自己千萬不能冒失,千萬不能主動送上門去供李光頭拳打腳踢。可是群眾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自己,不出來說幾句話是不行了。劉作家隨機應變地向前一步,大聲同意群眾的話,他說:
「是啊,天底下寫文章的臉都被這個趙詩人丟光啦!」
劉作家不愧是我們劉鎮的文豪,他一句話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詩人全拉過去做了自己的墊背。劉作家看到群眾愣在那裡,知道自己一舉扭轉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發而不可收了,他說:
「連魯迅先生也跟著丟臉啦,還有李白杜甫先生,還有屈原先生,屈先生愛國而投江自盡,也跟著趙詩人丟臉……還有外國的,托爾斯泰先生,莎士比亞先生,更遠的但丁先生,荷馬先生……多少個英名先生啊,全跟著趙詩人丟臉啦!」
群眾「呵呵」地傻笑起來,李光頭也跟著「呵呵」地笑,他對劉作家的話十分欣賞,他高興地說:
「我讓這麼多的名人先生丟臉,真是沒有想到。」
這時候宋鋼騎著亮閃閃的永久牌過來了,看到群眾把大街堵死了,不斷地摁響車鈴,宋鋼急著要去針織廠接他的林紅回家。李光頭一聽鈴聲就知道是宋鋼過來了,他貼著梧桐樹站起來,對著宋鋼叫起來:
「宋鋼,宋鋼,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十七
這時的宋鋼和林紅的新婚生活過去了一年多,他們的永久牌自行車在劉鎮的大街上閃亮了兩年。宋鋼的自行車每天都擦得一塵不染,每天都像雨後的早晨一樣乾淨,林紅每天都坐在後座上。林紅的雙手抱著宋鋼的腰,臉蛋貼著他的後背,那神情彷彿是貼在深夜的枕頭上一樣心安理得。他們的永久牌自行車在大街上風雨無阻,鈴聲清脆地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我們劉鎮的老人見了都說他們是天作之合。
李光頭落難以後,林紅心裡高興。以前一聽到李光頭的名字,林紅立刻臉色難看,現在聽到這個名字,林紅就會忍不住笑出聲音來,她說:
「我早知道他會有今天,這種人……」
林紅鼻子里哼了幾聲,下面的話不說了,這個李光頭劣跡斑斑,說多了會引火燒身牽扯到自己的屁股上。林紅說完后就要扭頭去看宋鋼,對宋鋼說:
「你說是不是?」
宋鋼沉默不語,李光頭的境遇讓宋鋼牽腸掛肚寢食難安。宋鋼的沉默讓林紅有些不高興,她推了推宋鋼:
「你說話呀!」
宋鋼只好點點頭,嘴裡卻在喃喃地說:「他做廠長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廠長?」林紅不屑地說,「福利廠的廠長能算廠長嗎?」
宋鋼看著自己美麗的妻子,為自己的幸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林紅不知道他為什麼笑了,問他:
「你笑什麼?」
宋鋼說:「我命好。」
宋鋼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可是李光頭如影隨形,就像自己在陽光下的影子一樣揮之不去,讓宋鋼總覺得心裡有一塊石頭壓著似的。宋鋼暗暗埋怨這個李光頭,放著好好的廠長不做,去做什麼自己的生意,結果賠了個血本無歸,欠了一屁股的債務,被人揍得皮開肉綻。
有一天晚上宋鋼夢見李蘭了,剛開始是李蘭拉著他的手和李光頭的手走在劉鎮的大街上,然後是李蘭臨死的情景了。李蘭拉著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顧李光頭。宋鋼在夢中哭泣起來,把林紅從睡夢裡驚醒。林紅叫醒他,緊張地問他怎麼了?宋鋼搖了搖頭,想了想夢中的情景,告訴林紅,他夢見李蘭了。宋鋼遲疑了一會,繼續說著睡夢裡那個令他心酸的時刻:李蘭拉著宋鋼的手,要他好好照顧李光頭。宋鋼向李蘭保證,只剩下最後一碗飯了,會讓給李光頭吃,只剩下最後一件衣服了,會讓給李光頭穿……林紅打了一個哈欠,打斷宋鋼的話:
「她又不是你親媽。」
宋鋼聽后一怔,他想爭辯幾句,聽到林紅均勻的呼吸響起來,知道她睡著了,就默默地把下面的話吞了回去。林紅對宋鋼和李光頭童年時的經歷模糊不清,她不知道這些經歷對於宋鋼已經刻骨銘心。她只知道宋鋼是自己的丈夫,每天晚上睡覺時都會摟著自己,讓自己甜蜜地進入夢鄉。
結婚以後,家裡的錢由林紅掌管,林紅覺得宋鋼這麼大的個子會比別人餓得快,就在宋鋼的口袋裡放上兩角錢和二兩糧票,告訴宋鋼這是給他滋補身體的錢,餓了就去點心店買吃的。細心的林紅每天都要去檢查一下宋鋼的口袋,若錢和糧票花掉了,她就要補進去。婚後的很長時間裡宋鋼沒有花過一分錢和一兩糧票,林紅每次伸進宋鋼的口袋,摸到的都是原來的錢和糧票,有一天林紅生氣了,問宋鋼為什麼不花錢。
