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兄弟(50)
第94章 兄弟(50)
林紅無聲地站在屋子中央,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李光頭已經是個要飯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記了李光頭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鋼,沒有別人,現在李光頭這個混蛋又闖進來了。林紅屈指一算,一個月下來差不多被李光頭拿走了六元錢,不由流出了難過的眼淚。林紅嘴裡反覆念著「六元錢」,她說要是省著花,能夠讓兩個人生活一個月。
宋鋼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沒有去看林紅。直到林紅哭著問宋鋼:為什麼要這麼做?宋鋼這才抬起頭來,看了林紅一眼,輕聲說: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親弟弟,」林紅說,「就是親弟弟,他也該自己養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鋼不同意林紅的話,繼續說,「他以後會養活自己的,媽媽死前要我照顧……」
「別提你那個后媽。」林紅喊叫著打斷宋鋼的話。
林紅的話讓宋鋼傷心了,他也喊叫起來:「她就是我媽媽。」
林紅吃驚地看著宋鋼,這是宋鋼婚後第一次沖著她喊叫,林紅無聲地搖頭了。林紅說出了「后媽」,宋鋼突然傷心地叫了起來,林紅吃驚之後,覺得自己可能是說錯了,她不再說話,於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鋼低頭坐在那裡,此刻遙遠的往事雪花紛飛般地來到,他和李光頭的共同經歷彷彿是一條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現在,然後突然消失了。宋鋼思緒萬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彷彿是皚皚白雪覆蓋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蓋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鋼低頭看見了林紅站在屋子中央的兩隻腳,他的思緒才回來。他看到林紅的鞋是舊的,鞋上面的褲子是舊的,他知道褲子上面的衣服也是舊的。想到林紅平日里的省吃儉用,宋鋼心裡難受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瞞著林紅把錢給李光頭,他這時候覺得自己確實做錯了。
過了很長時間,看著宋鋼低著頭始終一聲不吭,林紅氣又上來了,她說:
「你說話呀。」
宋鋼抬起頭來,真誠地看著林紅說:「我錯了。」
林紅一下子心軟了,看著宋鋼真誠的眼睛,不由嘆息了一聲。然後林紅開始安慰宋鋼了,她說了很多話,說六元錢算不了什麼,就當成是被人偷走的,她還說了一個「破財免災」的成語,她說宋鋼以後不要再和李光頭來往就行了。她說話的時候,又從自己的皮夾里摸出了兩角錢和二兩糧票,放進了宋鋼的口袋。宋鋼看見了十分感動,他對林紅說:
「我不需要錢了……」
「你需要,」林紅看著宋鋼說,「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這天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以後,繼續著他們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鋼充滿愛意地摟著林紅,林紅享受著宋鋼對自己細水長流似的愛,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睡著以後微笑仍然掛在臉上。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宋鋼騎著自行車去針織廠接林紅時,已經在縣政府大門口靜坐示威的李光頭看見了他,立刻跳起來叫住了他。當時宋鋼心裡「咯噔」一下,他捏住剎車,雙腳踮地穩住自行車,聽著李光頭腳步拖沓地走過來,宋鋼突然害怕他再次伸手要錢。這個李光頭偏偏伸出了手,大言不慚地說:
「宋鋼,我一天沒吃沒喝了……」
宋鋼腦子裡「嗡嗡」響了,他的手習慣性地伸進了口袋,捏住了裡面的錢和糧票,然後他臉紅了,他搖著頭說:
「今天沒有……」
李光頭大失所望,伸向宋鋼的手縮了回去,吞著口水垂頭喪氣地說:「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媽的還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這時候宋鋼鬼使神差地將口袋裡的錢和糧票拿了出來,遞給了滿臉失落的李光頭。李光頭先是一驚,隨後嘿嘿笑了,接過錢時罵了起來:
「他媽的,你也學會捉弄人啦!」
