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兄弟(59)

  第103章 兄弟(59)

  林紅看到宋鋼眼睛里熱情的火焰一下子熄滅了,她不再往下說,取下宋鋼左手上的竹籃,讓他坐下趕緊吃飯。宋鋼這時才覺得自己餓了,他端起飯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林紅走到鏡子前,將那串白玉蘭掛在了辮子上,又將辮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鋼身旁,她希望宋鋼能夠看見自己辮子上的白玉蘭。宋鋼沒有去看林紅的辮子,他看到的是林紅臉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漲了,再次滔滔不絕說起來,把剛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最後他感嘆起來,他說沒想到這麼輕鬆的工作,掙的錢竟然和干搬運工差不多。這時林紅假裝生氣了,她推了宋鋼一把說:


  「你看見了沒有?」


  宋鋼終於看見了林紅辮子上的兩朵白玉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了,他問林紅:「你喜歡嗎?」


  「喜歡。」林紅點點頭。


  這天晚上宋鋼美好地睡著了。聽著宋鋼均勻的呼吸,林紅覺得宋鋼很久沒有這樣安寧地進入睡眠了。林紅一直沒有睡著,她將白玉蘭放在枕頭上,呼吸著花的芬芳,感慨著宋鋼對自己的忠誠和愛,這時那個色情劉廠長帶給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麼了。然後林紅對宋鋼的前程憂心忡忡起來,她覺得賣花這樣的工作誰也不能做一輩子,況且宋鋼這麼一個高大的男人,整天挎著竹籃叫賣白玉蘭,實在是一份沒有顏面的工作。


  林紅的擔憂很快成為了現實,針織廠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譏笑起了宋鋼,她們說從來沒有見過男人賣花的,更沒有見過宋鋼這樣高高大大的男人賣花;她們嬉笑著說,宋鋼叫賣白玉蘭的時候嗓門倒是很小,一點不像大男人,像個小姑娘那樣秀氣。她們背著林紅說,當著林紅的面也說,說得林紅都臉紅了。林紅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鋼生氣,她讓宋鋼別再賣花了,別再丟人現眼了。倔強的宋鋼不同意,可是他叫賣白玉蘭的利潤越來越少,我們劉鎮很多的姑娘認識宋鋼,她們不是掏錢向宋鋼買花,是伸手向宋鋼要花。宋鋼不好意思拒絕,他長途跋涉去了鄉下的苗圃買了白玉蘭,又精心製作成兩朵一串,結果被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紅面前譏笑宋鋼的針織廠女工,見了宋鋼也大言不慚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掛在辮子上,見了林紅還要笑著說:

  「這是你家宋鋼送給我的。」


  林紅聽到這樣的話,轉身走開。傍晚回到家裡,林紅見到宋鋼就發火了,她關上門壓低嗓音,發狠地說:

  「不准你再賣花了。」


  這對宋鋼來說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林紅覺得很累,吃了幾口飯就去睡了,宋鋼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覺得叫賣白玉蘭確實不是一條出路。他惆悵失落,剛剛有了的工作現在又沒有了。夜深人靜以後,宋鋼悄聲躺在了林紅的身旁,聽著林紅睡著以後輕微的呼吸,宋鋼心裡逐漸寧靜下來。宋鋼不知道林紅在針織廠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個煙鬼劉廠長已經對林紅動手動腳了。宋鋼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看到林紅已經起床了,正在衛生間里漱口洗臉。宋鋼趕緊下了床,穿好衣服後走了出去,他走到衛生間門口,林紅看了他一眼,滿嘴的牙膏泡沫沒有說話,宋鋼說:

  「我不再賣花了。」


  宋鋼說完猶豫了一下後走到門口,這時林紅從衛生間里出來叫住了他,問他去哪裡。他站住腳回頭說:


  「我去找工作。」


  林紅手裡拿著毛巾說:「吃了早飯再去。」


  「不想吃。」宋鋼搖搖頭,打開了屋門。


  「別走。」


  林紅說著摸出錢塞到宋鋼的口袋裡,讓宋鋼自己上街去買吃的。林紅抬頭看到宋鋼臉上的微笑時,心裡一陣難受,不由低下了頭。宋鋼笑著拍拍林紅的背,轉身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林紅跟到門口看著宋鋼走去,彷彿宋鋼要出遠門了,林紅輕聲囑咐:


  「小心點。」


  宋鋼回過身來點點頭,接著走去了。林紅再次叫住了宋鋼,她突然懇切地說:


  「你去找找李光頭吧。」


  宋鋼怔了一下,隨即堅定地搖頭了,他說:「不找他。」


  林紅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倔強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里走上了大街。宋鋼開始了尋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裡宋鋼早出晚歸,堅持不懈地尋找著掙錢的機會。他的面容迅速憔悴,當他傍晚時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來,林紅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無功而返了。宋鋼滿臉的羞愧,無聲地吃過晚飯,無聲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時,他又滿懷信心地走出了家門。這一年裡,宋鋼找到過一些臨時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門看守倉庫的人有事要離開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掙一天的錢;商場里售貨的、賣電影票的、賣汽車票的、賣輪船票的有事要離開一天,他也趕緊跑去代理一天。宋鋼成了我們劉鎮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時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著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時間下來他的工作日還不到兩個月。


  林紅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憂鬱,她經常嘆息了,有時說話也難聽了,雖然她的嘆息、她說出難聽的話不是因為宋鋼,是因為那個讓她想起來就噁心的煙鬼劉廠長。可是宋鋼認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裡總是低垂著頭,說話也越來越少。宋鋼雖然掙的錢很少,可是他把掙到的全部上交給林紅,自己一分錢都不留。最讓他難過的就是交錢給林紅的時候,他拿出少得可憐的錢遞過去,這已經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時的林紅總是搖搖頭,哀傷地扭過臉去,輕聲說:


  「你自己留著。」


  宋鋼聽了這話心如刀絞。宋鋼扭傷了腰兩年以後,終於在劉鎮的水泥廠找到了一份長期工作,一年十二個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願意,周六和周日還可以加班。宋鋼愁眉不展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當初在永久牌自行車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臉上。找到工作的宋鋼沒有回家,他激動地來到了針織廠的大門口,等待著林紅下班從裡面走出來。當針織廠女工們騎著她們樣式新穎的自行車和電動車,還有輕騎蜂擁出來后,林紅推著他們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後面。林紅出來時,宋鋼臉色通紅地迎了上去,低聲告訴林紅:


  「我有工作了。」 林紅看著宋鋼興奮的神態,心裡一酸,她讓宋鋼騎車,自己像過去那樣坐在後座上,她雙手摟著宋鋼,臉貼在他的後背上。這天晚上,林紅突然發現宋鋼一下子老了很多,額頭和眼角爬滿了皺紋,以前濃密的頭髮現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時給宋鋼的腰部做了很長時間的按摩。這個晚上兩個人像新婚之夜那樣緊緊抱在一起,過去的幸福回來了。


  那些日子宋鋼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會再次失業。宋鋼在水泥廠的工作沒人願意干,就是往袋子里裝水泥。雖然他戴著口罩,他每天還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塵埃,兩年以後他的肺徹底壞了,林紅心疼得哭了很多次。宋鋼再次失業了。他沒去醫院打針吃藥,他怕花錢。


  宋鋼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壞了以後他十分自覺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會傳染給林紅,他要求睡在沙發上。林紅不答應,說宋鋼不願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話,她就睡到沙發上。宋鋼沒有辦法,只好睡在林紅的腳旁。偶爾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鋼去代理一天,宋鋼也會戴著口罩出門,他不願意把肺病傳染給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著口罩出門。宋鋼是我們劉鎮唯一四季出門都要戴口罩的人,只要看到一個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過來,我們劉鎮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誰了,他們說:


  「首席代理來啦。」


  三十

  李光頭已經顧不上宋鋼了,他伸出兩根手指,說自己是白天掙錢,晚上掙女人。他說自己忙得不亦樂乎,除了錢和女人,什麼都不知道了。李光頭一直沒有結婚,和他睡過的女人多得不計其數,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有人問他究竟睡過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後不無遺憾地說:

  「人數沒有我的員工多。」


  李光頭不僅睡了我們劉鎮的女人,還睡了全國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及海外僑胞的女人,就是外國女人他也睡過十多個。我們劉鎮偷偷和他睡覺的,公開和他睡覺的,是什麼樣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輕的和年紀大的。群眾說這個李光頭胸懷寬廣,只要是個女人他都來者不拒,甚至牽頭母豬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樣把母豬給幹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錢就走了;還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後,拿了錢以後還要到處炫耀,她們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頭睡覺了,她們炫耀的是李光頭的床上功夫,說李光頭如何厲害如何了得,說李光頭簡直不是人,簡直是頭牲口,說這個李光頭一上床就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突地沒完沒了,多少個女人被他幹得兩腿抽筋,多少個女人從他的床上下來都像是死裡逃生。


