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在細雨中呼喊(1)
第130章 在細雨中呼喊(1)
中文版(再版)自序
作者的自序通常是一次約會,在漫漫記憶里去確定那些轉瞬即逝的地點,與曾經出現過的敘述約會,或者說與自己的過去約會。本篇序言也不例外,於是它首先成為了時間的約會,是一九九八年與一九九一年的約會;然後,也是本書作者與書中人物的約會。我們看到,在語言里現實和虛構難以分辯,而時間的距離則像目光一樣簡短,七年之間就如隔桌而坐。
就這樣,我和一個家庭再次相遇,和他們的所見所聞再次相遇,也和他們的歡樂痛苦再次相遇。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漸地加入到他們的生活之中,有時候我幸運地聽到了他們內心的聲音,他們的嘆息喊叫,他們的哭泣之聲和他們的微笑。接下來,我就會獲得應有的權利,去重新理解他們的命運的權利,去理解柔弱的母親如何完成了自己忍受的一生,她唯一爆發出來的憤怒是在彌留之際;去理解那個名叫孫廣才的父親又是如何驕傲地將自已培養成一名徹頭徹尾的無賴,他對待自己的父親和對待自己的兒子,就像對待自己的絆腳石,他隨時都準備著踢開他們,他在妻子生前就已經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可是在妻子死後,在死亡逐漸靠近他的時候,他不斷地被黑夜指引到了亡妻的墳前,不斷地哭泣著。孫廣才的父親孫有元,他的一生過於漫長,漫長到自己都難以忍受,可是他的幽默總是大於悲傷。還有孫光平、孫光林和孫光明,三兄弟的道路只是短暫地有過重疊,隨即就叉向了各自的方向。孫光平以最平庸的方式長大成人,他讓父親孫廣才膽戰心驚;而孫光林,作為故事敘述的出發和回歸者,他擁有了更多的經歷,因此他的眼睛也記錄了更多的命運;孫光明第一個走向了死亡,這個家庭中最小的成員最先完成了人世間的使命,被河水淹沒,當他最後一次掙扎著露出水面時,他睜大眼睛直視了耀眼的太陽。七年前我寫下了這一筆,當初我堅信他可以直視太陽,因為這是他最後的目光;現在我仍然這樣堅信,因為他付出的代價是死亡。
七年前我寫下了他們,七年來他們不斷在我眼前出現,我回憶他們,就像回憶自己生活中的朋友,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容顏並沒有消褪,反而在日積月累里更加清晰,同時也更加真實可信。現在我不僅可以在回憶中看見他們,我還時常會聽到他們現實的腳步聲,他們向我走來,走上了樓梯,敲響了我的屋門。這逐漸成為了我不安的開始,當我虛構的人物越來越真實時,我忍不住會去懷疑自己真正的現實是否正在被虛構?
余華
1998年10月11日
義大利文版自序
完成於七年前的這本書,使我的記憶恢復了往日的激情。我再次去閱讀自己的語言,比現在年輕得多的語言,那些充滿了勇氣和自信的語言,那些貌似敘述統治者的語言,那些試圖以一個句子終結一個事物的語言,感染了今天的我,其節奏就像是竹子在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
我想,這應該是一本關於記憶的書。它的結構來自於對時間的感受,確切地說是對已知時間的感受,也就是記憶中的時間。這本書試圖表達人們在面對過去時,比面對未來更有信心。因為未來充滿了冒險,充滿了不可戰勝的神秘,只有當這些結束以後,驚奇和恐懼也就轉化成了幽默和甜蜜。這就是人們為什麼如此熱愛回憶的理由,如同流動的河水,在不同民族的不同語言里永久和寬廣地蕩漾著,支撐著我們的生活和閱讀。
因為當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未來時,就會珍惜自己選擇過去的權利。回憶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聯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了全新的過去,而且還可以不斷地更換自己的組合,以求獲得不一樣的經歷。當一個人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在日落時讓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孤獨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誰又能體會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憶的馬車裡,他的生活重新開始了,而且這一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選的。
七年前的寫作出於同樣的理由。「記憶的邏輯」,我當時這樣認為自己的結構,時間成為了碎片,並且以光的速度來回閃現,因為在全部的敘述里,始終貫穿著「今天的立場」,也就是重新排列記憶的統治者。我曾經賦於自己左右過去的特權,我的寫作就像是不斷地拿起電話,然後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的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言。
余華
1998年8月9日
第一節
南門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睡了,我是那麼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應該是在這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時,彷彿呈現出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裡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顫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個受驚的孩子睜大恐懼的眼睛,他的臉形在黑暗裡模糊不清。那個女人的呼喊聲持續了很久,我是那麼急切和害怕地期待著另一個聲音的來到,一個出來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夠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可是沒有出現。現在我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慄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裡。
