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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在細雨中呼喊(12)

  第141章 在細雨中呼喊(12)

  蘇杭只看到了一句話,可使他整個下午都興緻勃勃。他油腔滑調地將那句話告訴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訴了我,他說:


  「我坐不起來了。」隨後他眉飛色舞地向我解釋,「這是曹麗寫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曹麗那東西開封啦。」


  整整兩天,「我坐不起來了」這句話在眾多的男同學嘴裡飄揚著,那些女同學則以由衷的笑聲去迎接這句話。與此同時,在教師辦公室里,化學老師作為一位女性,對曹麗寫下如此詳細的材料,表達了毫不含糊的氣憤,她將那一疊材料抖得沙沙直響,惱怒地說:

  「她這不是在放毒嗎?」


  而那些男老師,已經仔細了解了曹麗和音樂老師的床上生涯,一個個正襟危坐,以嚴肅的目光一聲不吭地望著化學老師。


  那天放學的時候,接受老師審查以後的曹麗,向校門走去時鎮靜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圍了一塊黑色的紗巾,紗巾和她的頭髮一起迎風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臉被寒風吹得紅潤透明。


  那時候以蘇杭為首,一大群男同學都聚集在校門口等待著她,當她走近以後,他們就齊聲喊叫:


  「我坐不起來了。」


  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我看著曹麗走入他們的鬨笑,然後我看到了她鋒利的個性。她在他們中間站住,微微扭過頭來厲聲說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學當時竟鴉雀無聲了,顯然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曹麗會給予這樣的回擊。直到她遠遠走去了,蘇杭才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朝曹麗的背影破口大罵: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潑婦。」


  接著我看到蘇杭一臉驚訝地對同伴們說:


  「她還說我們是流氓。」


  音樂老師被送進了監獄,五年後才獲得自由,但他被發配到了一所農村中學。曹麗和別的女同學一樣,後來嫁人生了孩子。音樂老師至今獨自一人,住在一間破舊的房子里,踩著泥濘的道路去教那些鄉下孩子唱歌跳舞。


  幾年前我返回家鄉,汽車在一個鄉間小站停靠時,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風流倜儻的音樂老師已經衰老了,花白的頭髮在寒風裡胡亂飄起。他穿著一件陳舊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跡,他和一群鄉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塊圍巾顯示了他過去的風度,從而使他與眾不同。那時他正站在一家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前,十分文雅地排著隊。事實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排隊,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擠,他則挺著身體站在那裡,我聽到他嗓音圓潤地說:


  「請你們排隊。」


  蘇宇勞動教養回來后,我見到他的機會就少了。那時鄭亮高中已經畢業,蘇宇經常和鄭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進城才能見到蘇宇,我們在一起時依然和過去一樣很少說話,可我漸漸感到蘇宇對我的疏遠。他說話的聲調還是有些羞怯,但他對話題的選擇已不像過去那麼謹慎。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當時抱住那個少婦時的感受,蘇宇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了明顯的失望,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實際的女性身體與他想象中的相去甚遠,他告訴我:


  「和我平常抱住鄭亮肩膀時差不多。」


  蘇宇當初目光犀利地望著我,而我則是慌亂地扭過臉去。我不能否認蘇宇這話刺傷了我,正是蘇宇這句話,使我對鄭亮產生了嫉妒。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當初的責任在於我。蘇宇回來以後,我從不向他打聽那裡的生活,擔心這樣會傷害蘇宇。恰恰是我的謹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幾次有意將話題引到那上面,我總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個晚上,我們沿著河邊走了很久以後,蘇宇突然站住腳問我:

  「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勞教時的生活?」


  蘇宇的臉色在月光里十分嚴峻,他看著我讓我措手不及。然後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說道:

  「我一回來,鄭亮馬上就向我打聽了,可你一直沒問。」


  我不安地說:「我沒想到要問。」


  他尖銳地說:「你心裡看不起我。」


  雖然我立刻申辯,蘇宇還是毅然地轉過身去,他說:


  「我走了。」


  看著蘇宇弓著背在河邊月光里走去時,我悲哀地感到蘇宇是要結束我們之間的友情。這對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訴他我在村裡曬場上看電影時,捏一個姑娘的事。我對蘇宇說:


  「我一直想把這事告訴你,可我一直不敢說。」


  蘇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樣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聽到他的聲音極其柔順地來到耳中:


  「我勞教時,總擔心你會看不起我。」


  後來我們在河邊的石階上坐下來,河水在我們腳旁潺潺流淌。我們沒有聲音地坐了很久,蘇宇說:


  「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我在月光下看著蘇宇,他沒有立刻往下說,而是仰起了臉,我也抬起頭來,我看到了斑斕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雲彩緩緩地飄去,我們寧靜地看著月亮在幽深的空中飄浮,接近雲彩時,那塊黑暗的邊緣閃閃發亮了,月亮進入了雲彩。蘇宇繼續說:


  「就是前幾天告訴你的,我抱住女人時的感受——」


  蘇宇的臉在黑暗裡模糊不清,但他的聲音十分明朗。當月亮鑽出雲彩時,月光的來到使蘇宇的臉驀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話題,又仰起臉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雲彩靠近過去,再度鑽入雲層后,蘇宇說道:


  「其實不是抱住鄭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當時就這樣想。」


  我看到蘇宇的臉一下子明亮起來,月光的再次來到讓我看清了蘇宇生動的微笑。蘇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聲音,在那個月光時隱時現的夜晚,給予了我長久的溫暖。


  蘇宇之死

  一貫早起的蘇宇,在那個上午因為腦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殘留的神志使他微微睜開眼睛,以極其軟弱的目光向這個世界發出最後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後的光亮,注視著他居住多年的房間,世界最後向他呈現的面貌是那麼狹窄。他依稀感受到蘇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樣,猶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無底的深淵,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減慢了他的下沉。那時候外面燦爛的陽光,被藏藍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閃閃發亮。


  蘇宇的母親起床后,沿著樓梯咚咚走下來。母親的腳步聲,使蘇宇垂危的生命出現了短暫的追求健康的搏動。母親發現蘇宇沒有像往常那樣去茶館打來開水,她提起空空的熱水瓶時,嘴上立刻表達了對兒子的不滿:

  「真不像話。」


  她看都沒看我在苦難中掙扎的朋友。


  第二個起床的是蘇宇的父親,他還沒有洗臉刷牙,就接到妻子讓他去打水的命令。於是他大聲喊叫:


  「蘇宇,蘇宇。」


  蘇宇聽到了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他下沉的身體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風托著他升起。可他對這拯救生命的聲音,無法予以呼應。父親走到床邊看了看兒子,他看到蘇宇微睜的眼睛,就訓斥他:


  「還不快起床去打水。」


  蘇宇沒有能力回答,只是無聲地看著父親。醫生一向不喜歡蘇宇的沉默寡言,蘇宇當時的神態讓他惱火。他走入廚房提起熱水瓶怒氣沖沖地說:


  「這孩子像誰呵?」


  「還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蘇宇的身體復又下沉,猶如一顆在空氣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強烈的光芒蜂擁而來,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頃刻消失,蘇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親提著水瓶出去以後,屋內彷彿大霧瀰漫。母親在廚房發出的聲響像是遠處的船帆,蘇宇覺得自己的身體漂浮在水樣的東西之上。


  那時的蘇宇顯然難以分清廚房的聲響是什麼,他的父親回來時,他的身體因為屋外陽光的短暫照射,獲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對話和碗筷的碰撞聲,使他滯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勞永逸之前的寧靜里。


  蘇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後,先後從蘇宇床前走過,他們去上班時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他們打開屋門時,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來,可他們立刻關上了。


  蘇宇在灰暗之中長久地躺著,感受著自己的身體緩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憊不堪地接近終點。他的弟弟蘇杭一直睡到十點鐘才起床,蘇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問:

  「你今天也睡懶覺啦?」


  蘇宇的目光已經趨向黯淡,他的神態讓蘇杭覺得不可思議,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說完蘇杭轉身走入廚房,開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臉,然後吃完了早餐。蘇杭像父母那樣向屋門走去,他沒有去看哥哥,打開了屋門。


  那是最後一片光明的湧入,使蘇宇的生命出現迴光返照,他向弟弟發出內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門的關上。


  蘇宇的身體終於進入了不可阻擋的下沉,速度越來越快,並且開始旋轉。在經歷了冗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了消失般的寧靜,彷彿一股微風極其舒暢地吹散了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是在蘇宇死去以後來到這裡的,我看到蘇家的門窗緊閉,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幾聲: 「蘇宇,蘇宇。」