  李光頭的緋聞比戰場上的硝煙還要多,和他睡過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佔有他的財富。第一個這麼做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一個從鄉下到劉鎮來打工的姑娘,她抱著自己初生的嬰兒闖到了李光頭的辦公室,幸福滿面地問李光頭,應該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李光頭睜大眼睛看著姑娘,沒有認出來她是誰。李光頭滿臉疑惑地問:


  「這干我屁事?」


  這個姑娘當場號啕大哭,她說世上哪有親爹不認自己親生兒子的。李光頭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來和她有過一腿。他問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過?」


  「怎麼沒有?」姑娘抱著嬰兒衝到李光頭跟前,讓李光頭看看清楚,她哭著說,「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額頭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頭看了嬰兒兩眼,覺得除了像個嬰兒以外,其他什麼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嬰兒的尿褲,對李光頭說:


  「他的屌都和你的一模一樣。」


  李光頭勃然大怒,這個姑娘竟然把李光頭的大屌和嬰兒黃豆似的小屌相提並論。李光頭吼了一聲后,他公司的幾個手下把這個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這個姑娘開始在李光頭公司的大門口示威了,她每天都抱著嬰兒坐在那裡,她對所有過路的人和圍觀的人哭訴,說李光頭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爛了,被獅子當屎拉出去了。幾天以後另一個女人抱著個嬰兒也加入了進來,她說手裡抱著的是李光頭的親生女兒,這個女人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著當初李光頭是如何把她騙到床上去的,如何讓她懷上了,她哭得比前一個還要悲傷,她說在生女兒的時候,李光頭都沒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個女人來了,手裡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倒是沒哭,她比前兩個都冷靜,她義正詞嚴地控訴李光頭,說李光頭當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結婚要和她白頭到老,她才上了李光頭的賊床,才有了這個李光頭的孽種,她指著自己的兒子說,按年齡的話,她兒子應該是李光頭家的太子。話音剛落,第四個女人來了,拉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她上來就說,她的兒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聲稱和李光頭睡過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後有三十多個女人帶著三十多個孩子,堵在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上,日復一日地掉眼淚,日復一日地控訴李光頭的風流罪行。她們嘰嘰喳喳擠在那裡,把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變成了一個小商品市場。為了爭奪公司門前的一個有利位置,為了一兩句標榜自己的話,這些女人互相之間打起來了,扯頭髮吐口水,抓破臉抓破衣服,從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謾罵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頭公司的員工們都沒法上班了,李光頭公司門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縣婦聯主任帶著全體人馬出面做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們,要她們相信政府,政府一定會處理好她們和李光頭的糾葛,讓她們回家去。她們死活不走,她們集體對著縣婦聯主任哭訴,要求縣婦聯出來維護她們正當的權利,要縣婦聯逼迫李光頭和她們結婚成親。縣婦聯主任哭笑不得,說國家法律規定一夫一妻,李光頭不可以把你們三十多個都娶過去。


  縣交通局長給李光頭打電話,說縣裡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個月了,全縣的經濟形勢本來一片大好,現在這條運輸大動脈塞住了,全縣的經濟明顯受到了影響。陶青縣長也給李光頭打電話了,他說李光頭是縣裡最有影響的人物,說這個事件處理不好,不僅李光頭損失很大,整個縣的榮譽都會受到損害。李光頭在電話里嘿嘿地笑,說讓她們鬧吧。陶青縣長說都有三十多個女人出來鬧事了,再不制止會越來越多。李光頭說:

  「越多越好,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這些鬧事的女人裡面,有些確實和李光頭睡過,有些是認識沒睡過,有些根本不認識李光頭。和李光頭睡過的女人里,有幾個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頭的種,這幾個女人的膽識自然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她們一商量,覺得整天在這裡示威又累又渴又餓,又沒有結果,還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頭成了被告。開庭那天法院內外是人山人海,李光頭西裝革履胸前還戴著一朵小紅花,他剛剛參加完下面一個子公司的開業儀式,他像個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里走進了法庭,然後像是準備作報告似的坐進了被告席。李光頭在法庭上坐了兩個小時,他興緻勃勃地聽著那些女人的陳述,像是一個孩子在聽故事一樣聽得入迷。當陳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說著自己和李光頭的美好往事時,李光頭聽得紅光滿面,他時常驚訝地咧嘴叫起來:


  「真的?真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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