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兄弟(49)

  第93章 兄弟(49)

  「我打出來的是空氣嗝,為什麼?我一天沒吃東西啦,豈止是一天,我這三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我打了三個月的空氣嗝啦。」


  兩個瘸子廠長首先驚嘆起來,接著四個瞎子也驚嘆了;五個聾子聽不到李光頭說什麼,看到兩瘸四瞎的驚訝表情,他們的表情也驚訝起來;三個傻子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呵呵傻笑。李光頭趁熱打鐵地伸出了張開的雙手說:


  「把你們的口袋全部翻出來,把你們的錢和糧票全部拿出來,讓你們的李廠長好好吃一頓吧。」


  兩個瘸子恍然大悟,伸手摸進了他們的口袋;四個瞎子聽到了李光頭的話,也摸起了自己口袋裡的錢和糧票;五個聾子聽不到,可是看得到,他們知道自己的錢和糧票應該貢獻出來了,他們摸的時候把口袋都拉出來掛在外面了。三個傻子呵呵笑著沒有動手,兩個瘸子摸完了自己的口袋后,就去摸三個傻子的口袋,把三個傻子的所有口袋都拉扯出來了,也沒有見到一分錢和一兩糧票,兩個瘸子罵了起來:

  「他媽的。」


  這些忠臣摸出來的錢都是分幣,摸出來的糧票都是皺巴巴的,全部交到李光頭手上。李光頭低頭認真地數了一遍,糧票剛好湊成一斤,分幣是四角八分,李光頭抬起頭來,吞著口水遺憾地說:


  「要是再有兩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兩碗三鮮面了。」


  兩個瘸子立刻把自己的口袋拉了出來,表示自己的全部貢獻了。又讓四個瞎子把口袋拉出來,再看看三傻五聾的所有口袋都掛在外面,只好搖著頭對李光頭遺憾地說:


  「沒有了。」


  李光頭豁達地擺擺手說:「吃不了兩碗三鮮面,也能吃五碗陽春麵。」


  然後李光頭在十四個忠臣的簇擁下走出了福利廠,走向了我們劉鎮的人民飯店。十四個忠臣的二十八個衣服口袋和二十八個褲子口袋全掛在外面,像是剛剛被搶劫了一樣,他們臉上的表情卻像剛領了薪水那樣得意洋洋。仍然是兩個瘸子走在最前面,三個傻子手挽手走在第二排,四個瞎子用竹竿指路跟在最後,李光頭加上五個聾子,三人一組分別走在兩端維持隊形。有了上次兵臨城下針織廠、簇擁著李光頭兵荒馬亂地去向林紅求愛的經驗后,這次全體上街走得秩序井然,竟然走出了儀仗隊的方陣。


  他們威風凜凜地走進了人民飯店,李光頭將手裡的分幣一巴掌拍在了開票的櫃檯上,剛把皺巴巴的糧票也拍上去,瘸子正廠長搶先開口了:

  「五碗陽春麵!」


  「胡說。」李光頭糾正道,「不要五碗陽春麵,要一碗三鮮面和一碗陽春麵。」


  瘸子正廠長疑惑地問李光頭:「你不是打了三個月的空氣嗝?」


  李光頭晃著光腦袋說:「我就是打他媽的三年空氣嗝,一口氣也吃不下五碗麵條,最多吃兩碗,既然只能吃兩碗,當然要吃一碗三鮮面。」


  瘸子正廠長明白了,他再次大聲對櫃檯里開票的說:「一鮮一春,兩碗面。」


  李光頭對瘸子正廠長「一鮮一春」的概括十分滿意,他點著頭誇獎道:「說得好!」


  然後李光頭在一張圓桌前坐了下來,十四個忠臣也圍坐在圓桌前,兩個瘸子坐在李光頭的左右,這樣能夠顯示他們的身份;三個傻子和五個聾子依次坐開去,他們東張西望地看看飯店裡的擺設,又看看飯店外街道上的行人;四個瞎子坐在李光頭的對面,他們最安靜,手拄竹竿仰臉笑眯眯。


