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兄弟(51)
第95章 兄弟(51)
李光頭從那堆破爛里找出來一沓舊報紙,鋪在地上,讓宋鋼坐在報紙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兩個並肩坐在那堆破爛前,李光頭重新拿過來宋鋼手裡的飯盒,用筷子將裡面的飯菜撥弄均勻了,又用筷子在中間挖了一條戰壕,告訴宋鋼:
「這條是三八線,一邊是北朝鮮,一邊是南朝鮮。」
李光頭說著將飯盒塞到宋鋼手裡:「你先吃。」
宋鋼將飯盒推回去:「你先吃。」
「讓你先吃,你就先吃。」李光頭不高興地說。
宋鋼不再推來推去,他左手接過飯盒,右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李光頭伸長脖子往飯盒裡看了看,對宋鋼說:
「你吃的是南朝鮮。」
宋鋼嘿嘿笑了起來,宋鋼吃得慢條斯理,李光頭在一邊急得直吞口水,聽到李光頭的滔滔口水聲,宋鋼停下來了,把飯盒遞給李光頭:
「你吃吧。」
「你先吃完,」李光頭把飯盒推了回去,「你能不能吃得快一點,宋鋼,你吃飯都是婆婆媽媽的。」
宋鋼把剩下的飯菜全部塞進自己嘴裡,他的嘴巴像個皮球一樣鼓起來了。李光頭接過飯盒,吸塵器似的將屬於自己的飯菜嘩啦嘩啦地吃了下去。李光頭吃完了,宋鋼嘴裡的飯菜還沒有全部咽下去,李光頭親熱地拍著宋鋼的後背,幫助他把嘴裡的飯菜咽下去。宋鋼將飯菜咽下去以後,他先是抹了抹嘴,然後抹眼淚了,宋鋼突然回想起了李蘭臨死前說的那些話。看到宋鋼哭了,李光頭嚇了一跳。他說:
「宋鋼,你怎麼啦?」
宋鋼說:「我想起媽媽來了……」
李光頭怔了一下。宋鋼看著李光頭說:「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後照顧你,我向她保證,只剩下最後一碗飯了,一定讓給你吃;她搖著頭說,最後一碗飯兄弟兩個分著吃……」
宋鋼指著地上的空飯盒說:「我們現在分著吃飯了。」
兄弟兩人回到了過去的傷心時刻,他們坐在縣政府的大門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破爛前抹著眼淚,回憶小時候如何手拉手從汽車站前的橋上走下來,看到了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夏天的烈日下;手拉手在汽車站的出口站到夕陽西下黑夜降臨,等待著李蘭從上海回來……最後的情景是兄弟兩人拉著板車將死去的李蘭帶到鄉下,把他們的母親還給他們的父親。
然後李光頭擦乾眼淚,對宋鋼說:「我們小時候太苦了。」
宋鋼也擦乾了眼淚,點著頭說:「小時候我們到處受人欺負。」
「現在好了,」李光頭笑了起來,「現在誰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不好。」宋鋼說,「現在還是不好。」
「怎麼不好?」李光頭扭頭看著宋鋼說,「你都和林紅結婚了,還不好?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說你。」宋鋼說。
「我怎麼了?」李光頭回頭看看身後的破爛,「我也混得不錯。」
「不錯?」宋鋼說,「你工作都沒有了。」
「誰說我沒有工作?」李光頭不高興了,「我靜坐示威就是工作。」
宋鋼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說:「你以後怎麼辦?」
「放心。」李光頭不以為然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宋鋼仍然搖頭,他說:「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麼?」李光頭說,「我撒尿的不急,你端尿壺的急什麼?」
宋鋼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李光頭興緻勃勃地問起了那塊外國手錶,問宋鋼拿去修理了沒有。宋鋼撿起地上的飯盒,站起來說要回工廠上班了。宋鋼跨上自行車以後,左手拿著飯盒,右手扶著車把蹬車離去。李光頭在後面見了,不由叫了起來:
「宋鋼,你都會單手騎車啦?」
騎著車的宋鋼笑了,回頭對李光頭說:「單手算什麼?我可以不用手。」
宋鋼說著張開雙臂,像是飛翔一樣騎車而去。李光頭滿臉的驚訝,他追趕著跑過去,喊叫道:
「宋鋼,你真了不起!」
後來的一個多月里,宋鋼每個上班的中午都會拿著飯盒來到李光頭跟前,兄弟兩個就坐在那堆破爛前,說說笑笑親密無間將飯盒裡的飯菜分著吃完。宋鋼不敢讓林紅知道,到了晚飯的時候他餓得飢腸轆轆,他怕林紅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過去吃得更少。林紅髮現宋鋼的胃口小了,擔心地看著宋鋼,問宋鋼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宋鋼支支吾吾,說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氣一點沒少,他說身體很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多月以後,林紅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針織廠的一個女工告訴林紅的,那個女工前一天請了事假,中午路過縣政府大門口,看到宋鋼和李光頭並肩坐在地上,分吃著飯盒裡的飯菜。第二天那個女工笑嘻嘻地告訴林紅,這兄弟兩個一起吃飯時,看上去比夫妻還要親密。林紅當時正端著飯盒,坐在車間的門口吃著午飯,她一聽這話,臉色立刻變了,放下手裡的飯盒,疾步走出了工廠。
林紅來到縣政府大門口時,兄弟兩個已經吃完飯了,坐在地上笑個不停,李光頭正在高聲說著什麼。林紅鐵青著臉走到他們面前,李光頭先看到她,立刻從地上蹦跳起來,親熱地說:
「林紅,你來啦……」
宋鋼臉色一下子白了。林紅冷冷地看了宋鋼一眼,轉身就走。李光頭剛從破爛里找出一沓舊報紙,準備請林紅也坐在地上,轉過身來看到林紅走了,失望地對林紅說:
「你人都來了,也不坐一會?」
宋鋼不知所措地站著,看著林紅走遠了,才想起來應該追上去。他趕緊跳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車過去。林紅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聽到宋鋼的自行車從後面追上來,來到了她的身邊,聽到宋鋼低聲說著話,要她坐到後座上。林紅彷彿沒有聽到,彷彿身邊根本就沒有宋鋼這個人,她昂首走著,目不斜視。宋鋼不敢再說話了,跳下自行車,推著車默默地跟隨在林紅的身後。他們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無聲地走著。劉鎮的很多群眾都看見了,站住腳好奇地看著他們,知道他們之間出現了問題。劉鎮的群眾天生愛管閑事,有人叫著林紅的名字,林紅沒有答應,連一個點頭和一個微笑都沒有。另外的人叫著宋鋼的名字,宋鋼也沒有答應,宋鋼倒是向群眾點頭了,也微笑了。宋鋼的微笑十分古怪,當時趙詩人也在大街上,趙詩人是有了種子就要發芽,他指著宋鋼對劉鎮的群眾說:
「看見了吧,這就是苦笑。」
宋鋼推著自行車追隨著林紅一直走到針織廠的大門口。林紅一路上沒看宋鋼一眼,她走進針織廠大門時仍然沒有回頭去看宋鋼,她感覺到宋鋼站住了,她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這一刻她突然心軟了,她想回頭看一眼宋鋼,她還是忍住了,徑直走進了車間。 宋鋼丟了魂似的站在大門外,林紅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著,下午上班的鈴聲響過以後,大門裡面空空蕩蕩,他的心裡也是一片空白。宋鋼站了很久,才推著車轉身離去。宋鋼忘記了騎上那輛亮閃閃的永久牌,他推著自行車一路走回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廠。
宋鋼在煎熬里度過了這個下午,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看著車間的牆角發獃,他一會茫然若失,一會仔細思索,仔細思索的時候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只好繼續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他才猛然驚醒,跑出車間跳上自行車,衝鋒似的騎出了五金廠,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風馳電掣。來到針織廠大門口時,裡面下班的女工們正在陸續地走出來,宋鋼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他看到林紅和幾個女工說著什麼走了過來,他喜悅了一下,隨即心裡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紅會不會坐上自己的自行車。
宋鋼沒有想到,林紅像往常一樣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幾個女工揮手說著再見,側身坐上了後座,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宋鋼先是一愣,隨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跨上自行車滿臉通紅,宋鋼摁響了車鈴一路飛快地騎去。宋鋼重新獲得了幸福,幸福讓他充滿了力量,他的雙腳使勁蹬著,坐在後面的林紅本來雙手抓著座位,車速太快了,她只好去抓住宋鋼的衣服。
宋鋼的幸福曇花一現,林紅回到家裡關上門以後,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樣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帘以後沒有走開,像是看著外面的風景那樣一聲不吭地看著窗帘。宋鋼站在屋子中央,過了一會喃喃地說:
「林紅,我錯了。」
林紅鼻子里哼了一聲,繼續站了一會,然後回過身來問宋鋼:「什麼錯了?」
宋鋼低著頭,把這一個多月以來和李光頭分著吃午飯的事如實說了出來。林紅一邊聽著一邊搖頭流淚,宋鋼寧願自己挨餓,也要讓那個混蛋李光頭吃飯。看到林紅氣哭了,宋鋼立刻閉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過了一會,看到林紅擦起了眼淚,宋鋼才轉身找出了那塊外國手錶,結結巴巴地告訴林紅,他本來已經不和李光頭交往了,因為那天騎車從縣政府大門口經過,李光頭叫住他,給了他這塊手錶,讓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誼。宋鋼喃喃說著,林紅看清了他拿著的那塊手錶,突然喊叫起來:
「指針都沒有,這是手錶嗎?」
林紅終於爆發了,她哭喊著大罵李光頭。從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她屁股罵起,罵到李光頭如何在大庭廣眾死皮賴臉地騷擾她,還帶著福利廠的瘸傻瞎聾來針織廠鬧事,讓她丟盡了顏面,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林紅曆數李光頭的種種罪行,說到最後傷心欲絕,她嗚嗚地哭著,說起了自己跳河自殺,就是這樣了,李光頭還不肯放過她,還逼著宋鋼來對她說「這下你該死心了」,逼得宋鋼也差一點自殺死了。
