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兄弟(58)

  第102章 兄弟(58)

  幾個工友搬開大包,把宋鋼拉起來時,劇烈的疼痛讓宋鋼嗷嗷直叫,他的身體彎得像是一隻河蝦。兩個工友小心翼翼地將宋鋼抬起來,扶到另一個工友的背上,那個工友背著宋鋼走出船艙,走下跳板時,宋鋼還在嗷嗷地喊叫。工友知道宋鋼的傷勢很嚴重了,他們拉來了一輛板車,把宋鋼放上去時,宋鋼疼得殺豬般地喊叫。工友拉著板車走上了那條石板鋪成的街道,宋鋼彎著身體躺在板車裡呻吟不止,板車顛簸一下,宋鋼就要長長地呻吟一聲。宋鋼知道工友們要送他去醫院,板車上了大街以後,宋鋼呻吟著說:

  「不要去醫院,我要回家。」


  幾個工友互相看了看,拉著板車往宋鋼的家走去了。這天下午,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躺在板車裡的宋鋼和坐在轎車裡的李光頭迎面相遇,疼痛難忍的宋鋼看到了他昔日的兄弟,李光頭沒有看到宋鋼,他坐在紅色的桑塔納轎車裡,胳膊摟著一個妖艷的外地女子,正在哈哈大笑。桑塔納轎車從板車前駛過時,宋鋼嘴巴張了張,可是沒有聲音,他只是在心裡喊叫了一聲:

  「李光頭。」


  二十九


  林紅快要下班的時候知道宋鋼受傷了,她臉色蒼白地騎著自行車匆匆回家,急切地打開屋門后,看到宋鋼彎腰側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睜著眼睛無聲地看著自己。林紅關上門走到床前坐下來,伸手心疼地撫摸宋鋼的臉。宋鋼看著林紅羞愧地說:

  「我扭傷了。」


  林紅當時眼淚就下來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鋼,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林紅動了宋鋼的身體,宋鋼疼得緊閉雙眼,這次他沒有喊叫,等到疼痛緩過來以後,他才睜開眼睛對林紅說:


  「沒去醫院。」


  「為什麼?」林紅緊張地問。


  「我扭傷了腰,」宋鋼說,「躺幾天就行了。」


  林紅搖搖頭說:「不行,一定要去醫院。」


  宋鋼苦笑一下說:「我現在不能動,過幾天再去吧。」


  宋鋼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夠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無法挺直。宋鋼彎著腰,在林紅的陪同下去了一次醫院,拔了四個火罐,配了五副外傷膏藥,就花掉了十幾元錢,宋鋼心疼不已,心想再這麼下去,兩個多月掙來的搬運苦力錢,治腰傷都不夠。宋鋼沒再去醫院,他覺得扭傷和感冒一樣,治療能痊癒,不治療也能痊癒。


  宋鋼在家裡休息了兩個月以後,可以挺直身體了,他重新出門去尋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鋼整天用手捂著腰,步履蹣跚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工作,可是誰會要這麼一個腰中無力的人?宋鋼迎著朝陽滿懷信心地走出家門,夕陽西下時他一臉苦笑地出現在家門口,林紅看到他的神態就知道什麼結果也沒有。林紅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好言安慰宋鋼,說只要省吃儉用,她一個人的工資也能養活自己和宋鋼。晚上躺進了被窩,林紅就會用手輕輕撫摸宋鋼受傷的腰,告訴宋鋼,只要有她在,不用擔心以後的事。宋鋼感動地說:

  「我對不起你。」


  這時的林紅是在強作歡笑,針織廠連續幾年效益不好,現在開始裁員了。那個煙鬼劉廠長打起了林紅的主意,幾次把林紅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以後悄聲告訴林紅,兩次裁員的名單里都有林紅,是他用筆劃掉的,然後滿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紅豐滿的胸脯。這個五十多歲的劉廠長煙齡四十年了,滿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著林紅時一臉的淫笑,兩個下垂的眼袋像是兩顆瘤子。


  林紅在他的對面如坐針氈,知道他的弦外之音,這個男人讓她感到陣陣噁心,隔著桌子都能聞到他渾身的煙臭,可是想到受傷在家的宋鋼已經失業了,自己不能再丟掉工作,林紅只能微笑地坐在那裡,心裡盼望著立刻有人敲門進來。


  煙鬼劉廠長手裡晃動著一支鋼筆,說就是用這支鋼筆劃掉裁員名單里林紅的名字。看到林紅笑而不答,煙鬼劉廠長俯身向前,悄聲說:

  「你也不說一聲謝謝?」


  林紅微笑地說一聲:「謝謝。」


  煙鬼劉廠長進一步說:「怎麼謝我?」


  林紅繼續微笑地說:「謝謝你。」


  煙鬼劉廠長用鋼筆敲打著桌子,聲東擊西地說了幾個女工的名字,她們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動送上門來和他睡覺。林紅仍然微笑著,煙鬼劉廠長色迷迷地看著林紅,再次問她:

