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兄弟(54)
第98章 兄弟(54)
李光頭吃驚地看著王冰棍說:「沒想到你王冰棍竟然還有遠大志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然後李光頭來到了余拔牙這裡。此刻的余拔牙正在遭受職業危機,縣衛生局發出通告,像余拔牙這樣的江湖郎中都要進行考試,合格后發放行醫執照,不合格就要被取消行醫資格。李光頭走過來的時候,余拔牙捧著一本厚厚的《人體解剖學》,閉著眼睛在背誦,他背誦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睜開眼睛看清楚書里的下半句,閉上眼睛又忘了剛才的上半句。余拔牙的眼睛不停地一閉一睜,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李光頭走過來躺在了他的藤條躺椅上。余拔牙閉著眼睛時以為來了一個顧客,睜開眼睛一看是李光頭。余拔牙立刻合上《人體解剖學》,氣憤地對李光頭說:
「你說世上什麼最缺德?」
「什麼最缺德?」李光頭不知道。
「人體最缺德。」余拔牙拍著手裡的《人體解剖學》說,「好端端的一個人體,長了這麼多的器官就不說了,還長了更多的肌肉、血管、神經,我余拔牙一把年紀了,怎麼背誦下來?你說缺德不缺德?」
李光頭點頭同意余拔牙的話:「是他媽的缺德。」
余拔牙感慨萬千,說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拔牙無數,人人愛戴,號稱方圓百里第一拔。他媽的縣衛生局突然要考試了,他媽的自己是難過這道門檻了。余拔牙眼圈紅了,自己一世英名,到頭來陰溝裡翻船,栽在這本《人體解剖學》上面了。余拔牙看著我們劉鎮街道來去的群眾,傷心地說:
「群眾眼睜睜地看著方圓百里第一拔沒了,消失了。」
李光頭嘿嘿笑個不停,他伸手拍拍余拔牙的手背,問他是否願意再次入股?余拔牙眯起眼睛,也像幾位前合伙人一樣盤算起來,想到李光頭前一次的失敗,余拔牙心裡沒底了,可是看看手裡的《人體解剖學》,心裡更沒底了。余拔牙左思右想后,打聽起童張關王四位是否也再次入股。李光頭說童張關三個不入股,只有王冰棍一個入股。余拔牙滿臉驚訝了,心想前面已經吃過一次虧了,王冰棍竟然還敢入股!余拔牙自言自語起來:
「這王冰棍哪來的膽量?」
「人家有遠大志向。」李光頭誇獎了王冰棍一句,然後說,「你想想,王冰棍是沒什麼指望的人了,自然指望我李光頭了。」
余拔牙看著手裡的《人體解剖學》,心想自己也是沒什麼指望了,立刻一臉豪邁了,他伸出兩根手指說:
「我余拔牙也是有遠大志向的,我出兩千元,要兩份。」
余拔牙說完就將《人體解剖學》扔到地上,還踩上一腳,拉住李光頭的手慷慨激昂地說起來:
「我余拔牙跟定你李光頭了,你李光頭做破爛都做出了大生意,要是做上不破爛生意,不知道你會做出個什麼來,做出個國家來都難說……」
「我對政權沒有興趣。」李光頭擺手打斷余拔牙的話。
余拔牙意猶未盡,繼續激昂地說:「你的世界地圖呢?上面的小圓點都還在吧?我余拔牙跟著你李光頭髮了大財以後,一定跑遍那些小圓點。」
李光頭第二次鯤鵬展翅離開劉鎮時,仍然在蘇媽的點心店裡吃起了肉包子。李光頭咬著包子,從他的破爛衣服里掏出護照讓蘇媽開開眼界。蘇媽驚奇地拿著李光頭的護照,左看右看,又將護照上的照片和眼前的李光頭比較,蘇媽說:
「照片上的人還真像是你。」
「怎麼叫像呢?」李光頭說,「他就是我。」
蘇媽繼續愛不釋手地看著李光頭的護照,驚奇地問:「拿著這個就能出國去日本?」
「當然。」李光頭說著將蘇媽手裡的護照取了回來,對蘇媽說,「你手上都是油膩。」
蘇媽不好意思地在圍裙上擦起了自己的手。李光頭用他的破袖管仔細擦乾淨護照上的油漬。蘇媽看著李光頭一身的破爛衣服說:
「你就穿著這身衣服去日本?」
「你放心吧,我李光頭是不會給國人丟臉的。」李光頭拍拍破爛衣服上的塵土說,「我到了上海就會買一身人模狗樣的衣服穿上。」
李光頭吃飽了肚子,走出蘇媽的點心店時,想起來四年前蘇媽是差點入股,覺得也應該給她一個機會。李光頭站住腳,簡單地說了一下再次入股的事。蘇媽心裡動了一下,馬上想到了上次的賠本買賣,蘇媽心想上次沒有賠進去是她剛好去廟裡燒香了。最近點心店生意好,忙得走不開,已經三個星期沒去廟裡燒香了。蘇媽心想沒有燒香,這事做不得,就搖頭說這次不入股了。李光頭惋惜地點點頭,轉過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們劉鎮的長途汽車站,第二次鯤鵬展翅了。
二十四
李光頭鯤鵬展翅去了日本的東京、大阪和神戶等地,北海道和沖繩島也沒有放過,他在日本晃蕩了兩個多月,收購了三千五百六十七噸的垃圾西裝。這些垃圾西裝看上去都是嶄新的,都是做工十分考究,都和後來李光頭身穿的義大利裁縫阿瑪尼的西裝一樣筆挺神氣。日本人把這些西裝當成破爛廢品賣給了李光頭,李光頭雇了一艘中國的貨輪,把日本的垃圾西裝運到了上海。李光頭沒敢雇日本的貨輪,他說日本的貨輪太貴,他說就是在日本的碼頭僱人將垃圾西裝搬上貨輪的力氣錢,都比這三千五百六十七噸的垃圾西裝要貴。李光頭在上海的時候就把日本的垃圾西裝出手了,全國各地的破爛大王們那幾天里雲集上海,聽說把南京路上一家四星級酒店都住滿了。破爛大王們個個都將現金裝在麻袋裡,提著麻袋在四星級酒店的大堂總台登記入住,提著麻袋擠進電梯,提著麻袋走入各自的房間。最後他們麻袋裡的錢全流入到李光頭這裡,李光頭的垃圾西裝通過鐵路、公路和水路發往了全國各地,全國各地的群眾們都脫下了皺巴巴的中山裝,穿上了李光頭從日本弄來的垃圾西裝。