  跑堂的端上來兩碗麵條時,看到一張圓桌坐了十五個人,不知道應該將麵條遞給誰。李光頭急忙向他招手說:

  「都給我,都給我。」


  兩碗熱氣蒸騰的麵條放在了李光頭的面前,李光頭拿起筷子指點著三鮮面和陽春麵,笑逐顏開地演說起來:


  「先吃哪一碗?先吃鮮后吃春,好處是一上來就吃到最好的,壞處是吃完了鮮再吃春,春的美味就吃不出來了,這是急功近利之徒;先吃春再吃鮮,好處是既吃出了春的美味,也吃出了鮮的美味,而且是越吃越美味,這是有遠大志向之士……」


  李光頭的演說還沒有結束,就聽到十四張嘴巴里響起一片吞口水的聲音,李光頭看到三個傻子的口水在六個嘴角盡情流淌了,知道自己再不下嘴,三個傻子就會撲上來了。李光頭大叫一聲:

  「先吃他媽的鮮!」


  李光頭左手護著陽春麵,右手拿著筷子,整張臉埋在三鮮面上呼呼地吸起來嚼起來,還有喝起來。李光頭一口氣吃完了三鮮面,他的臉才抬起來,李光頭擦了擦滿嘴的油膩和滿腦袋的汗珠,聽著十四個忠臣的口水翻滾聲,開始對他們許願:

  「我以後有錢了,每天請你們吃一碗三鮮面。」


  十四個忠臣的口水聲浪濤似的響起來,李光頭心想壞了,趕緊埋頭又把陽春麵一口氣吃了下去。李光頭吃完了陽春麵,十四個忠臣的口水聲戛然而止了。李光頭放心地擦起了自己的嘴巴,兩個瘸子、四個瞎子和五個聾子也都伸手擦起了嘴巴,只有三個傻子的口水還在白白流淌。十四個忠臣眼睜睜地看著兩隻空碗,李光頭把兩隻碗里的湯都喝得一滴不剩。李光頭擦了擦嘴上的油膩,又擦了擦臉蛋上的汗珠,站起來感情衝動地對十四個忠臣說:


  「蒼天在上,大地在下,你們在中間,我李光頭對天對地對你們發誓,我決定回來做你們的李廠長啦!」


  十四個忠臣愣在那裡,四個瞎子首先反應過來,抬手鼓掌了。兩個瘸子也立刻跟著鼓掌,五個聾子雖然不知道李光頭說了些什麼,看到兩個瘸子廠長鼓掌了,知道自己也應該鼓掌。三個傻子是最後鼓掌的,他們的口水還在流淌。掌聲響了足足五分鐘,李光頭站在那裡昂首挺胸,微笑地接受十四個忠臣的掌聲。然後李光頭在忠臣們的簇擁下走出了人民飯店,走向了陶青的民政局。仍然是來時的方陣,整齊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摸著肚子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走在瘸子正廠長的身旁。瘸子正廠長聽到李光頭的嗝聲,笑嘻嘻地問他:

  「不是空氣嗝了?」


  「不是啦!」


  李光頭堅定地說,舌頭在嘴裡卷了卷,回味著剛才的嗝,幸福地告訴瘸子正廠長:

  「是鮮嗝,三鮮面的嗝。」


  李光頭一路打著鮮嗝走去,快到民政局的時候,李光頭覺得嘴巴里嗝的味道有些變化了,他舌頭卷了幾圈后,遺憾地對瘸子正廠長說:

  「他媽的,先吃下去的三鮮面消化掉啦。」


  「這麼快?」瘸子正廠長吃了一驚,他回頭看著李光頭說,「你還在打嗝呀?」


  「現在打的是春嗝啦!」李光頭抹了抹嘴說,「后吃下去的陽春麵現在開始消化了。」


  那時候陶青正在民政局主持會議,正在和尚念經似的讀著紅頭文件,聽到院子里人聲鼎沸,扭頭看到窗外站滿了福利廠的瘸傻瞎聾,陶青放下手裡的紅頭文件,皺著眉頭走出民政局的會議室,迎面撞上了笑容可掬的李光頭。李光頭打著陽春麵的嗝,熱情地握住陶青的手,熱情地說:


  「陶局長,我回來啦!」 陶青看看李光頭鼻青臉腫的臉,敷衍地握了一下李光頭紅燒豬蹄似的手,神情嚴肅地問:


  「什麼回來啦?」


  「我,」李光頭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說,「回來當福利廠的廠長啦!」


  李光頭話音剛落,四個瞎子帶頭鼓掌了,三個傻子也跟著鼓掌,五個聾子東張西望后也開始鼓掌,只有兩個瘸子廠長沒有鼓掌,他們的手抬起來了,又放了下去,他們發現陶青的臉色很難看,就不敢鼓掌了。


  陶青臉色鐵青地說:「不要鼓掌了。」


  四個瞎子互相看來看去,掌聲稀薄下來了;三個傻子正在興頭上,顧不上陶青說什麼;五個聾子聽不到,看到瞎子們正在遲疑不決,傻子們還在使勁鼓掌,兩個聾子停下來,三個聾子繼續鼓掌。李光頭一看形勢不妙,趕緊轉身像個樂隊指揮那樣把雙手舉起來,又放了下去,掌聲立刻沒有了。李光頭滿意地轉回身來對陶青說:

  「不鼓掌了。」


  陶青嚴肅地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告訴李光頭,他當初不辭而別的錯誤十分嚴重,民政局已經將他開除了,所以他不能回到福利廠工作。陶青看看院子里的整齊站著的十四個瘸傻瞎聾,對李光頭說:

  「福利廠雖然……」


  陶青說了半句,把「殘疾」兩字咽了下去,改口說:「福利廠也是國家單位,不是你的家,不是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說得好,」李光頭連連點頭,接著說,「福利廠是國家單位,不是我的家,我李光頭以廠為家,所以我回來啦!」


  「不可能。」陶青斬釘截鐵地說,「你目無組織、目無領導……」


  陶青話還沒有說完,有個瞎子開口了,這個瞎子微微笑著說:「李廠長不辭而別,是目無領導;陶局長不理睬我們的要求,是目無群眾。」


  李光頭聽了這話「嘿嘿」地笑出聲來,看到陶青火冒三丈了,立刻不笑了。陶青差一點要罵娘了,看著這些瘸傻瞎聾,又把火氣壓了下去,他想讓兩個瘸子把這些人帶走,兩個瘸子正在往後面躲,陶青知道不能指望他們,就對李光頭說:


  「把他們帶走。」


  李光頭立刻對十四個瘸傻瞎聾揮手說:「走!」


  李光頭和他十四個忠臣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他說下班時間沒到,要十四個忠臣立刻回廠工作。看著十四個忠臣依依不捨七零八落地走去,李光頭心裡突然難受起來,他安慰他們,對著他們喊叫道:


  「我李光頭說出的話,就是潑出的水,收不回來的。你們放心,我肯定會回來做你們的李廠長。」


  四個竹竿指路的瞎子聽到李光頭的話,站住腳把竹竿夾在大腿里,抬手鼓掌了;兩個瘸子、三個傻子和五個聾子也站住腳,一起鼓掌。李光頭看到他們鼓掌的時候身體轉過來了,好像又要走過來,心想這些人比宋鋼還要婆婆媽媽,趕緊向他們揮揮手,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去了。


  後來的幾天里,李光頭找了縣裡的書記縣長,找了縣裡的組織部長,找了縣裡大大小小的官員總共十五人,慷慨激昂地表達了重回福利廠的決心。書記縣長和組織部長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叫人把他轟了出去。李光頭換一副嘴臉,找到另外的十二個官員可憐巴巴地說了又說。這十二個小官員聽他說完后,給他潑了十二盆涼水,說了十二個斬釘截鐵的「不可能」,告訴他國家是有體制的,出去的人是回不來的。李光頭心想什麼他媽的體制,心想縣政府里這些王八蛋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李光頭一生氣,決定給他們吃罰酒,開始靜坐示威了。李光頭每天上班的時候來到縣政府的大門口,在縣政府大門的中央坐下來,一直到下午下班了,他才和縣政府里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光頭盤腿坐在縣政府大門的中央,臉上掛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表情,剛開始我們劉鎮的群眾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李光頭主動向他們解釋,走過一個人就要說一遍:

  「我是在靜坐示威。」


  群眾「嘿嘿」地笑,說他坐在那裡威風凜凜一點都不像靜坐示威,倒是像武俠電影里報仇雪恨的俠客。有群眾向他建議,靜坐示威一定要裝出一副可憐模樣,如果再弄斷自己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就更好了,只要博得黨和人民的同情,他就能回福利廠了。李光頭聽了群眾的建議,甩了甩腦袋說:


  「沒用。」


  李光頭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縣政府,說自己裝出可憐模樣找了裡面十五個王八蛋,比福利廠的十四個瘸傻瞎聾還要多出一個,他阿諛奉承說好話,他低三下四表決心,結果屁用都沒有。他堅定地告訴群眾,他萬般無奈只好靜坐示威了,而且要一直靜坐下去,靜坐到海枯石爛,靜坐到地球毀滅。群眾聽了他的豪言壯語齊聲叫好,然後問他怎麼才會不靜坐不示威。他伸出兩根手指說:

  「一是讓我回福利廠當廠長,二是我把自己坐死了。」


  衣衫襤褸的李光頭沒吃的沒喝的,他在去縣政府靜坐的時候就沿途撿些破爛東西,像是易拉罐、礦泉水瓶、報紙和紙盒之類的,堆在縣政府的大門口。在縣政府上班的人都知道他收破爛了,也把舊報紙廢紙盒等廢品拿到大門口扔給他。他把縣政府大門旁的空地弄成了一個廢品收購站,他在那裡靜坐示威的時候,看到有群眾拿著報紙走過去,就會喊叫著問報紙讀完了沒有?群眾說讀完了,他就要群眾把報紙扔給他;看到群眾喝著飲料走過時,就叫住他們,讓他們喝完了,把瓶子罐子扔給他再走。有時候看到走過的群眾穿著舊衣服,他就說:

  「你這麼有身份的人,穿這麼破的衣服太丟臉,脫下來扔給我吧。」


  李光頭想回到福利廠做廠長,他沒做成廠長,倒是做成了一個破爛,我們劉鎮的群眾開始叫他李破爛了。李光頭開始只是為了糊口才沿途撿些破爛,沒想到後來因此成名,成了劉鎮的破爛大王,不亞於少年時期的屁股大王。劉鎮群眾的家裡有什麼要扔掉的東西都會走到縣政府的大門口,讓他去取。那時候他還在靜坐示威,他對待自己的靜坐事業兢兢業業,他說現在不能去取,他認真記下他們的地址,告訴他們:

  「我下班了就來取。」


  十九

  林紅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騎著時髦閃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針織廠,她走進廠門以後一次次回頭,一次次都看到宋鋼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依依不捨地揮手。到了傍晚的時候,她走出廠門就會看到宋鋼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林紅不知道宋鋼背著自己悄悄接濟李光頭,當她發現時,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林紅第一次發現宋鋼口袋裡的錢和糧票沒有的時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紅一聲不吭地拿出二角錢和二兩糧票放進宋鋼的口袋。宋鋼站在一旁什麼都沒有說,看著林紅由衷的微笑,宋鋼心裡一陣不安。


  林紅不知道李光頭像強盜一樣,每天都把宋鋼口袋裡的錢和糧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將錢和糧票補充到宋鋼的口袋裡,沒有一天間斷過。林紅起初是高興,覺得宋鋼知道照顧自己身體了,知道餓了就應該去買些吃的。慢慢地林紅覺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鋼是一分錢都不捨得花,現在是每天都把錢花乾淨,而且沒有留下零錢。林紅心想不管宋鋼買什麼吃,總會有些零錢剩下。林紅懷疑地看起了宋鋼,宋鋼的眼睛躲躲閃閃。林紅終於問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麼?」


  宋鋼的嘴巴張了張,沒有說話。林紅又問了一次,宋鋼搖搖頭說自己什麼都沒有吃。林紅怔住了,宋鋼躲開林紅的眼睛,不安地說出錢和糧票的去向:


  「都給李光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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