林紅泣不成聲,她把李光頭罵完以後,罵起了宋鋼。她說結婚以後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存錢給宋鋼買一塊鑽石牌手錶,沒想到李光頭用一塊別人扔掉的破爛手錶,就把宋鋼收買了。林紅說到這裡突然不哭了,她擦乾眼淚,苦笑著自言自語起來:
「也不是收買,你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是我插進來,把你們分開的。」
林紅哭完了罵完了,擦乾淨眼淚,沉默了很久后,長長地嘆息一聲,然後悲哀地看著宋鋼,聲音平靜地說:
「宋鋼,我想通了,你還是和李光頭一起生活,我們離婚吧。」
宋鋼萬分恐懼地搖起了頭,嘴巴張了幾下沒有聲音。林紅看到宋鋼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鋼了。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搖著頭說:
「宋鋼,你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實在不能和你這樣生活下去了。」
林紅說著走到柜子前,取出幾件自己的衣服,放進一個口袋。林紅走到門口,轉身看了看因為恐懼而發抖的宋鋼,林紅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屋門。宋鋼突然跪下了,聲淚俱下地哀求林紅:
「林紅,你不要走。」
這時的林紅真想撲上去抱住宋鋼,可是她忍住了,她語氣溫和地說:「我回娘家住幾天,你一個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還是和李光頭在一起?」
「不用想。」宋鋼淚流滿面地說,「我和你在一起。」
林紅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她說:「李光頭怎麼辦?」
宋鋼站起來,堅定地對林紅說:「我去告訴他,我要和他一刀兩斷,我現在就去。」
林紅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鋼。兩個在門后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林紅貼著宋鋼的臉輕聲問:
「要我一起去嗎?」
宋鋼堅定地點點頭:「一起去。」
兩個人胸中燃燒著愛的火焰,伸手替對方擦乾了眼淚,然後一起走出了屋門。林紅習慣地走到他們的自行車前,宋鋼搖搖頭,他說不騎車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應該對李光頭說些什麼。林紅有些吃驚地看著宋鋼,宋鋼向她揮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聽話地跟了上去,兩個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紅挽著宋鋼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頭看看宋鋼,宋鋼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剛毅神情,林紅突然覺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強大,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此前的宋鋼對她百依百順,什麼都聽她的,現在她覺得以後要聽他的話了。兩個人在落日的餘暉里走向縣政府的大門,看到李光頭還在擺弄著他的破爛,林紅拉了拉宋鋼的胳膊,問他:
「你想好了怎麼說?」
「想好了。」宋鋼點點頭,「我要把那句話還給他。」
林紅不明白:「哪句話?」
宋鋼沒有回答,他的左手拿開了林紅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徑直走向了李光頭。林紅站住了,看著宋鋼高大的背影威風凜凜地走到粗短的李光頭跟前,聽到宋鋼聲音沉著地說:
「李光頭,我有話對你說。」
李光頭覺得宋鋼說話的口氣不對勁,林紅又站在那裡,他滿腹狐疑地看看宋鋼,又去看看宋鋼後面的林紅。宋鋼從口袋裡拿出那塊沒有指針的外國手錶,遞給李光頭。李光頭知道來者不善,他接過了手錶,仔細擦了幾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問宋鋼:
「你要說什麼?」
宋鋼緩和了一下語氣,認真地對李光頭說:「李光頭,自從我爸爸和你媽媽死了以後,我們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頭點著頭打斷宋鋼的話:「說得對,你爸不是我親爸,我媽不是你親媽,我們不是親兄弟……」
「所以,」宋鋼也打斷李光頭的話,「我任何事都不會來找你,你任何事也別來找我,我們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說,」李光頭再次打斷宋鋼的話,「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是的。」宋鋼堅定地點點頭,然後說出了最後那句話,「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宋鋼說完這話轉身迎向了林紅,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對林紅說:「那句話還給他了。」
林紅張開雙臂抱住了迎面而來的宋鋼,宋鋼也抱住了林紅,兩個人側身互相抱著向前走去。李光頭摸著光腦袋看著宋鋼和林紅親熱地離去,他不明白宋鋼為什麼要說「這下你該死心了」,嘴裡嘟噥著說:
「他媽的,我死什麼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