  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想蘇宇可能出去了,於是我有些惆悵地離去。


  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鄉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走回南門時,在一家點心店門口,看到了打架的三個孩子。一個流著鼻血的小男孩,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勁拉他的手腕,另一個在一旁威脅:

  「你松不鬆手?」


  這個叫魯魯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烏黑的眼睛沒有絲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對剛才的威脅滿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對他的同伴說:


  「快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還是轉圈吧。」


  那個孩子的身體便轉起來,想把魯魯摔出去。魯魯的身體脫離了地面,雙手依然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可以減去頭暈。那個孩子轉了幾圈后,沒有摔開魯魯,倒是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開——他。」


  「怎麼拉呢?」他的同伴發出同樣束手無策的喊叫。


  這時點心店裡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她朝三個孩子喊道:

  「你們還在打?」


  她看到了我,對我說:

  「都打了有兩個小時了,有這樣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辯:


  「他不鬆開手。」


  「你們兩個人欺負一個年小的。」她開始指責他們。


  站在旁邊的孩子說:


  「是他先打我們。」


  「別來騙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們先欺負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們。」


  魯魯這時又用烏黑的眼睛看著我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也要去申辯,彷彿對他們說些什麼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是看著我。


  中年女人開始推他們:

  「別在我店門口打架,都給我走開。」


  被抱住的男孩開始艱難地往前走去,魯魯將身體吊在他身上,兩隻腳在地上滑過去。另一個男孩提著兩隻書包跟在後面。那時魯魯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頭去,他是去看自己的書包。他的書包躺在點心店門口。他們走出了大約十多米遠,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腳,伸手去擦額上的汗,然後氣沖沖地對同伴說:


  「你還不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頭去咬魯魯的手。那雙烏黑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難忍,因為他將頭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


  過了一會,被抱住的男孩抬起頭,繼續無力威脅:


  「你松不鬆手?」


  魯魯的眼睛重新睜開,他扭回頭去看自己的書包。


  「他娘的,還有這種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魯魯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說:

  「你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鬆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輕聲說道:

  「有人在看我們。」


  魯魯的頭一直往後扭著,一個男人向點心店走去時,他喊叫起來:


  「別踩著我的書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魯魯的聲音,那種清脆的、能讓我聯想到少女頭上鮮艷的蝴蝶結的聲音。


  被抱住的男孩對同伴說:


  「把他的書包扔到河裡去。」


  那個男孩就走到點心店門口,撿起書包穿過街道,走到了河邊的水泥欄杆旁。魯魯一直緊張地看著他,他將書包放在欄杆上說:


  「你松不鬆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魯魯鬆開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書包。解脫了的男孩從地上拿起他們的書包,對站在河邊的同伴說:


  「還給他吧。」


  河邊的男孩把書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腳,然後才跑向同伴。


  魯魯站在那裡向他們喊道:

  「我要去告訴哥哥,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賬的。」


  喊完以後,魯魯走向自己的書包。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現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跡。孩子在書包旁蹲下來,將裡面的課本和鉛筆盒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遍。這個孩子蹲在黃昏的時刻里,他身體因為弱小而讓人疼愛。整理完后,他站起來將書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塵土。我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賬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淚,他無聲地哭泣著往前走去。


  蘇宇死後,我重新孤單一人。有時遇到鄭亮時,我們會站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但我知道鄭亮和我之間唯一的聯繫——蘇宇,已經消失。所以我和鄭亮的關係也就可有可無了。當看到鄭亮興高采烈地和新近結交的工廠朋友走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確的證實。


  我時刻回憶起蘇宇在河邊等待我時的低頭沉思。蘇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為即將來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經置身在過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時候背脊弓起來的,我弓著背獨自行走在河邊,就像生前的蘇宇。我開始喜歡行走,這是蘇宇遺留給我的愛好。行走時思維的不斷延伸,總能使我輕而易舉地抵達過去,和昔日的蘇宇相視而笑。


  這就是我在家鄉最後一年,也就是我即將成年時的內心生活。這一年我認識了魯魯。


  我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時我行走在城裡的街道上,我看著這個孩子抱著書包急匆匆地走過去,有五六個同齡的男孩從後面追上去,齊聲喊:


  「魯魯,魯魯。」


  「頑固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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