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兄弟(55)
第99章 兄弟(55)
這時同樣穿著垃圾西裝的宋鋼走過來了。我們劉鎮是個男的都穿上西裝以後,林紅也跑到那個倉庫里去了,花了兩個小時翻揀,找到這身宋鋼穿著的西裝。宋鋼筆挺的身材穿上筆挺的黑色西裝,一路走來瀟洒滿劉鎮。群眾見了個個讚歎,說宋鋼穿上西裝以後,比宋玉還要風流,比潘安還要倜儻;說這個宋鋼天生就是穿西裝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聽了群眾的讚歎,表面上跟著點頭,心裡實在不服氣。余拔牙招手讓宋鋼走過來,宋鋼走到他們面前,余拔牙問宋鋼:
「你是誰家的?」
宋鋼拉開西裝說:「『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說:「我沒聽說過。」
「我也沒有聽說過。」余拔牙得意地說,「和『松下』和『三洋』兩家比起來,『福田』確實是無名小卒。」
「不過,」余拔牙建議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豐』字,就是『豐田』家,那就是汽車大王啦。」
宋鋼笑笑說:「這『福田』穿著合身。」
余拔牙遺憾地向王冰棍搖搖頭,王冰棍也搖了搖頭。雖然身材和模樣不如宋鋼,可是身上的西裝家族把宋鋼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繼續在大街上意氣風發,走進了他們居住的小巷,走到張裁縫的鋪子前站住腳。此刻的張裁縫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裝,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時顧客坐的長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門口站著,張裁縫發獃地看著他們。余拔牙笑著問張裁縫:
「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回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說:「這個李光頭太缺德了,弄來了這麼多的進口衣服,沒人請我做國產衣服了。」
余拔牙對張裁縫的苦衷不感興趣,繼續追問:「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嘆息一聲,擺著手說:「這往後幾年啊,都沒人請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興了,他喊叫起來:「我在問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這才醒悟過來,拉開衣服低頭一看說:「『鳩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問張裁縫:「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鳩山?」
張裁縫點點頭說:「就是那個鳩山。」
張裁縫沒有穿著無名小卒家的西裝,讓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問余拔牙:
「這鳩山也算個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說,「不過是個反面人物。」
王冰棍連連點頭說:「對,是個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覺得在張裁縫這裡找回面子了,兩個人躊躇滿志繼續前行,來到了小關剪刀的鋪子前。小關剪刀給自己弄了兩套垃圾西裝,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後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鋪子門口賣弄起瀟洒來,上午一套黑西裝,下午一套灰西裝,見了人就滔滔不絕地說話,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撣去肩上的頭皮屑,右手撣去左肩的,左手撣去右肩的。劉鎮的男群眾穿上垃圾西裝以後,紛紛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是誰家的。這樣的舉動立刻蔚然成風,小關剪刀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兩套西裝都不是名人世家,小關剪刀為此鬱悶了好幾天,又焦急了好幾天,然後自己動手摘下胸口的兩個無名家族,綉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電赫赫有名。當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氣風發地走過來時,身穿黑色「索尼」西裝的小關剪刀驕傲地迎了上去,搶先問他們:
「你們是誰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開自己的西裝給小關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裝說,「他是『三洋』家。」
「不錯,」小關剪刀讚賞地點點頭,「家境都不錯。」
余拔牙嘿嘿笑著問:「你的家境呢?」
「也不錯,」小關剪刀拉開自己的西裝,「『索尼』家的。」
「你也是電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來。
小關剪刀舉起大拇指往身後指了指,得意地說:「我的柜子里還掛著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驚叫起來:「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補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競爭對手。」