李光頭當然不會忘記劉鎮的父老鄉親,他專門留下五千套垃圾西裝拉回了我們劉鎮。這時候穿西裝已經是件時髦的事了,劉鎮的男青年結婚前都要去做一身西裝,都是請張裁縫做的。張裁縫做了二十多年的中山裝,西裝時髦了,他就做起了西裝,張裁縫說簡單得很,墊肩和中山裝一樣,改個衣領就是西裝了。劉鎮的男青年穿著張裁縫做的土西裝,兩個月以後西裝就變形了,穿在身上東歪西斜了。李光頭的垃圾西裝運到我們劉鎮時,劉鎮轟動了,群眾紛紛撲向了那個倉庫,像是跳進河裡一樣,跳進了李光頭的垃圾西裝里,東挑西揀,尋找著自己合身的西裝。群眾都說這些西裝新得像是沒有穿過似的,價格卻比舊衣服還要便宜。不出一個月,李光頭拉回來的五千套垃圾西裝就被搶購一空。
那些日子,李光頭的李記回收公司里比茶館還要熱鬧。李光頭回到劉鎮后,立刻又穿上那身破爛衣服了,神采飛揚地坐在那裡,群眾整天圍著李光頭,聽他一遍遍講述著日本的故事,群眾百聽不厭。李光頭每次講到日本的東西有多貴時,都要齜牙咧嘴一番,李光頭說在日本早晨喝豆漿吃油條的錢,在我們劉鎮差不多可以吃下一頭豬了。那豆漿還少得可憐,不像我們劉鎮的豆漿是滿滿一大碗,日本喝豆漿的碗比我們劉鎮喝茶的茶盅還要小,那油條更是細得跟筷子似的。群眾聽了感慨萬千,都說這個日本不能去,就是豬八戒去了也要餓成個白骨精。
「對,不能去。」李光頭揮著手說,「日本那地方有錢沒文化。」
「日本沒文化?」群眾不明白。
李光頭跳起來,群眾立刻給他閃開一條道。李光頭走到掛在牆上專給破爛廢品記賬的黑板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一個「9」,轉身問群眾:
「這個念什麼?」
群眾說:「9。」
「對。」李光頭又在「9」的後面寫上一個「8」,「這個念什麼?」
群眾說:「8。」
「對。」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兩個都是阿拉伯數字。」 李光頭說著扔掉粉筆,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說:「日本人連阿拉伯數字都不認識。」
「真的?」群眾驚訝地紛紛張開了嘴巴。
李光頭架起了二郎腿得意地說:「我李光頭在日本掙著錢了,我李光頭就想消費一下,去哪裡消費呢?當然去最洋氣的地方消費;哪裡最洋氣呢?當然是酒吧。可是我李光頭不知道酒吧在哪裡,也不會說日本話『酒吧』,說中國話『酒吧』日本人又聽不懂,怎麼辦?」
李光頭賣起了關子,他抹著嘴巴看起了劉鎮的群眾,欣賞一會群眾急切的眼神,才慢條斯理地說:
「我李光頭靈機一動,想到了阿拉伯數字,日本人不懂中國字,總應該懂阿拉伯數字吧?」
群眾紛紛點頭。李光頭繼續說:「我就把『98』兩個數字寫在手掌上,『98』念起來不就是『酒吧』嗎?」
「對呀,」群眾叫起來,「『98』念起來就是酒吧。」
「我李光頭萬萬沒有想到,」李光頭說,「給十七個日本人看『98』,十七個日本人全看不懂,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你們說,日本人是不是沒文化?」
「是沒文化。」群眾齊聲喊叫了。
「可是他們有錢。」李光頭最後說。
二十五
我們劉鎮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頭弄來的垃圾西裝,沒身份沒面子的也穿上了。劉鎮的男群眾穿上筆挺的垃圾西裝后,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都說自己像個外國元首。李光頭聽了這話嘿嘿笑個不停,說自己真是功德無量,讓劉鎮一下子冒出來幾千個外國元首。再看看我們劉鎮的女群眾,還是穿著一身身土裡土氣的衣服,男群眾嘲笑她們是土特產品,嘲笑之後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著自己西裝革履的模糊樣子,紛紛說早知有今日外國元首的派頭,何必當初娶個土特產品。劉鎮的男人裡面只有李光頭一個不穿西裝,李光頭心想再好的西裝也是垃圾衣服,自己這身破爛衣服再破爛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頭心裡這麼想,嘴上不是這麼說,群眾問他為什麼還穿得這麼破爛時,他謙虛地說:
「我是做破爛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爛衣服。」
