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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在細雨中呼喊(13)

  第142章 在細雨中呼喊(13)

  魯魯轉過身來向他們喊道:

  「我瞧不起你們。」


  隨後魯魯不再理睬他們的喊叫,怒氣沖沖地往前走去。孩子內心的怒火比他身體還大,身體彷彿承受不了似的搖搖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幾個成年人中間。


  事實上那時我並沒有想到魯魯和我之間會出現一段親密的友誼,儘管這個孩子已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魯魯和別人鬥毆的情景。那次魯魯和七八個同齡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蒼蠅似的嗡嗡叫著向魯魯發起攻擊。最後的結果依然是魯魯的失敗,然而他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他們喊叫:

  「小心我哥哥來揍你們。」


  這個孩子臉上洋溢出來和所有人對抗的神色,以及他總是孤立無援,讓我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真正關注他了。看著這個小男孩在走路時都透露出來的幼稚,我體內經常有一股溫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沿著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時,我在後面不由喊了一聲:

  「魯魯。」


  孩子站住了腳,轉身來十分仔細地看了我一陣,隨後問:

  「是你叫我嗎?」


  我在微笑里向他點了點頭。


  孩子問:「你是誰?」


  這突然的發問,竟使我驚慌失措。面對這個幼小的孩子,我年齡的優勢蕩然無存。孩子轉身走去,我聽到他嘟噥著說:


  「不認識我,還叫我。」


  這次嘗試的失敗,我的勇氣遭受了挫折。此後再看著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我的目光開始小心謹慎。同時我喜悅地感到自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回過頭來朝我張望。


  我和魯魯的友情來到之前的這一段對峙,讓我感到是兩年前和蘇宇在放學回家路上情形的重複。我們都在偷偷地關注著對方,可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一天下午,魯魯徑直向我走來,烏黑的眼睛閃爍著可愛的光亮,他叫了我一聲:

  「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讓我驚愕不已,接下去他問:

  「你有小孩吃的東西嗎?」


  就在剛才,我們之間的深入交往還是那麼困難,魯魯的聲音使這一切輕而易舉地成為了現實。應該說是飢餓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可我卻羞愧不安了,雖然我已接近十八歲,在魯魯眼中作為叔叔的我,卻是身無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撫摸孩子的頭髮,問他:

  「你沒吃午飯?」


  孩子顯然明白了我無法幫助他克服飢餓,他低下了頭,輕聲說:

  「沒有。」


  我繼續問:「為什麼沒吃?」


  「我媽不讓我吃。」


  魯魯說這話時沒有絲毫責備母親的意思,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在不知不覺里,我們開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遙遠的蘇宇,他經常用手搭著我的肩開始我們親密的行走。現在我像蘇宇當初對待我一樣,對待著魯魯。我們兩個人和那些對我們不屑一顧的別人走在一起。


  後來魯魯抬起頭來問我:


  「你上哪兒去?」


  「你呢?」我反問。


  「我要回家了。」


  我說:「我送你回去。」


  孩子沒有表示反對,這時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我看到蘇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門的木橋上向我揮手道別。我那時所體會到的就是蘇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衚衕,走到一幢破舊的樓房前,魯魯的肩膀脫離了我的手,他沿著樓梯全身擺動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時他回過頭來,像個成年人似的對我揮揮手,說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著他走上樓梯。他的身體消失以後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斥罵聲嘹亮地響了起來,接下去是什麼東西摔倒的聲響。隨後魯魯又出現在樓梯口,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從裡面追出來,手裡的鞋子向逃跑的魯魯扔去。鞋子沒有擊中魯魯,滾到了我的腳旁。這時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為激動而有些散亂的頭髮,一扭身走了進去。


  我看到這個女人時大吃一驚,因為我認出她是誰,雖然她的形象已被歲月無情地篡改了,但她還是馮玉青。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母親了。


  剛剛逃離母親追打的魯魯,竟然走過來撿起母親的鞋子,又往樓上走去。他要將母親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著他的書包那樣抱著鞋子,扭動著瘦小的身體走向對自己的懲罰。馮玉青的喊聲再度出現:

  「滾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著頭、充滿委屈地走下來。我走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立刻轉身逃脫我的友誼。這個眼淚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魯魯的友情迅速成長,兩年前我在年長的蘇宇那裡體會友情的溫暖,兩年後我和年幼的魯魯在一起時,常常感到自己成為了蘇宇,正注視著過去的我。


  我喜歡和魯魯說話,雖然我說的很多話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貫注的神態,尤其是那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喜悅和崇拜地望著我,我感到自己處於被另一個人徹底的、無條件的信任之中。當我說完以後向孩子發出微笑時,魯魯立刻張開他門牙脫落的嘴,以同樣的笑容報答我,儘管他沒有聽懂我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魯魯其實沒有哥哥,但我對這個事實一直保持沉默,這樣孩子就不會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編造。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尋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對於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實上對於我也同樣如此。


  魯魯就像我當初因為蘇宇嫉妒鄭亮一樣,他因為我也嫉妒鄭亮,其實那次鄭亮在街上遇到我時,並沒有對我表達足以引起魯魯不安的親熱。作為過去並不親密的朋友,鄭亮只是走過來和我說幾句表示友好的話。擁有眾多新朋友的鄭亮,毫不掩飾他對我和魯魯這麼一個小孩在一起的驚訝。就在我們談話時,遭受了冷落的魯魯響亮地說了一聲:

  「我走啦。」


  他顯得很生氣地獨自走去,我立刻結束和鄭亮的談話,追上去和魯魯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興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遠,這期間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隨後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歡你和他說話。」


  魯魯對友情的專一和霸道,使我們此後再一起遇到鄭亮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我常常裝著沒有看到鄭亮而迅速走過去,我並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鄭亮並不屬於我,他是那些衣著入時、嘴上叼著香煙、走路時喜歡大聲說話的年輕工人的朋友。只有魯魯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幾乎是每天下午放學,我都要站到魯魯念書的小學門口,看著我的朋友從裡面走出來。年幼的魯魯已經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從不向我表達過度的興奮與激動,總是微笑著鎮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沒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魯魯才向我流露了真實的情感。我記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門時,因為沒有立刻看到我顯得驚慌失措。他猶如遭受突然一擊似的呆立在那裡,失望和不安在他臉上交替出現,然後他往別處張望起來,唯獨沒有朝我這裡看。孩子沮喪地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時,仍然不時地回頭去張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魯魯突然不顧一切地向我奔跑過來,他緊緊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滿是汗水。


  然而我和魯魯的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魯魯,第三次讓我看到了他和別的孩子奮力打架。就在他們校門口,當魯魯向我走來時,一群孩子在後面嘲弄他:

  「魯魯,你的哥哥呢?你沒有哥哥,你只有一個臭屁。」


  那些孩子紛紛將手舉到鼻子處扇來扇去,彷彿真的聞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臉。我看到魯魯鐵青著臉走來,他的小肩膀因為氣憤而抖動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時突然一轉身朝那群孩子衝過去,嘴裡尖聲大叫:

  「我揍你們。」


  他手腳並用地殺入那群孩子之中,最開始我還能看到他和兩個孩子對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亂不堪了。當我再度看到魯魯時,那群孩子已經停止了打鬥。魯魯滿臉塵土而且傷痕纍纍地爬起來,又揮拳沖了上去,於是這群孩子還是一擁而上。魯魯臉上的塵土和鮮血使我渾身顫抖,我是這時候衝上去的,我朝一個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又揪住另一個孩子的衣領往一邊摔去。最初遭到打擊的幾個孩子發現我以後,立刻四處逃散,隨後剩下的幾個也拔腿就跑。他們跑到遠處后,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們,而是走向了魯魯,那時候魯魯已經站起來了。我走到他身邊,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看著我或者指責我,我大聲對魯魯說:


  「你告訴他們,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魯魯驚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頃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滿臉通紅,然後低下頭獨自走去了。這使我瞠目結舌,我看著他弱小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向我張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都沒見到他出來,事實上他已從學校的邊門回家。後來偶爾見到魯魯,這個孩子總是緊張地躲避著我。


