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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在細雨中呼喊(18)

  第147章 在細雨中呼喊(18)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著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地摔出去倒在地上。孫光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似乎有很長時間。我的母親,在父親怒火面前和我一樣害怕的母親,那時驚叫著跑向我弟弟。孫光明終於「哇」的一聲尖厲地哭了起來。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挨揍,他放聲大哭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我父親的怒火開始收縮了,孫廣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個屁。」


  接著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氣和孫光明的哭聲之間,選擇了讓步。我父親往外走去時,依然嚷嚷著:


  「敗家子,我養了一群敗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歲了,說話嘴裡還含個球似的咕噥咕噥說不清楚。敗起家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凶。」


  最後是表達對自己的憐憫:


  「我命苦啊。」


  這一切對當初的我來說,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有從驚嚇里擺脫出來,我父親已經走出屋去了。當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時,孫有元仍然站在那裡,彷彿飽嘗驚嚇似的戰戰兢兢。我當時沒有立刻出來為弟弟說話,大概是我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應,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此後這事就如月光下的陰影一樣,始終纏繞著我。我一直想出來揭發祖父,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有一次我曾經獨自走到祖父身旁,孫有元當時坐在那個斑駁的牆角,用一貫的慈祥看著我,他親切的目光在那時讓我不寒而慄,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靜地搖搖頭,同時還向我慈愛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擊來的拳頭一樣,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立刻逃走,用響亮的喊叫來掩蓋內心的慌張:

  「是你。」


  我正義的聲音並沒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靜地告訴我:


  「不是我。」


  祖父對自己堅信無疑的神態,反而使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氣立刻崩潰了,我趕緊逃離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后,我感到出來揭發祖父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了。同時我越來越明確到自己對祖父有著難以言傳的懼怕,當我有時跑回家中取東西,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裡的祖父正看著我時,我就會渾身發顫。


  年輕時生機勃勃的孫有元,經歷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奪以後,到晚年成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老人。然而當他體力逐漸喪失的同時,內心的力氣卻成長了起來。風燭殘年的孫有元,再度顯示了他年輕時的聰明才智。


  我父親喜歡在飯桌上訓斥祖父,這種時候孫廣才總是要很不情願地看著自己正在遭受損失。在父親虛張聲勢的罵聲里,我的祖父低垂著頭顱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可他吃飯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手上的筷子在夾菜時一伸一縮的迅速令人吃驚。孫廣才的訓斥他充耳不聞,彷彿將其當做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奪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時的孫有元依然低著頭,眼睛執著地盯著桌上的飯菜。


  我父親後來就讓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南門,我那可憐的祖父只能讓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碗中去夾菜。我的弟弟因為矮小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但他時刻得到我母親的幫助。孫光明是個愛逞強的孩子,他時不時會突然站到凳子上,擺脫母親的幫助,用自己的行為來主宰自己的胃口,這個傻孩子便要遭到過於激烈的懲罰了。我父親那時候毫不手軟,為這麼一點小事他會對我弟弟拳打腳踢,同時像個暴君那樣反覆宣告:

  「誰再站起來吃飯,我就打斷誰的腿。」


  我聰明的祖父知道孫廣才的真正用意,父親對弟弟的嚴厲懲罰其實是為了恫嚇祖父,我的祖父以逆來順受的姿態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夾菜時高高抬起手臂的艱難,使孫廣才感到心滿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對付他的兒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禍到我弟弟身上,孫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孫光明。事實上也只有孫光明對那張桌子的高度,與我祖父一樣耿耿於懷。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去注意這些,別的時候他只知道像一隻野兔子那樣到處亂竄。我的祖父,長時間坐在角落裡的孫有元,就擁有足夠的時間來盤算如何對付這些了。


  那幾天里,當我弟弟一旦接近孫有元,我的祖父就會含糊其詞:

  「桌子太高了。」


  孫有元的反覆念叨,使我九歲的弟弟終於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中間,孫光明長時間地對祖父和桌子看來看去。孫光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祖父明白了這個小傢伙已經在開動腦筋了。


  諳熟我弟弟心理的孫有元,那個時候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他有著足夠的耐心來期待孫光明自己作出決定。


  我弟弟除了口齒不清以外,別的都是值得誇獎的。他用那個年齡破壞的慾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對付桌子高度的辦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鋸掉它。」


  我祖父顯得十分吃驚,他的吃驚里流露出明顯讚賞的神氣,無疑這激勵了孫光明。我弟弟神采飛揚,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聰明之中。他對孫有元說:

  「把它的腿鋸掉一截。」


  孫有元這時候搖頭了,他告訴我弟弟:

  「你鋸不動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對他的蔑視使他生氣,他向孫有元喊道:


  「我有力氣。」


  孫光明感到語言的辯護依然蒼白,他一下子鑽到桌子底下,將桌子扛起來費力地走了兩步,隨後又鑽出來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氣。」


  孫有元仍然搖頭,他讓孫光明明白,手的力氣遠遠小於身體,我弟弟還是鋸不動桌子的腿。


  應該說孫光明最初發現桌子腿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只是滿足於這種空洞的發現。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呼呼地走出家門,他為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裡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裡,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誰他娘的說我會借給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為那個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著鋸子回到家中,將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將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將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緻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才會打死你的。」


  我那可憐的弟弟嚇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著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裡忍飢挨餓睡了一夜。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一大片稻子里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經歷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衝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掛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於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隨著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弔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裡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


  「我養了兩條蛔蟲。」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里。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后,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只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啰唆著不休,他唉聲嘆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呵,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著一個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著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迴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裡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們,彷彿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滯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著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歷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將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


  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著田裡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裡人憂心忡忡。稻田裡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著眼淚,向村裡人發布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討飯了。」


  羅老頭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歷史的長河,向我們描敘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去討飯了。


  平日里上躥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為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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