那些日本垃圾西裝上都標有家族的姓氏,標在胸前內側口袋上。劉鎮的群眾剛剛穿上垃圾西裝的時候,對這些衣服裡面的姓氏充滿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穿著誰家的西裝,然後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那時候趙詩人和劉作家還在做著文學白日夢,他們知道李光頭弄來了一批日本西裝,立刻跑到了李光頭的倉庫里,扎進了堆積如山的垃圾西裝里。劉作家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一套「三島」西裝;趙詩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個小時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裝。我們劉鎮的兩大文豪得意洋洋,見了人就掀開他們的西裝,讓人看看裡面「三島」和「川端」的姓氏,他們告訴劉鎮的無知群眾,「三島」和「川端」可是兩個了不起的姓氏,日本最偉大的兩個作家就姓「三島」和「川端」,一個叫三島由紀夫,一個叫川端康成。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紅光滿面,好像他們穿上「三島」和「川端」的西裝以後,就是我們劉鎮的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了。兩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時,先是互相鞠躬,然後寒暄起來。劉作家點頭微笑地對趙詩人說:
「近來可好?」
趙詩人也是點頭微笑:「近來還好。」
劉作家問:「近來有何詩作?」
「近來不寫詩,」趙詩人說,「近來構思散文,題目有了,叫《我在美麗的劉鎮》。」
「好題目。」劉作家大聲讚歎,「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麗的日本》只有兩字之差。」
趙詩人矜持地點點頭,問劉作家:「近來有何短篇小說?」
「近來不寫短篇,」劉作家說,「近來構思長篇小說了,題目也有了,叫《天寧寺》。」
「好題目。」趙詩人也是大聲讚歎,「和三島由紀夫的名作《金閣寺》也是兩字之差。」
劉鎮的兩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後一東一西緩緩離去。劉鎮的群眾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說一個小時前還看見這兩個王八蛋站在一起說話,一個小時以後怎麼就變成「近來」了?說這兩個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幹什麼?劉鎮的老人小時候見過日本人,站出來向群眾解釋,說日本人見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眾指指劉作家和趙詩人的背影,很不服氣地說:
「這兩個明明是劉鎮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氣風發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髮了日本垃圾西裝財,這兩個入股以後水漲船高,口袋裡也有錢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體解剖學》,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裝,說他收山了,不幹了,說從此以後方圓百里沒有第一拔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將視而不見。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後塵,也扔了冰棍箱,聲稱明年夏天再也見不著王冰棍賣冰棍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渴死了,他王冰棍學習余拔牙也是視而不見。
余拔牙穿著「松下」姓氏的西裝,王冰棍穿著「三洋」姓氏的西裝,遊手好閒地在劉鎮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兩個人相遇時就會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癩蛤蟆吃了天鵝肉還要高興。笑過以後,余拔牙就會拍拍自己的口袋,問王冰棍:
「有錢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說:「有錢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總結道:「這就叫一步登天。」
然後余拔牙好奇地詢問王冰棍,穿著誰家的西裝?王冰棍威風凜凜地拉開西裝,讓余拔牙看看內側口袋上綉著的「三洋」。余拔牙一聲驚叫:
「是三洋家的,電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攏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開了自己的西裝,王冰棍往裡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兩字,也是一聲驚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電器大王啊!」
「都是電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揮手說,接著又補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競爭對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