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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在細雨中呼喊(11)

  第140章 在細雨中呼喊(11)

  我十六歲那年秋天的時候,城裡的電影放映隊時隔半年後又來到了南門。那時鄉村夜晚的電影是盛大的節日,鄰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著凳子趕來。許多年來,隊長的座位始終盤踞在曬場的中央,多年不變。我一直記得天黑時隊長拿著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揚威地走到曬場的神態。他坐下后,長長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擋住他的視線,也不管那人是誰,他就將竹竿伸過去在那人腦袋上敲打一下。隊長用竹竿維護他視野的寬敞。


  孩子們一般是坐到銀幕反面,看著電影里的人物用左手開槍,用左手寫字。我小時候就是銀幕反面的觀眾,我十六歲這年沒再到反面去觀看電影。那一次鄰村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姑娘是誰。當時的擁擠使我來到了她的身後,我的目光就是擦過她的頭髮抵達銀幕的。剛開始我很平靜,是她頭髮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我逐漸不安起來,那種暖烘烘帶著肉體氣息的氣味一陣陣襲擊著我。接著一次人群的擠動,我的手觸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暫的接觸使我神魂顛倒。誘惑一旦出現就難以擺脫,儘管我害怕不已,還是將手輕輕碰了上去。姑娘沒有反應,這無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將手掌翻過來,幾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體稍一擺動,我就會立刻逃之夭夭。她的身體僵直如木頭般紋絲未動,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從而讓我手上接觸到的部分越來越燙。我輕輕移動了幾下,姑娘仍然沒有反應。我當時扭回頭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後站著一個高出一頭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膽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這時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電影最為枯燥的時候驀然響起,顯得異常突出。正是這笑聲使我逐漸遞增的膽量頃刻完蛋。我當初擠出人群后,起先還裝得漫不經心,沒走幾步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張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臟亂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腳步聲接近家門,我就會渾身發抖,彷彿她帶著人來捉拿我了。電影結束后,紛亂走來的腳步更加讓我膽戰心驚。當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擔心著那位姑娘會找上門來。直到睡眠來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對自身慾望無所適從時,蘇宇也陷入同樣的困境。與我不同的是,蘇宇因此解脫了南門生活帶來的心靈重壓。現在我眺望昔日的時光時,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蘇宇快樂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實如當時從水面上吹過的風一樣不可靠。當時我已經隱約知道一點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糾纏,卻不知道這事給蘇宇帶來的真正打擊。事實上當我與家庭的對立日趨明顯時,蘇宇則因為父親的舉動而開始了對家庭的驚慌。


  蘇家搬來時,寡婦尚未衰老,這位四十歲的女人毫不掩飾她對蘇醫生的強烈興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慾行將過去之前,犯了那種喜新厭舊的在男人那裡隨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從她床上下來的都是腿上有泥的農民,蘇醫生的出現使她耳目一新。這個戴著眼鏡,身上總是散發著酒精氣息的文雅男人,讓寡婦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雖然有無數男人光臨過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種類型的。醫生的來到,讓寡婦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逢人就說:


  「知識分子就是招人喜愛。」


  公正地說,在那些迷戀醫生的日子裡,她起碼保持了有兩個星期的貞操,她不再來者不拒。她知道醫生都是講究衛生的,她不願意委屈醫生,勾引是從裝病開始的。當醫生得知寡婦生病向她家走去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婦床前,寡婦用痴獃的眼睛看著他時,他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醫生用一貫平靜的聲調問她哪兒不舒服,寡婦回答說是肚子疼,醫生請她把被子拉開一角,準備檢查。寡婦拉開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腳並用將被子掀到一旁,向醫生展覽了她赤裸的全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醫生驚慌失措。他看到了與妻子完全不一樣的身體,強壯無比的女人身體。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用,不用全拉開。」


  寡婦則向他發出命令:

  「你上來。」


  那時醫生並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緩慢地轉過身去,並且同樣緩慢地往外走。寡婦的強壯身體,使他有些欲罷不能。


  於是寡婦從床上跳起來,她的力氣使她輕而易舉地把醫生抱到了床上。後來的整個過程里,寡婦始終聽到醫生喃喃自語:

  「我對不起妻子,我對不起孩子。」


  醫生不間斷的懺悔並未阻止他的行為,一切還是照常發生了。事後寡婦告訴別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個好人。」