「說得對,」小關剪刀很滿意余拔牙的話,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說,「這叫挑戰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離開了小關剪刀的鋪子,來到了童鐵匠這裡。童鐵匠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西裝外面掛著他標誌性的圍裙,圍裙上布滿了火星飛濺出來的小孔。童鐵匠穿著西裝打鐵,讓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輕聲問余拔牙:
「西裝也能當工作服?」
「西裝就是工作服,」童鐵匠聽到了,大聲說著放下手裡的鐵鎚,「電視里的外國人都是穿著西裝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導起王冰棍來了,「西裝就是外國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些失落地說:「原來我們穿著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沒有失落,他興緻勃勃問童鐵匠:「你是誰家的?」
童鐵匠從容不迫地取下圍裙,拉開自己的西裝說:「『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驚:「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麼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鐵匠說,「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塗了,他說:「我看見上面綉著一個『童』字。」
「自己綉上去的,」童鐵匠驕傲地說,「我讓老婆拆了原來的日本姓,綉上自己的中國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點著頭說:「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沒有名氣。」
童鐵匠鼻子里哼了一聲,套上圍裙不屑地說:「你們這些人,穿上外國衣服就忘記了自己的祖宗,一點骨氣都沒有。為什麼抗戰時期出了那麼多的漢奸?看看你們這些嘴臉就知道了。」
童鐵匠說著舉起鐵鎚狠狠地砸鐵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討沒趣,轉身走出了童鐵匠的鋪子。余拔牙生氣地對王冰棍說:
「他媽的,他有骨氣,他就別穿日本西裝啊……」
「是啊,」王冰棍說,「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嗎?」
我們的縣長也穿上了垃圾西裝,縣長的西裝里綉著「中曾根」,當時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縣長聽說了李光頭弄來的日本西裝,他看著縣政府里的人穿上后一個個人模狗樣,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讓陶青陪同著到李光頭的倉庫里去看看。縣長弄了這套「中曾根」的西裝,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裝。縣長穿上「中曾根」以後覺得十分合體,就像是專門給他量身定製的,他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覺得自己與中曾根康弘有幾分相像。縣長當然不會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樣張揚,不會主動出示他西裝內側口袋上的「中曾根」,當縣長脫下西裝架在椅子上時,別人才無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來:
「縣長,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裝啊!」
縣長心裡高興,臉上還是不以為然,他擺擺手說:「巧合,純屬巧合。」
當時陶青也在場,陶青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套「中曾根」是他先發現的,他正要拿起來試穿時,看到縣長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中曾根」了,縣長立刻拿了過去。陶青眼睜睜看著「中曾根」套到縣長身上去了,心裡一百個不高興,臉上還要賠著笑容,嘴裡還要一聲聲誇獎縣長穿上「中曾根」如何合體合身。為了不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隨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後陶青每天起床穿上「竹下」時,都會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沒想到半年以後,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這時縣長也調走了,陶青升任為縣長。當上了縣長的陶青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裝,浮想聯翩感慨萬分,他自言自語:
「真是天意啊。」
二十六