「我不餓,」宋鋼笑著說,「結婚以後我就沒有餓過。」
林紅當時也笑了。晚上躺進了被窩,林紅甜蜜地撫摸著宋鋼的胸口,要宋鋼老實告訴她,為什麼不花錢?宋鋼摟著林紅,感動地說了很多話,他說林紅平日里省吃儉用,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分錢花,有好吃的夾到他碗里,去商店時想著他缺什麼,從來不想想自己。宋鋼說到最後忍不住坦白了,他說自己確實經常覺得餓,可他還是不捨得花掉口袋裡的錢和糧票。
林紅說宋鋼的身體是屬於她的,要宋鋼替她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要宋鋼發誓,餓了一定去買些吃的。宋鋼如痴如醉,林紅說一句,他就會點一次頭,嘴裡還要「嗯」上一聲。然後林紅睡著了,安靜得像一個嬰兒,氣息輕輕地吐在宋鋼的脖子上。宋鋼長時間難以入睡,他左手摟著林紅,右手撫摸著林紅的身體,林紅的身體熾熱又光滑,像是溫暖的火焰。
接下去林紅仍然是每天從宋鋼的口袋裡摸出來原先的錢和糧票,那時候林紅就會輕輕地搖頭,責怪宋鋼為什麼還是一分錢不花?宋鋼不再說自己不餓,他實話實說:
「不捨得。」
後來的日子裡,林紅幾次對宋鋼說:「你答應我的。」
宋鋼每次都是固執地回答:「不捨得。」
有一次宋鋼說這話時正騎在自行車上,送林紅去針織廠上班。林紅在後座上抱住他,臉貼在宋鋼的後背,對宋鋼說:
「你就當成是為我花錢,行嗎?」
宋鋼還是說了一句「不捨得」,然後打出了一串鈴聲。這一次宋鋼口袋裡的錢沒有了,他把林紅送到針織廠,在去五金廠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飢腸轆轆的李光頭。李光頭正從地上撿起一截甘蔗頭,一邊咬著一邊走過來。這時的李光頭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風。他咬著別人扔掉的甘蔗頭,就像吃著天下第一美味那樣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鋼騎車過來,假裝不認識似的扭過頭去。宋鋼看到李光頭的潦倒模樣,心裡一陣難受,他在李光頭面前剎住車,從口袋裡摸出了錢和糧票,跳下車叫了一聲:
「李光頭。」
李光頭咬著甘蔗頭轉過臉來,東張西望了一番,嘴裡說:「誰叫我了?」
「我叫你,」宋鋼說著將手裡的錢和糧票遞過去,「你去買包子吃。」
李光頭本來還想繼續裝模作樣,看到宋鋼遞給自己的錢和糧票后,立刻笑了起來,他一把抓了過去,親熱地說了起來:
「宋鋼,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為什麼?」
李光頭自問自答:「因為我們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
此後的李光頭只要在大街上見到騎車的宋鋼,就會揮著手把宋鋼叫到面前,再把宋鋼口袋裡的錢和糧票拿走,那模樣理直氣壯,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錢,暫時存放在宋鋼的口袋裡。
十八
這一天李光頭威風凜凜地揍了趙詩人,又讓劉作家有驚無險了一場,他蹲在梧桐樹下聽著群眾議論紛紛,吞著口水充饑時,聽到永久牌自行車的鈴聲,李光頭知道是宋鋼來了,立刻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喊叫了:
「宋鋼,宋鋼,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宋鋼聽到了李光頭的叫聲,他的鈴聲立刻熄滅了,雙腳踩著地騎車過去,從群眾中間歪歪扭扭地騎到李光頭跟前。看著叫花子模樣的李光頭,宋鋼搖了搖頭,要從永久牌上下來,李光頭擺著手說:
「不用下來啦,快給錢吧。」
宋鋼在車上踮起雙腳,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張一角錢。李光頭神氣活現地接了過去,像是宋鋼欠他的。宋鋼伸手去口袋裡找糧票,李光頭知道宋鋼急著要去針織廠接林紅回家,他驅趕蚊子似的揮著手說:
「走吧,走吧。」
宋鋼從口袋裡摸出糧票遞給李光頭,李光頭晃了晃滿頭的長發,對宋鋼手上的糧票看了一眼說:
「這個用不上。」
宋鋼問李光頭:「你有糧票?」
李光頭不耐煩地說:「快走吧,林紅在等你。」