  後來他們之間沒再發生什麼,不過很長一段時間裡,村裡人常能看到壯實的寡婦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新疆姑娘似的,扎了無數小辮子在醫生家附近走來走去,賣弄風騷。醫生的妻子有時會走出來看看她,接著又走進去,什麼也沒發生。有幾次醫生被她在那條路上堵住,在寡婦情意綿綿的微笑里,村裡人所看到的是醫生狼狽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個晚上,蘇宇神色安詳地向我敘述了另一個晚上發生的事。蘇宇父親和寡婦之間的短暫糾纏,在家裡沒有引起軒然大波,只是出現這樣的事。他記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別晚,天黑后才看到母親回來,當他和蘇杭迎上去時,母親沒有理睬他們,而是從箱子里找出幾件衣服放入包中,隨後提著包出去了。母親走後不久,父親也回來了。父親問他們,母親是否回來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父親也走了出去。他們忍受著飢餓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沒有回來,他們就上床睡覺了。翌日清晨醒來時,父母已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


  蘇宇那晚上的聲調有著明顯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蘇宇,在父親出事後的日子裡,即使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親密地說話,他都會突然慌亂起來。父親的行為儘管被他父母極好地掩飾了,可他還是逐漸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學無憂無慮的神態時,對他們的羨慕里充滿了對他們父母的感激。他從不懷疑同學的父母也會有不幹凈的地方,他始終認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會出現這樣的醜事。他曾經也向我表達了這樣的羨慕,雖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處境。他羨慕地望著我的時候,他不知道我父親孫廣才正肩背著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腳盆,嘻嘻笑著走入寡婦家中。面對蘇宇友好的羨慕,我只能面紅耳赤。


  高中的最後一年,蘇宇生理上趨向成熟以後,他開始難以抵擋慾望的猛烈衝擊,其激烈程度與後來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對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個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們當初看來是可怕的身敗名裂。那個中午他在一條僻靜的衚衕里,看到一個豐滿的少婦走來時,竟然渾身顫抖不已。那一刻慾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頭昏腦走向那位少婦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抱住她,直到她發出驚恐的喊叫,掙脫以後拚命奔跑,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


  蘇宇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被送去勞動教養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學校操場的主席台上,胸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流氓犯蘇宇


  我看到幾個熟悉的男女同學,手裡拿著稿紙走上台去,對蘇宇進行義正詞嚴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這些的。那天上午課間休息,我像往常那樣朝蘇宇的教室走去時,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向我喊道:

  「你什麼時候去探監?」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話的意思,我走到蘇宇坐的那個窗口,看到鄭亮在裡面神色嚴峻地向我招招手。鄭亮出來后告訴我:

  「蘇宇出事了。」


  然後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實。鄭亮試探地問我:


  「你恨蘇宇嗎?」


  那時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為蘇宇遭受的一切而傷心,我回答鄭亮:

  「我永遠不會恨他。」


  我感到鄭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隨鄭亮走去。剛才向我喊叫的幾個人那時又喊了起來:

  「你們什麼時候去探監?」


  我聽到鄭亮低聲說:


  「別理他們。」


  後來我看到蘇杭站在操場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學灌輸急功近利的人生觀。蘇杭絲毫沒有因為哥哥出事而顯露些許不安,他嗓音響亮地說:

  「我們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聲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個女人。」


  林文則說:「蘇宇已經做過人了,我們都還不能算是做人。」 半個月以後,蘇宇被推光了頭髮站在台上,那身又緊又短的灰色衣服包著他瘦弱的身體,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弱不禁風。蘇宇突然被推入這樣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萬分吃驚。他低著頭的模樣使我心裡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時刻穿越眾多的頭顱去尋找鄭亮的眼睛,我看到鄭亮也常常回過頭來望著我。那一刻只有鄭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我們的眼睛都在尋求對方的支援。批鬥會結束后,鄭亮向我打了手勢,我立刻跑了過去。鄭亮說:


  「走。」


  那時蘇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遊走一圈。很多同學都跟在後面,他們嘻嘻哈哈顯得興奮不已。我注意到了蘇杭,不久前對哥哥的出事還滿不在乎,這時他卻獨自一人垂頭喪氣地走向另一端,顯然批鬥會的現實給了他沉重打擊。游斗的隊伍來到大街上時,我和鄭亮擠了上去。鄭亮叫了一聲:

  「蘇宇。」


  蘇宇像是沒有聽到似的低著頭往前走去,我看到鄭亮臉色漲紅,一副緊張不安的樣子。我也叫了一聲:

  「蘇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眾多的目光向我望來,我一陣發虛。這一次蘇宇回過頭來,向我們輕鬆地笑了笑。


  蘇宇當初的笑容讓我們大吃一驚,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為何微笑。那時的蘇宇看上去處境艱難,可他卻因此解脫了心靈重壓。他後來告訴我:

  「我知道了父親當時為什麼會幹出那種事。」


  我和鄭亮在蘇宇出事後的表現,尤其是最後向蘇宇道別的喊叫,受到了老師的無情指責,並懲罰我們每人寫一份檢查。在他們看來,我們對蘇宇的流氓行為不僅不氣憤,反而給予同情的表現,證明了我們是沒有犯罪行為的流氓。有一次放學回家時,我聽到了幾個女同學在後面對我的評價:


  「他比蘇宇更壞。」


  我們堅持不寫檢查,無論老師如何威脅,當我們見面時,都自豪地告訴對方:

  「寧死不寫。」


  不久后鄭亮就顯露了沮喪的神情,鄭亮當時鼻青眼腫的模樣使我吃了一驚,他告訴我:


  「是我父親打的。」


  隨後鄭亮說:

  「我寫了檢查。」


  我聽了這話十分難受,告訴鄭亮:

  「你這樣對不起蘇宇。」


  鄭亮回答:「我也是沒辦法。」


  我轉身就走,同時說:「我永遠不會寫。」


  現在想來,我當初的勇敢在於我沒有家庭壓力。孫廣才那時正熱衷於在寡婦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親在默默無語里積累著對寡婦的仇恨。只有孫光平知道我正面臨著什麼,那時的孫光平已經寡言少語,就在蘇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臉遭受了那個木匠女兒瓜子的打擊。當我遭到高年級同學取笑時,我看到遠處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為何會仇恨滿腔,蘇宇的離去,使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邪惡和令人憤怒。有時候坐在教室里望著窗玻璃時,我會突然咬牙切齒地盼著玻璃立刻粉碎。當一個高年級的同學帶著挑釁的神態叫住我:

  「喂,你怎麼還不去探監?」


  他當時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樣的張牙舞爪,我渾身發抖地揮起拳頭,猛擊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隨後我的臉就遭受了重重一擊,我跌坐在地,當我準備爬起來時,他一腳蹬在我胸口,一股沉悶的疼痛使我直想嘔吐。這時我看到一個人向他猛撲過去,可隨即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認出了是蘇杭。蘇杭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從地上爬起來的蘇杭又撲了過去,這次蘇杭抱住了他的腰,兩人滾倒在地。蘇杭的加入鼓舞了我的鬥志,我也迅速撲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亂蹬的腿,蘇杭則按住他的兩條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蘇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亂叫。然後我和蘇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許是因為激動,我們兩人都哭了起來。在那個下午,我和蘇杭響亮地哭泣著,用頭顱捶打那個高年級同學被按住的身體。


  因為蘇宇的緣故,我和蘇杭開始了短暫的友誼。蘇杭手握一把打開的小刀,和我一起殺氣騰騰地在學校里走來走去,他向我發誓:誰要再敢說一句蘇宇的壞話,他就立刻宰了那個人。


  也許是時過境遷,沒人會長久地去記著蘇宇,我們沒再受到挑釁,從而也沒再得到鞏固我們友誼的機會。總之當我們兇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蘇杭聯結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蘇杭的友誼也就逐漸散失。


  不久之後,曹麗和音樂老師的私情也被揭發出來。曹麗對成熟男子的喜愛,使她投入了音樂老師的懷抱。我當初得到這一消息時簡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認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儘管自卑早已讓我接受這樣的事實,即我根本配不上曹麗,可她畢竟是我曾經愛慕並且依然喜愛著的女性。


  曹麗為此寫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當初數學老師看完后,在樓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給了語文老師。正在抽煙的語文老師顯得迫不及待,他在樓梯上就打開看了起來,他看得兩眼發直,連香煙燒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覺,只是哆嗦了一下將煙扔到了地上。然而當蘇杭從後面悄悄湊過去時,他竟然還能發現蘇杭,他嘴裡哎哎嗯嗯地發出一串亂七八糟的聲音,去驅趕蘇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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