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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在細雨中呼喊(17)

  第146章 在細雨中呼喊(17)

  孫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後,他便很難終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樣,躋身於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麼幾次他都清晰地聽到了身後日本人的槍炮聲。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於是他始終背著母親,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在那些塵土飛揚的路上,跟隨著逃亡的人流胡亂奔走。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精疲力竭的孫有元脫離了人流,將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樹下,自己走遠去找水后,他才不用再背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睡著后被一條野狗吃了。童年時我的思維老是難以擺脫這噩夢般的情景,一個人睡著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這是多麼令人驚慌的事。當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樹下,我的曾祖母已經破爛不堪了,那條野狗伸出很長的舌頭一直舔自己的鼻子,兇狠地望著我的祖父。母親凄慘的形象,使孫有元像個瘋子一樣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條野狗一樣張開嘴巴撲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嚇壞了,它立刻調轉方向逃跑。氣瘋了的孫有元竟然去追趕逃跑的狗,他追趕時的破口大罵無疑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頭來狗跑得無影無蹤后,我祖父只能氣急敗壞同時又眼淚汪汪地回到母親身旁。孫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響亮的哭聲使那個夜晚顯得陰森可怖。


  孫有元埋葬了母親以後,他臉上由來已久的自信便一掃而光,他極其傷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隨波逐流,母親的死使他的逃亡頃刻之間失去了意義。因此當我祖父在一處殘垣前最初見到我祖母時,他的心裡出現了一片水流的嘩嘩聲。我祖母那時身上富貴的蹤影已經絲毫不見,她衣衫襤褸地坐在雜草之上,恍惚的眼神從披散的頭髮中望到了我祖父凄涼的臉。被飢餓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後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著了。年輕的孫有元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可以作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無目標地漂蕩。經歷了飢餓和貧困長時間掠奪的孫有元,背著我祖母往前走去時,他年輕的臉上紅光閃閃。


  風燭殘年

  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干著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裡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佔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於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堆著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徠著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台上,看著祖父緩慢地走去。是母親告訴我們:

  「他去你們叔叔那裡。」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里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緻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裡的孩子吵架——


  「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著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為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裡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里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了地喊道:

  「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著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


  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裡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背著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著太陽照一照,接著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背著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床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裡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啊。」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后,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裡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為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


  「腰彎不下去。」


  他的嗓音里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裡,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裝一樣迅速變得面黃肌瘦了。他作為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著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他進城后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裡。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只能幹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著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髮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佔,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為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著說: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走了雨傘還要拿包袱。」


  祖父沒有像我指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他對我們的誤解使他老淚橫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淚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歲的弟弟是個急功近利的傢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淚后,飛快地往家中跑去,尖聲細氣地叫嚷著,將祖父的眼淚傳達給我的父母:

  「爺爺哭啦。」


  從而彌補他和我同樣一無所獲的缺憾。 在我離家之前,祖父在我們家中承擔的屈辱,是我當時的年齡所無法感受的。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孫廣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個月里,總是脾氣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風那樣在我們狹窄的家中,時時會突然咆哮。除非孫廣才伸出手指明確地去指罵孫有元,我才能確定父親的怒氣正在湧向何處,否則我會驚恐萬分地看著父親,因為我無法斷定孫廣才接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傢伙。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裡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嚇一跳。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態,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嚇。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為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彷彿是別人把他絆倒的。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那一次祖父嚇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裡回來,孫廣才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那種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后,就很少講敘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的確,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夠品嘗。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為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里是那麼的令我感動。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將一種驚奇傳達到內心。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將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后,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麼正確。我和哥哥,兩個臟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著微妙的流動。我八歲的哥哥,有著我難以想象的勇氣。他用響亮的喊叫,將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接著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只有神經病才會一個人笑。」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別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為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仿效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為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號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可我時時屈服於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著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我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裡,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裡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將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裡長時間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隱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嚇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鬆和得心應手。我就那麼站著,看著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裡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裡。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才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為激動。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滿臉通紅的孫廣才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嚇剛才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態。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兇狠的神態嚇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並且將自己的兇狠逼近了他,我才終於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噥咕噥。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泄,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面對父親的發問,他只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最為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吸引了,而且還興緻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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