緊隨而來的另一個記憶,是幾隻白色的羊羔從河邊青草上走過來。顯然這是對白晝的印象,是對前一個記憶造成的不安進行撫摸。只是我難以確定自己獲得這個印象時所處的位置。
可能是幾天以後,我似乎聽到了回答這個女人呼喊的聲音。那時候是傍晚,一場暴雨剛剛過去,天空里的黑雲猶如滾滾濃煙。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濕的景色里,一個陌生的男人向我走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走來時黑衣在陰沉的天空下如旗幟一樣飄蕩著。正在接近的這個景象,使我心裡驀然重現了那個女人清晰的呼喊聲。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從遠處開始,直到走近一直在注視著我。就在我驚恐萬分的時候,他轉身走上了一條田埂,逐漸離我遠去。寬大的黑衣由於風的掀動,發出嘩嘩的響聲。我成年以後回顧往事時,總要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驚詫自己當初為何會將這嘩嘩的衣服聲響,理解成是對那個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記得這樣一個上午,一個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裡幾個孩子後面奔跑,腳下是鬆軟的泥土和迎風起舞的青草。陽光那時候似乎更像是溫和的顏色塗抹在我們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我們奔跑著,像那些河邊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長時間,我們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廟宇,我看到了幾個巨大的蜘蛛網。
應該是更早一些時候,村裡的一個孩子從遠處走過來。我至今記得他蒼白的臉色,他的嘴唇被風吹得哆哆嗦嗦,他對我們說:
「那邊有個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網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來的黑衣男人。雖然我現在努力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情,可我沒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當初的情緒,只剩下了外殼。此刻蘊含其中的情緒是我現在的情緒。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實,對於六歲的我只能是微微的驚訝,不會出現延伸的感嘆。他仰躺在潮濕的泥土上,雙目關閉,一副舒適安詳的神態。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滿了泥跡,斑斑駁駁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無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著的。這是我六歲時的真實感受,原來死去就是睡著了。
此後我是那麼地懼怕黑夜,我眼前出現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臨的夜色猶如洪水滾滾而來,將我的眼睛吞沒了,也就吞沒了一切。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靜使我的恐懼無限擴張。我一次次和睡眠搏鬥,它強有力的手使勁要把我拉進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樣,一旦睡著了就永遠不再醒來。可是最後我總是疲憊不堪,無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寧靜之中。當我翌日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活著,看著陽光從門縫裡照射進來,我的喜悅使我激動無比,我獲得了拯救。
我六歲時最後的記憶,是我在奔跑。記憶重現了城裡造船廠昔日的榮耀,他們製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將來到南門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邊。過去的陽光是那麼的鮮艷,照耀著我年輕的母親,她藍方格的頭巾飄動在往昔的秋風裡,我弟弟坐在她的懷中,睜大著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個笑聲響亮的父親,赤腳走上了田埂。為什麼要出現一個身穿軍裝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樹葉飄入了樹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間。
河邊已經站滿了人,哥哥帶著我,從那些成年人的褲襠里鑽過去,嘈雜的人聲覆蓋了我們。我們爬到了河邊,從兩個大人的褲襠里伸出了腦袋,像兩隻烏龜一樣東張西望。
激動人心的時刻是由喧天的鑼鼓聲送來的,在兩岸歡騰的人聲里,我看到了駛來的水泥船,船上懸挂著幾根長長的麻繩,繩上結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片,那麼多鮮花在空中開放?十來個年輕的男人在船上敲鑼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