宋鋼點點頭將糧票放回口袋,雙腳踩著地從人縫裡騎車出去,出去后還回頭對李光頭說:
「李光頭,我走了。」
李光頭點點頭,聽著宋鋼的鈴聲響起來,看著宋鋼飛快地騎車遠去。李光頭扭回頭來對群眾說:
「我這兄弟太婆婆媽媽了。」
李光頭手裡捏著宋鋼的兩角錢,轉身長發飄飄地走去。我們劉鎮的群眾目送他走向人民飯店,以為他走進去會一口氣吃掉兩碗陽春麵,沒想到李光頭目不斜視地走過了人民飯店,走進了旁邊一家理髮店。群眾滿臉驚訝,嘴裡「呀呀」地響起來,說這個李光頭是不是餓昏了頭?把剪下的頭髮當成麵條了?有群眾說:
「頭髮和麵條還真有點像,都是細長細長的。」
另一個群眾補充道:「女人的頭髮像麵條,男人的頭髮太短,不像麵條,像鬍子。」
群眾想象著李光頭把女人的頭髮當麵條吃下去,一個個哈哈地笑。劉作家心想群眾真是愚蠢,他聲音響亮地糾正群眾的話,說李光頭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去吃頭髮,李光頭是要去給自己推個光頭。劉作家說李光頭都餓成魯迅先生筆下的一個人物了,哪個人物他一時想不起來;說這個李光頭有了錢不去填飽肚子,還想著自己的光頭。劉作家忍不住說起粗話來:
「這他媽的李光頭,真是個死不悔改的光頭。」
就像劉作家所說的,李光頭從理髮店出來后恢復了他的傳統光頭。第二天中午,我們劉鎮的群眾看著李光頭重新亮閃閃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頭腦袋亮堂了,青腫的臉蛋也泛出了紅光,像是剛吃了一碗肉一條魚。飢腸轆轆的李光頭雖然一副傷兵的模樣,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著招呼,他打著餓嗝摸著肚子沿街走去,彷彿剛吃了一桌豐盛的酒宴。街上的群眾問他:
「吃了什麼山珍海味?打嗝打個不停。」
「什麼都沒吃。」李光頭摸著空蕩蕩的肚子說,「打出來的是空氣嗝。」
李光頭一路走到了福利廠,他七個多月沒來福利廠了,剛走進福利廠的院子,就聽到兩個瘸子廠長在辦公室里破口對罵,知道他們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頭走到廠長辦公室門口打出一個響亮的空氣嗝,兩個唾沫橫飛的瘸子扭頭一看是李光頭,立刻扔下手裡的棋子瘸著衝出來,嘴裡親熱地叫著:
「李廠長,李廠長……」
兩個瘸子廠長一左一右拉著傷兵李光頭來到了隔壁的車間,裡面三傻四瞎五聾正在發獃打瞌睡,兩個瘸子沖著他們吼叫:
「李廠長來啦!」
李光頭被童張關余王五個人用五種風格揍了三個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廠又回到了昔日的輝煌之中。十四個忠臣圍著他,好奇地看著他臉上的青腫,還有紅燒豬蹄似的雙手,「哇哇」地叫著「李廠長」,問他臉怎麼了,手怎麼了。三個傻子挨得最近,噴了李光頭一腦袋的口水。李光頭笑逐顏開地抹著光腦袋上的口水,絕不回答讓他丟面子的問題,而是盡情地享受十四個忠臣的愛戴和擁護。十四個忠臣叫了十多分鐘的「李廠長」,叫聲稀薄之後,李光頭的空氣嗝出來了。李光頭連著打了三個空氣嗝,兩個瘸子廠長羨慕地看著李光頭說:
「李廠長,中午吃了什麼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李光頭擺擺手讓十四個忠臣停止喊叫,抬頭問兩個瘸子廠長:「你們誰的鼻子最好?」
瘸子正廠長看看瘸子副廠長,瘸子副廠長看看四個瞎子說:「瞎子的鼻子最好。」
「瞎子是耳朵好,」李光頭搖搖頭,伸手指了指五個聾子說,「聾子是眼睛好。」
李光頭說著看了看兩個瘸子廠長說:「你們是胳膊好。」
然後李光頭對著站得最近的花傻子招招手,讓花傻子把鼻子湊上來聞聞自己打出來的空氣嗝。花傻子呵呵傻笑著把鼻子貼到李光頭的嘴巴上了,李光頭打出了一個空氣嗝,問花傻子:
「聞到了吧?裡面有沒有肉味魚味?」
花傻子仍然呵呵傻笑,李光頭只好搖著頭自己回答:「沒有,沒有肉味也沒有魚味。」
花傻子立刻跟著搖起了頭。李光頭滿意地招招手,讓花傻子的鼻子再次湊上來。李光頭又打出一個空氣嗝,問花傻子聞到米飯的味道沒有?花傻子慣性地搖起了頭,李光頭滿意地笑起來,讓花傻子去聞聞空氣。花傻子抬頭猛吸了幾口空氣后,李光頭問他:
「味道是不是和我的嗝一樣?」
花傻子還是慣性地搖頭。李光頭不滿意了,他自己點著頭說:「我的嗝和空氣一模一樣。」
花傻子看到李光頭點頭了,馬上跟著點起了頭。李光頭重新滿意地笑起來,他對著全部的忠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