  我總算知道了這個虛構的哥哥在魯魯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個向魯魯講敘過的故事,那是一個經過我貧乏的想象力隨意編造的故事。講的是兔子的父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鬥,最後被狼咬死。這個孩子聽得十分入迷,當他後來要求我再講故事時,我重複著這個故事,只是將兔子的父親改成母親。孩子兩眼發直地聽完。後來我又將兔子的母親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還沒有講完,魯魯顯然知道了結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淚汪汪地站起來走開去,悲傷地說:

  「我不要聽了。」


  見到馮玉青以後,我眼前時常出現馮玉青在木橋上抱住王躍進,和魯魯抱住那個大男孩這兩個具有同樣堅定不移的情景。母子兩人是那樣的相似。


  馮玉青在那個飄灑著月光的夜晚從南門消失以後,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現,其間的一大段生活,對於我始終是一個空白。我曾經謹慎地向魯魯打聽有關他父親的情況,這個孩子總是將目光望到別處,然後興緻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螞蟻和麻雀之類的東西。我無法判斷他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有意迴避。對魯魯父親的尋找,我只能回到遙遠的記憶里去,那個四十來歲的一口外鄉口音的男人,坐在馮玉青家的石階上。


  後來我聽說馮玉青是搭乘外地農民的水泥船回來的,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著一個破舊的旅行袋,左手牽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過跳板來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當初的眼睛如同黑夜來臨般灰暗,命運對她的歧視,使她窘迫地站在岸邊東張西望。


  馮玉青沒有回到南門居住,而是在城裡安頓下來。一個新近喪偶的五十歲的男人,租給了她兩個房間。第一個晚上他就偷偷摸摸地爬到了馮玉青的床上,馮玉青沒有拒絕他,到了月底這個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時,馮玉青這樣回答他:

  「第一個晚上就付給你了。」


  也許這就是馮玉青皮肉生涯的開端。與此同時,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馮玉青已經把我徹底遺忘,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認真記住過我。那麼一個下午,在魯魯還沒有放學的時候,我獨自來到這裡。那時馮玉青正在樓前的一塊空地上,在幾棵樹木之間繫上晾衣服的繩子。她腰間圍著一塊塑料薄圍裙,抱著一大包骯髒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這個似乎以此為生的女人將木桶放入井中時,已經沒有昔日生機勃勃的姿態。她的頭髮剪短了,過去的長辮子永遠留在南門的井台旁。她開始刷起了薄膜,連續不斷的響聲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響起來,沉浸在機械重複里的馮玉青,對站在不遠處的我,表現了平靜的視而不見。如何區分一個少女和少婦,讓我同時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馮玉青。


  後來她站起來,拿著一張如同床單一樣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繩子旁時她毫無顧忌地揮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濺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她看了我一眼,接著將薄膜晾到了繩子上。


  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歲月摧殘的臉,臉上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她那喪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時,就像灰暗的塵土向我飄浮而來。她轉身走向井台,無情地向我呈現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壯的腰。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我內心湧出的悲哀倒不是馮玉青對我的遺忘,而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美麗的殘酷凋零。那個站在屋前迎著朝陽抬起雙臂梳頭的馮玉青,在我此後的記憶里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馮玉青在白天和黑夜從事著兩種性質的勞動。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職業敵人,警察的出現迫使她選擇了另一種生活。


  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鄉,命運終於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開始展開,最初的時候我是那樣地迷戀那些寬闊的街道,我時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樓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廣場一樣寬闊。我像一隻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戀水邊的青草一樣,難以說服自己離去。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家鄉城裡那幢破舊的樓房裡,赤條條的馮玉青和她一位赤條條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闖進來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魯魯被刺眼的燈光和響亮的訓斥聲驚醒,他睜大烏黑的眼睛迷惑地望著這突然出現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馮玉青對她兒子說道:


  「閉上眼睛睡覺。」


  於是魯魯立刻在床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唯一沒有遵照母親意願的,是他始終沒有睡著。他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聽著他們下樓去的腳步聲,魯魯突然害怕地感到母親可能回不來了。


  馮玉青被帶到公安局以後,這個話語不多的女人,面對審訊她的人,開始了平靜的滔滔不絕,她對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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