宋鋼苦笑著騎車離去。這個晚上宋鋼最擔心的時刻出現在晚飯以前,林紅的手伸進了宋鋼的口袋,她發現錢和糧票又沒有了。這一次林紅期待著能夠摸到它們,當她確信錢和糧票都沒有以後,突然驚慌起來,她有些害怕地看著宋鋼,希望宋鋼告訴她,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當林紅的手伸進口袋的時候,宋鋼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睜開眼睛看到林紅害怕的眼神后,宋鋼聲音抖動地說:
「我錯了。」
林紅知道錢和糧票又被李光頭拿走了,她絕望地看著宋鋼,憤怒地喊叫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宋鋼羞愧不已,他想解釋事情的前後經過,可是話到嘴邊時還是那一句:
「我錯了。」
林紅氣得眼淚直流,她咬著嘴唇說:「我昨天才給你的錢,你今天就去給李光頭了,你就不能等幾天再給他嗎?你就不能讓我先高興幾天嗎?」
宋鋼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齒想說一句仇恨自己的話,可是說出來仍然是這三個字:
「我錯了。」
「別再說啦!」林紅喊叫起來,「我都聽煩了,你只會說這三個字。」
宋鋼不敢再說話了,他低頭站在屋子的角落裡,像是文革時挨批鬥的父親宋凡平。林紅一邊哭著一邊說著,宋鋼站在那裡一點反應沒有,林紅又氣又傷心,她不願意去理睬宋鋼,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鋼無聲無息地站了一會後,開始在屋子裡走動了,林紅聽到鍋碗的響聲,知道宋鋼在做晚飯了。屋子裡逐漸暗下來,宋鋼做好了晚飯,把飯菜端到桌子上,又準備好了碗筷。林紅心想宋鋼應該走過來說話了,可是宋鋼在桌子旁坐了下來,然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紅氣得咬住了嘴唇,過去了很長時間,屋子裡變得漆黑一團,宋鋼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好像是在等待著林紅睡醒了起床一起吃飯。
林紅知道宋鋼一直會這麼坐下去,如果林紅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話,宋鋼就會在椅子里坐到天亮。宋鋼坐在那裡連呼吸都很輕微,像是怕吵著林紅。林紅開始心疼宋鋼了,開始想到宋鋼的種種好處,想到宋鋼對自己的愛,想到宋鋼的善良忠誠,想到宋鋼的英俊瀟洒……想到英俊瀟洒時她不由抿嘴一笑,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宋鋼。」
坐在椅子里的宋鋼霍地站了起來,接下去林紅沒有說話,宋鋼猶豫不決地又要坐下了。林紅看到了宋鋼的身影在黑暗裡的反應,她再次抿嘴一笑,她輕聲說道:
「宋鋼,你過來。」
宋鋼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俯首下來。林紅繼續輕聲說:「宋鋼,你坐下來。」
宋鋼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來,林紅拉住他的手說:「坐進來。」
宋鋼坐了進去,林紅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說:「宋鋼,你太善良了,我以後不能再給你錢了。」
宋鋼在黑暗裡點點頭,林紅把他的手貼到了自己臉上,問他:「你沒有生氣吧?」
宋鋼在黑暗裡搖搖頭說:「沒有。」
林紅坐了起來,把宋鋼另一隻手也拉過來,然後溫柔地對宋鋼說:「我不想說李光頭這個人有多壞,他就是一個好人,我們也養不起他。你想想,我們兩個人一個月才多少錢?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我們要把自己的孩子養大,不能有李光頭這個負擔,李光頭沒有了工作,以後活不下去,會死纏著你……宋鋼,我不是擔心現在,我是擔心以後,你為我們以後的孩子想想吧,你一定要和李光頭斷絕關係……」
宋鋼在黑暗裡點了點頭,林紅沒有看清,她問:「宋鋼,你點頭了嗎?」
宋鋼點著頭說:「我點頭了。」 林紅停頓了一下,問宋鋼:「我說得對不對?」
宋鋼點頭說:「對。」
這個晚上急風暴雨之後又是風平浪靜,此後的日子裡宋鋼開始躲避李光頭了。宋鋼下班騎車去針織廠接林紅時,就要經過李光頭靜坐示威的縣政府大門。宋鋼躲開李光頭繞道遠行,讓林紅時常站在針織廠大門口等了又等。以前林紅還沒有跨出廠門,宋鋼就等在那裡了,現在她伸長了脖子左等右等,針織廠的女工都走光了,宋鋼騎著車才匆匆趕到。有一天林紅終於不高興了,沉著臉一聲不吭地坐上了後座,路上不和宋鋼說一句話。回到家裡,林紅開始責怪宋鋼,她說自己站在工廠門口擔驚受怕,擔心宋鋼路上出事了,甚至都想到宋鋼是不是撞上電線杆撞破了腦袋。宋鋼支支吾吾地解釋自己為什麼遲到,他說是為了躲避李光頭繞了遠路。聽了這話,林紅立刻響亮地說:
「怕什麼?」
林紅說李光頭這種人,誰越是怕他,他就越是要欺負誰。林紅告訴宋鋼,以後還是從縣政府大門口走,她說:
「你不要去看他,就當沒有這個人。」
宋鋼問她:「他要是叫我呢?」
「你沒有聽到,」林紅說,「就當沒有這個人。」
二十