「哥哥,這船是用什麼做的?」
我的哥哥扭過頭來以同樣的喊叫回答我:
「石頭做的。」
「那它怎麼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說,「你沒看到上面有麻繩吊著?」
身穿軍裝的王立強,在這樣的情景里突然出現,使我對南門的記憶被迫中斷了五年。這個高大的男人,拉著我的手離開了南門,坐上一艘突突直響的輪船,在一條漫長的河流里接近了那個名叫孫盪的城鎮。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遊玩。在那條小路上,疾病纏身的祖父與我擦肩而過,面對他憂慮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 五年以後,當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又和祖父相逢在這條路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蘇的城裡人搬到南門來居住了。一個夏天的早晨,蘇家的兩個男孩從屋內搬出了一張小圓桌,放在樹陰下面吃起了早餐。
這是我十二歲看到的情景。兩個城裡孩子穿著商店裡買來的衣褲坐在那裡。我一個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手工縫製的土布短褲。然後我看到十四歲的哥哥領著九歲的弟弟向蘇家的孩子走去。他們和我一樣,也都光著上身,在陽光下黑黝黝的像兩條泥鰍。
在此之前,我聽到哥哥在曬場那邊說:
「走,去看看城裡人吃什麼菜。」
曬場那邊眾多的孩子里,願意跟隨哥哥走向兩個陌生人的,只有九歲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闊步走去時,顯得英勇無比,弟弟則小跑著緊隨其後。他們手上挎著的割草籃子在那條路上搖晃不止。
兩個城裡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視著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沒有停留,大模大樣地從小圓桌前走過,又從城裡人的屋后繞了回來。比起哥哥來,我弟弟的大模大樣就顯得有些虛張聲勢。
他們回到曬場后,我聽到哥哥說:
「城裡人也在吃鹹菜,和我們一樣。」
「沒有肉嗎?」
「屁也沒有。」
我弟弟這時出來糾正:
「他們的鹹菜里有油,我們的鹹菜里沒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家也有。」
弟弟繼續說:「那是香油,我們家沒有。」
「你知道個屁。」
「我聞到的。」
我十二歲那年王立強死後,我獨自一人回到南門,彷彿又開始了被人領養的生活。那些日子裡,我經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覺,似乎王立強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門這個家對於我,只是一種施捨而已。這種疏遠和隔膜最初來自於那場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門,恰好一場大火在我家的屋頂上飄揚。
這樣的巧合使父親在此後的日子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和祖父,彷彿這場災難是我們帶來的。有時我無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親就會緊張地嗷嗷亂叫,似乎他剛蓋起來的茅屋又要著火了。
祖父在我回到南門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失,使父親放棄了對我們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處境並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對我的討厭,是來自父親的影響。每當我出現在他身旁時,他就讓我立刻滾蛋。我離自己的兄弟越來越遠,村裡的孩子總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時也遠離了他們。
我只能長久地去懷念在王立強家中的生活,還有我在孫盪的童年夥伴。我想起了無數歡欣的往事,同時也無法擺脫一些憂傷。我獨自坐在池塘旁,在過去的時間裡風塵僕僕。我獨自的微笑和眼淚汪汪,使村裡人萬分驚訝。在他們眼中,我也越來越像一個怪物。以至後來有人和父親吵架時,我成了他們手中的武器。說像我這樣的兒子只有壞種才生得出來。
我在南門的所有日子裡,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饒,是他用鐮刀砍破了我的腦袋,我流了一臉的血。
這事發生在我家羊棚里。當初我腦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哥哥的態度發生了突然的變化。然後,我才感覺到血在臉上流淌。
哥哥堵在門口,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求我將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開,向村口走去,走向田間的父親。
那時候村裡人都在蔬菜地里澆糞,微風吹來,使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糞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時,聽到了幾個女人失聲驚叫,我模糊地看到母親向我跑來。母親跑到跟前問了一句什麼,我沒有回答,徑自走向父親。
我看到父親握著長長的糞勺,剛從糞桶里舉起來,停留在空中,看著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