  「你打算怎麼謝我?」


  「謝謝你。」林紅還是這樣說。


  「這樣吧,」煙鬼劉廠長放下手裡的鋼筆,起身繞過桌子說,「讓我像抱妹妹一樣抱抱你吧。」


  林紅看到他繞著桌子走過來了,立刻起身走到門口,她打開屋門時微笑地對煙鬼劉廠長說:

  「我不是你妹妹。」


  林紅微笑著走出了煙鬼劉廠長的辦公室,她聽到身後劉廠長罵娘的聲音,她仍然微笑著走回自己工作的車間。可是下班后,林紅騎著老式永久牌回家時,想到煙鬼劉廠長色眯眯的眼睛和那些聲東擊西的話,心裡不由充滿了委屈。


  林紅幾次想把這些告訴宋鋼,可是看到宋鋼疲憊的神情和臉上的苦笑,她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林紅心想這時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訴宋鋼,對宋鋼只會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宋鋼還是沒有找到工作。林紅想起李光頭來了,這時的李光頭越來越富有,手下的各類員工已經超過一千人了。有一個晚上,林紅遲疑了一會後,提醒宋鋼:

  「你去找找李光頭。」


  宋鋼低頭不語,心想當初自己絕情絕義要和李光頭一刀兩斷,現在李光頭成功了有錢了,自己再上門去哀求他,這樣的事做不出來。看到宋鋼沒有說話,林紅補充了一句:

  「他不會不管你……」


  這時宋鋼抬起頭來倔強地說:「我和他已經一刀兩斷了。」


  這一刻林紅在煙鬼劉廠長那裡遭受的委屈差一點脫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還是忍住了,隨後她無奈地搖起了頭,不再說什麼。


  宋鋼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再乾重體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開始盤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訴林紅,自己尋找工作在街上走來走去時,經常看到農村來的小女孩在叫賣白玉蘭,用細鐵絲穿起來,一串兩朵五角錢,劉鎮的姑娘買下以後戴在胸前掛在辮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鋼說到這裡羞澀地笑了笑。宋鋼說他了解清楚了,這些白玉蘭是從苗圃買來的,平均一朵白玉蘭的成本只有五分錢。林紅吃驚地看著宋鋼,她很難想象宋鋼這樣一個大男人挎著竹籃在大街上叫賣白玉蘭。宋鋼真誠地對林紅說:


  「讓我試試吧。」


  林紅同意了,心想就讓他試一試。宋鋼第二天一早就挎著竹籃出門了,竹籃里放了一圈細鐵絲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鄉下的苗圃。他買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蘭后,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間,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蘭的枝葉,又用細鐵絲小心翼翼地將白玉蘭兩朵一組地穿起來,然後讓它們整齊地躺在竹籃里,挎上竹籃滿臉幸福地走上了鄉間小路。


  宋鋼在陽光里眯縫著眼睛,看著遙遠的地平線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鐘,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擔心陽光會將這些飽滿的白玉蘭曬蔫了,他走進路旁的田地,蹲下來摘了幾片南瓜葉子,蓋在白玉蘭上面,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里去弄些水灑在上面。然後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時低頭看一眼竹籃里的白玉蘭,它們躲藏在寬大的南瓜葉下面,有幾次他輕輕揭開南瓜葉看了看下面的白玉蘭,他微笑的神態彷彿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嬰兒。宋鋼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他走在寬廣田野里纖細的小路上,經過一個池塘就要給竹籃里的白玉蘭灑上一次水。


  宋鋼走回劉鎮時已經過了中午,他顧不上吃午飯就站到了大街上,開始出售他的白玉蘭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南瓜葉子插在竹籃的四周,於是這些白玉蘭躺在綠色包圍里了。宋鋼挎著竹籃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微笑地看著每一個走過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籃里的白玉蘭,看上一眼就走過去了。曾經有兩個姑娘將他的白玉蘭看了又看,嘴裡讚歎著說,這些白玉蘭躺在綠葉中間真是又美麗又可愛。這時候機會出現了,宋鋼仍然只是微笑地看著那兩個姑娘。她們走開后,宋鋼後悔了,覺得自己剛才應該叫賣幾聲,那兩個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賣白玉蘭。


  然後一個叫賣白玉蘭的農村小女孩走過來了,她左手挎著竹籃,她的右手拿著一串白玉蘭,一邊走著一邊喊叫:

  「賣白玉蘭啊!」 宋鋼左手挎著竹籃跟在小女孩的後面,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蘭,前面的小女孩喊叫一聲「賣白玉蘭」,後面的宋鋼就會靦腆地跟著說一聲:

  「我也是。」


  農村小女孩見到年輕的姑娘走過來,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買一串白玉蘭吧。」


  宋鋼也迎了上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也是。」


  宋鋼跟著農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條街,跟著說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興了,她回頭生氣地對宋鋼說:


  「你不要跟著我。」


  宋鋼站住了,茫然地看著小女孩走去。這時王冰棍捧著肚子哈哈笑著走過來,王冰棍在大街上遊手好閒了一天,他看著宋鋼手裡拿著一串白玉蘭,不知道如何叫賣,只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後面說「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來指點宋鋼,他說: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面……」


  「為什麼不能跟在後面?」宋鋼說。


  「我是賣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說,「你跟在後面,人家買了前面的,誰還會買你後面的?這好比是釣魚,不能兩個人站在一起釣,要分開。」


  宋鋼明白地點點頭,右手拿著白玉蘭,左手挎著竹籃向著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麼,叫住宋鋼:


  「人家小女孩見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這麼叫,你要叫『妹妹』。」


  宋鋼遲疑了一下說:「我叫不出口。」


  「那就別叫了,」王冰棍抹著嘴角的口水說,「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歲了。」


  宋鋼虛心地點點頭,正要轉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元錢遞給宋鋼說:

  「我買兩串。」


  宋鋼接過王冰棍手裡的錢,遞過去兩串白玉蘭,嘴裡連聲說著:「謝謝……」


  「你記住了,」王冰棍雙手接過兩串白玉蘭,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我王冰棍是第一個買你白玉蘭的,以後你要是做鮮花生意,我王冰棍要來入股。」


  王冰棍說著露出了一副投資銀行家的神態,得意地告訴宋鋼:「我成功地入股了破爛生意,再入股一次鮮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將兩串白玉蘭舉在嘴鼻處,一邊聞著一邊走去,他使勁地吸氣,那貪婪的樣子不像是聞花,像是在吃著兩根奶油冰棍。


  宋鋼學會了叫賣白玉蘭,雖然聲音靦腆,他還是一聲聲叫出來了。接下去他無師自通了,他知道應該站在服裝店的門口,這裡的姑娘比別處多,他沒有走進去打擾那些正在挑選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著她們走出來,然後遞上去白玉蘭,謙恭和文雅地說:

  「請你買一串白玉蘭。」


  宋鋼英俊的臉上有著感人的微笑,我們劉鎮的姑娘喜歡這樣的微笑,她們一個個買下了宋鋼手裡純潔的白玉蘭。有幾個姑娘認識宋鋼,知道他的腰受傷了,關心地問起了他的身體。宋鋼微笑著說腰傷痊癒了,只是不能再乾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說:

  「所以我賣花了。」


  宋鋼挎著竹籃走遍了我們劉鎮的服裝店,他在每一個服裝店門口都要站上很長時間,每賣出一串白玉蘭,他的臉上都會出現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沒吃東西了,也不覺得餓,一家服裝店關門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已經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燈光里,竹籃里的白玉蘭一串串賣了出去,只剩下最後一串時,最後的一家服裝店也要關門了,宋鋼轉身正要離去時,一個買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著大包小包跟上來,她看中了宋鋼竹籃里最後的白玉蘭,她拿出皮夾問宋鋼:白玉蘭多少錢?

  宋鋼低頭看看竹籃里最後兩朵白玉蘭,充滿歉意地說:「我不捨得賣了。」


  那個姑娘疑惑地看著宋鋼說:「你不是賣花的?」


  「我是賣花的,」宋鋼不好意思地說,「這最後兩朵是留給我老婆的。」


  姑娘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夾往外走。宋鋼跟在後面誠懇地說:「你住在哪裡?我明天給你送過去,不收錢。」


  「不用。」姑娘頭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鋼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看到屋門敞開著,林紅站在門前的燈光里正在眺望。她看著喜氣洋洋走來的宋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抱怨起來:

  「你去哪裡了?我都急死了。」


  宋鋼笑容滿面地拉起林紅的手,一起走進屋子,關上門以後,宋鋼來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經歷。林紅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宋鋼如此神采飛揚了,宋鋼的左手還挎著竹籃,一邊講述著,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零錢,數錢的時候還在講述著自己如何叫賣白玉蘭。數完手裡的錢,他幸福地告訴林紅,他這一天掙了二十四元五角錢,他把錢遞給林紅時說:


  「本來我可以掙二十五元的,最後的五角錢我不捨得掙了……」


  宋鋼說著從竹籃里拿出最後的兩朵白玉蘭,放到林紅手裡,講述了那個姑娘要買下,而他怎麼不賣,他對林紅說:


  「這是給你留著的,我不捨得賣。」


  「應該賣掉,」林紅乾脆地說,「我不要什麼白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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