李光頭在垃圾西裝上發了一筆大財后,首先想到了宋鋼。李光頭覺得自己修成正果了,覺得這時候應該把宋鋼拉進來了,兄弟兩人攜手並進共創偉業。李光頭翻箱倒櫃,找出當年初任廠長時,宋鋼為他織的毛衣,第二天一早穿在身上,敞開了他的破爛上衣,露出裡面毛衣上的「遠大前程船」,大搖大擺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威風凜凜地來到宋鋼的家門口,自從上次拿著結紮證明來過一次,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了。李光頭站在那裡,看著宋鋼和林紅的身影在窗前一晃,兩個人開門出來了,李光頭興奮地拉開自己的破爛上衣,滿腔熱情地對宋鋼說:
「宋鋼,你還記得這件毛衣嗎?你還記得這艘『遠大前程船』嗎?宋鋼,讓你說中了,我終於有自己的遠大事業了;宋鋼,我已經是這艘『遠大前程船』的船長了;宋鋼,你來做『遠大前程船』的大副吧……」
宋鋼開門看見李光頭時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李光頭一早就站在他的家門口。這幾年他和李光頭沒有說過一句話,就是街上相遇也不到十次,每次他都是騎車迅速離去。當李光頭叫嚷著什麼「遠大前程船」時,宋鋼不安地扭頭去看林紅,林紅倒是神態自若。宋鋼低頭推出了自行車,跨上去以後低頭等著林紅坐上來,林紅側著身子坐了上去。
李光頭繼續滿腔熱情地說:「宋鋼,我昨晚一夜沒睡好,想來想去,你做人太忠厚容易上當,你做不了別的工作,你只能管財務。宋鋼,你要是來管財務,我就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放心啦!」
宋鋼蹬起自行車的時候開口說話了,他冷冷地對李光頭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你該死心了。」
李光頭聽了這話像個傻子一樣了,他沒想到宋鋼這麼無情無義,他愣了一會,隨後沖著宋鋼離去的背影破口大罵了:
「宋鋼,你這個王八蛋,你他媽的聽著,上次是你和我一刀兩斷,這次是我和你一刀兩斷,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兄弟啦!」
李光頭傷心了,他沖著宋鋼和林紅離去的自行車最後喊道:「宋鋼,你這個王八蛋,你把我們小時候的事忘光啦?」
宋鋼騎車離去時聽到了李光頭所有的叫罵,最後一句「你把我們小時候的事忘光啦」,讓宋鋼一下子眼圈紅了。宋鋼無聲地騎車而去,坐在後面的林紅也是一點聲音沒有。宋鋼努力做出來對李光頭的無情無義,全是為了林紅,林紅沒有反應,宋鋼不安了,騎車拐彎以後,宋鋼輕輕叫了幾聲:
「林紅,林紅……」
林紅嗯了一聲,輕聲說:「這李光頭也是一片好意……」
宋鋼更加不安了,他聲音沙啞地問林紅:「我剛才說錯了?」
「沒說錯。」
林紅說著雙手摟住了宋鋼的腰,臉貼在宋鋼的後背上。宋鋼放心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聽著林紅在後面說:
「他再有錢,也是個撿破爛的,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怎麼說,也是有國家工作的,他沒有國家工作,以後很難說。」
李光頭在宋鋼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回頭想到了福利廠的十四個忠臣。他去民政局找了陶青局長,這時的陶青馬上就要當上縣長了,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正在為福利廠的年年虧損傷透腦筋。李光頭見了陶青,開口就說要把福利廠買下來,陶青一怔,不知道李光頭是真是假。李光頭用動人的聲調說,這十四個瘸傻瞎聾雖然不是自己的親人,可是勝似自己的親人。陶青心裡一陣竊喜,這個福利廠已經是民政局最大的包袱了,甩都甩不出去,李光頭竟然要掏錢買下來?兩個人一拍即合,握手成交。李光頭買下了福利廠以後,重新裝修后把福利廠改造成了「劉鎮經濟研究所」,門口的牌子也換了。沒過幾天,李光頭覺得「所」這個字太土了,他去過日本,就把「所」改成了「株式會社」,於是福利廠門口的牌子又換成了「劉鎮經濟研究株式會社」。李光頭給十四個忠臣一一發放了聘書,聘請瘸子正廠長為會長,瘸子副廠長為副會長,其他十二個都是高級研究員,全體享受大學教授待遇。瘸子會長和瘸子副會長拿到聘書後分外激動,知道從此以後李光頭把他們養起來了,兩個會長眼淚汪汪地問李光頭:
「李廠長,我們研究什麼?」
「研究象棋。」李光頭說,「你們兩個還能研究什麼?」
「知道了。」兩個會長點點頭,繼續問,「株式會社裡的十二個高級研究員研究什麼?」
「十二個高級研究員?」李光頭想了想后說,「四個瞎子研究光明,五個聾子研究聲音,三個傻子研究什麼?他媽的,就讓他們去研究進化論吧。」
李光頭安置好了十四個忠臣以後,又自己出錢從省里請來了兩個園藝師,僱用人手在縣政府的大門外鋪上草皮,種上鮮花,還建造了一個噴泉。縣政府的大門口立刻成了我們劉鎮群眾的旅遊景點,每到傍晚或者周末,劉鎮的群眾就會扶老攜幼地來到縣政府的大門外,面對美景讚嘆不已。上級領導下來視察時,看到以前的破爛廢品山變成了綠草鮮花和噴泉,也忍不住在大門口站上一會,誇獎一會。縣裡的領導十分高興,我們那個穿著「中曾根」西裝的縣長親自去拜訪李光頭,代表縣政府和全縣人民感謝李光頭。李光頭不僅沒有小人得志,反而十分慚愧地拉著縣長的手,接二連三地向縣長和縣政府以及全縣人民道歉,說自己以前不該在縣政府大門外堆起破爛大山,他現在出錢鋪草皮種鮮花建噴泉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
李光頭成了我們縣領導眼中的紅人,他當上了縣人大代表。半年以後,縣長換成「竹下」西裝的陶青后,李光頭更上一層樓,當上了縣人大常委。李光頭髮財以後仍然是衣衫襤褸,就是參加縣人民代表大會時,他也是一身破爛衣服,像個要飯的乞丐那樣走上主席台去發言了。陶青縣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大會上發言時順便要求李光頭注重儀錶。陶青縣長說完話,剛剛發言結束走下去的李光頭,一身破爛又走上了主席台,全體人大代表以為他要當場表態:以後不穿破爛衣服了。沒想到李光頭一張嘴語驚四座,他首先解釋自己為什麼穿得如此破爛,他說沒錢時要艱苦奮鬥,有錢了更要艱苦奮鬥,他指著自己的破爛衣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