這時的李光頭已經在縣政府大門口將破爛堆成小山了,他改變了靜坐示威的風格,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時候才盤腿坐在大門中央,其他時間進出大門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爛里樂此不疲地翻揀,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腦袋還高,圍著破爛三百六十度轉過去又轉過來,像是在沙裡淘金。一聽到縣政府下班的鈴聲,李光頭立刻蹦跳著跑回大門中央,仍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表情盤腿坐下。縣政府下班出來的人「嘿嘿」地笑,說這個靜坐示威的李光頭,比縣長做大會報告時還要神氣。李光頭很滿意這樣的評價,他對著說話者走去的背影響亮地說:
「說得好!」
李光頭一個月沒有見到宋鋼了,宋鋼騎著他的永久牌重新從縣政府大門前經過時,李光頭顧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從地上蹦起來,揮舞著雙手大聲喊叫:
「宋鋼,宋鋼……」
宋鋼假裝沒有聽到李光頭的喊叫,可是李光頭的喊叫彷彿是一隻拉扯他的手,他蹬車的雙腿動不了了,猶豫了一下后,掉轉車頭慢慢地騎向李光頭。宋鋼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李光頭,他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李光頭興奮地迎上去,將宋鋼從自行車上拉了下來,神秘地說:
「宋鋼,我發財啦!」
李光頭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破舊手錶,左手將宋鋼的腦袋按下來,讓他把手錶看仔細了。李光頭激動地說:
「看見上面的外國字了吧,這是外國牌子的手錶,走出來的都不是北京時間,是格林尼治時間,我從破爛里找出來的……」
宋鋼沒有看到表上的指針,他說:「怎麼沒有指針?」
「安上三根細鐵絲就是指針了,」李光頭說,「花點小錢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時間就嘩嘩地走起來啦!」
然後李光頭將外國手錶放進宋鋼的口袋,慷慨地說:「給你的。」
宋鋼吃了一驚,沒想到李光頭把自己這麼喜歡的東西送給他,他不好意思地將手錶拿出來還給李光頭,他說:
「你自己留著。」
「拿著。」李光頭斬釘截鐵地說,「我十天前就找著這手錶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錶送給你,這一個月你跑哪裡去了?」
宋鋼滿臉通紅,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李光頭以為他還是不好意思收下手錶,強行將手錶放進宋鋼的口袋,對宋鋼說:
「你每天接送林紅,你需要手錶;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門示威,日落回家睡覺……」
李光頭說著抬起頭來,尋找西下的夕陽,他舉手指著透過樹葉看到的夕陽,豪邁地說:
「這就是我的手錶。」
看到宋鋼臉上的疑惑,李光頭解釋道:「不是這棵樹,是那個太陽。」
宋鋼「嘿嘿」地笑了。李光頭對宋鋼說:「別笑了,快走吧,林紅在等你呢。」
宋鋼跨上自行車,雙腳支撐著地面,扭頭問李光頭:「這一個月你還好嗎?」
「好!」李光頭揮手驅趕宋鋼,「快走吧。」
宋鋼繼續問他:「這一個月你吃了些什麼?」
「吃什麼?」李光頭眯起眼睛想了想,搖搖頭說,「忘了,反正沒餓死。」
宋鋼還要說話,李光頭急了,他說:「宋鋼,你太婆婆媽媽了。」
李光頭從後面推起了宋鋼,推出了五六米遠,宋鋼只好蹬起了自行車,李光頭收住手,看著宋鋼騎車離去,重新走到大門中央,剛剛盤腿坐下,才想起來縣政府的人已經下班走光了,李光頭有些失落地站起來,罵了一聲:
「他媽的。」
接了林紅回家后,宋鋼遲疑了很久,還是沒有把李光頭送給他的手錶拿出來,他想以後再告訴林紅。宋鋼口袋裡沒有錢沒有糧票,可是他還有午飯。那時候他和林紅每天的晚飯都會多做一些,吃完后將剩下的飯菜放進兩個飯盒,這是他們第二天在工廠吃的午飯。宋鋼避開李光頭的那幾天里,只是偶爾想一想李光頭怎麼樣了?見了李光頭,兄弟情誼又在心裡揮之不去了。這個李光頭撿了一塊沒有指針的外國手錶,寶貝似的藏了十天,專門為了送給宋鋼,讓宋鋼想起來就感動。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宋鋼想到了李光頭,就拿著飯盒騎著自行車來到了縣政府大門口,李光頭撅著屁股埋頭在破爛里翻揀著什麼,宋鋼騎車到了他身後,他沒有發現。宋鋼摁響了車鈴,李光頭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宋鋼手裡的飯盒,眉開眼笑地說:
「宋鋼,你知道我餓了。」
李光頭說著一把拿過來宋鋼手裡的飯盒,急匆匆地打開來,看到裡面的飯菜沒有動過,李光頭的手停下來了,他說:
「宋鋼,你沒吃?」
宋鋼笑著說:「你快吃吧,我不餓。」
「不可能。」李光頭把飯盒遞給宋鋼說,「我們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