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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在細雨中呼喊(19)

  第148章 在細雨中呼喊(19)

  「到時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念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裡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這個習慣坐角落裡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當時我還以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他撐著那把油布傘,在風雨里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看著祖父那副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著在雨中趔趄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當村裡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瀆神行為,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我不能不為祖父擔憂。


  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


  讓我吃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抬起手指著他兒子說: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讓孫廣才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他娘的活膩啦。」


  孫有元卻仍然一字一頓地說:

  「你回去。」


  我父親那時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臉驚訝地在雨中東張西望,半晌才說: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裡的隊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出來制止這種拜菩薩的迷信行為。他帶著三個民兵,叫嚷著人定勝天的真理,挨家挨戶地去搜查菩薩。他用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去恫嚇那些膽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們誰要是窩藏菩薩,一律以反革命論處。


  共產黨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懲罰菩薩的方式來祈求菩薩不謀而合。我看到了起碼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薩被扔進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現了前天下午的神態,撐著那把破雨傘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戶,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齒掉光后的聲音混亂不堪地在雨中蕩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訴他們:

  「菩薩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嘗到了苦頭就會去求龍王別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孫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著飛揚的雨水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因為悲哀擠到了一起。我看著祖父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後來他哆嗦地仰起臉來,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吼叫,我從來沒想到祖父的聲音竟會如此怒氣沖沖,孫廣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時的孫有元相比,實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對著天空吼道:


  「老天爺,你下屌吧,操死我吧。」


  緊接著我祖父突然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張開的嘴猶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體在那裡挺了好長一會,才收縮下去。我祖父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趣的是當天中午雨就停了,這使村裡那些老人格外驚奇,看著天空逐漸破裂之後終於照射過來了陽光,他們不得不去回想孫有元此前在他們看來還是瀆神的荒唐行為。這些迷信的老人開始誠惶誠恐地感到孫有元具有仙家的風采,他的破衣爛衫令人聯想到了那個叫花子濟公和尚。事實上沒有共產黨員隊長帶著民兵搜查,他們也不會把菩薩扔進雨中。可那時誰也不會去想隊長的功勞,有關孫有元可能是仙的說法,在村裡沸沸揚揚了三天。到後來連我母親也將信將疑了,當她小心翼翼地去問我父親時,孫廣才說:

  「是個屁。」


  我父親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我母親說:


  「我是他弄出來的,他是仙,我怎麼不是仙呢。」


  消失

  孫有元死前的神態,和村裡一頭行將被宰的水牛極其相似。當時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溫順地伏在地上,伸開四肢接受繩索的捆綁。那時我就站在村裡曬場的一端,我的兩個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裝懂的嗓音,在那個上午就像塵土一樣亂飄。其間夾雜著孫光平對他的訓斥:


  「你懂個屁。」


  剛開始我和弟弟一樣無知地認為,水牛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淚,當它四腳被綁住以後,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淚,掉落在水泥地上時,像雷陣雨的雨點。生命在面對消亡時,展現了對往昔的無限依戀。水牛的神態已不僅僅是悲哀,確切地說我看到的是一種絕望。還有什麼能比絕望更震動人心呢?後來我聽到哥哥對別的孩子說,水牛被綁住時眼睛就紅了。我在此後的歲月里,會戰慄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它對自己生命的謙讓,不做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現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圖景。


  長久以來,祖父的死對於我始終像是一個謎語,他的死混雜著神秘的氣息和現實的實在性,從而讓我無從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樂極生悲一樣,我祖父在那個雨水飛揚的上午,對著天空發出極其勇敢的吼叫以後,立刻掉落進膽怯的深淵,讓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孫有元在張嘴吼叫的那一刻,吃驚地感到體內有一樣什麼東西脫口而出,那東西似乎像鳥一樣有著美妙的翅膀的拍動。然後他驚慌地轉過身去,哀哀地叫喚著:


  「我的魂呵,我的魂飛走了。」


  祖父的靈魂像小鳥一樣從張開的嘴飛了出去,這對十三歲的我來說是一件離奇同時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臉上出現了水牛死前的神態。那時候雨過天晴,正當村裡眾多的老人驚詫孫有元的預言得到實現時,我的祖父已經沒有心情來享受榮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靈魂的悲哀之中。孫有元眼淚汪汪地坐在門檻上,面對逐漸來到的陽光,他咧開的嘴裡發出十分傷心的哼哼聲。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後,開始自己傷心地流淚。他的眼淚直到我父母從田裡回來,依然暢流不止。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那麼長時間地流淚。


  我父親從田裡回來看到了孫有元的眼淚,孫廣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淚是沖著自己來的,我父親嘀咕著:


  「我還沒死,就為我哭喪了。」


  後來我祖父從門檻旁站起來,哭泣著從我們身旁走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而是走進了堆放雜物的房間,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來。可是沒過多久孫有元就用驚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兒子:

  「孫廣才。」


  我父親沒理他,對我母親說:


  「這老東西擺架子了,要我把飯送進去。」


  祖父繼續喊叫: 「孫廣才,我的魂丟了,我要死啦。」


  我父親這時才走到祖父門前,對他說:

  「要死了還那麼大的嗓門。」


  我祖父大聲哭起來,在哭聲里他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

  「兒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爹有點怕呵。」


  孫廣才很不耐煩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嗎?」


  孫有元也許是得到兒子的對話,他精神抖擻越發起勁地喊叫了:

  「兒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窮一天。」


  祖父響亮的聲音使我父親頗感不安,孫廣才惱火地說:

  「你輕一點好不好,讓人家聽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孫有元對自己死去的預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裡有著不可言傳的驚訝和懼怕。現在想來,祖父在那一瞬間覺得靈魂飛走的生理感受,對他來說是真實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對自己死亡時是不會弄虛作假的。也許孫有元摔壞腰后,就有可能設計起自己的末日來了。從而讓他對著天空吼叫時得到的純屬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為靈魂飛走的死亡預兆。那個雨過天晴的下午,孫有元流淚不止時,已經完成了對自己的判決。這個垂暮的老人,在即將與亡妻相遇和徹底訣別塵土飛揚的人世之間曾經無從選擇。他整整九年時間猶豫不決。當他最後感到死亡已經無法迴避地來到時,他的眼淚表達了對艱難塵世是如何依依不捨。他唯一的要求是讓孫廣才答應給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鑼和吹嗩吶。


  「嗩吶吹得響一點,好給你娘報個信。」


  祖父躺在床上馬上就要死去,這個事實使我驚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現了徹底的變化,不再是一個老人坐在角落裡獨自回想過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經緊密相連。對我來說,祖父變得異常遙遠,和我記憶不多的祖母合二為一了。


  我弟弟對祖父即將死去,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整整一個下午,他都站在門旁,從門縫裡窺視祖父,而且時時跑出去向我哥哥報信:

  「還沒有死。」


  他向孫光平解釋:

  「爺爺的肚皮還在動。」


  孫有元對死的決心,在我父親看來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孫廣才那天下午扛著鋤頭走出家門以後,心懷不滿地認為孫有元是變一個法子來折騰他。可到了傍晚我們吃過飯後,祖父仍然沒有從屋裡出來,我的母親端著一碗飯走進去時,我們聽到了祖父嗡嗡的聲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飯啦。」


  這時候我父親才真正重視祖父死的決心,當我父親驚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后,這兩個冤家竟然像一對親密兄弟那樣交談起來。孫廣才坐在孫有元的床上,我從沒有聽到過父親如此溫厚地和祖父說話。孫廣才從房間里走出來后,他已經相信父親不久之後就會離世而去,喜形於色的孫廣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對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孫有元準備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傳播的,我在屋裡都能聽到他在遠處的大嗓門:


  「一個人不吃飯還能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孫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孫廣才走進來時,敏捷地撐起身體問他的兒子:


  「棺材呢?」


  這使我父親吃了一驚,他沒有看到設想中奄奄一息的孫有元。他從房間里出來后顯得有些失望,孫廣才搖晃著腦袋說:

  「看來還得熬兩天,他還能記得棺材。」


  我父親可能是擔心孫有元在吃午飯時,突然謙卑地走出來坐在我們中間。孫廣才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須重視祖父心目中的棺材。於是在那個上午,我父親手提兩根木條像個小偷似的走了進來,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達命令,讓他敲打木件。一貫大大咧咧的父親突然賊頭賊腦地出現,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隨後他挺直了身體,推開祖父的屋門,用孝子的聲音說:


  「爹,木匠請來了。」


  從半開的門裡,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時我遊手好閒的弟弟已經獲得了短暫的職業,孫光明將木條滿屋揮舞,讓劍和刀自相殘殺。我弟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不會讓自己長時間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孫光明極為迅速地投入到真正的戰爭之中,他像一個古代將領那樣汗流浹背地殺出了房屋。這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職業,而沉浸到廝殺的快樂之中。我弟弟氣喘吁吁的吶喊聲,在那個上午的陽光里逐漸遠去,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直到晚飯前他才回來,那時他兩手空空。當我父親追問他木條扔哪去時,孫光明一臉的糊塗,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半晌,那神態彷彿是他從未碰過木條似的。


  在我弟弟遠去以後,我聽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


  「棺材。」


  能使他靈魂得到安寧的木頭敲打聲消失后,孫有元蒼白無力的嗓音里,飄蕩著饑渴的沙沙聲。他生前最後的奢望,由於我弟弟的馬虎,一下子變得虛無縹緲了。


  後來由我承擔起了為祖父的精神製造棺材的敲打職業。我十五歲的哥哥對這已經不屑一顧了。孫廣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發現這個悶悶不樂的孩子有時也可以干點事。他將木條遞過來時一臉的鄙視:


  「你也不能光吃不幹活。」


  此後的兩天里,我用單調的敲打給我祖父以安慰的聲響。我處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拔。十三歲的年齡,已經讓我敏感地想到這是在為自己敲打。回到南門以後的那些日子,儘管祖父孫有元沒有給過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於我們在家中的處境是那樣相似,孫有元時刻表現出來對自己的憐憫,來到我眼中時,我會感到也包含了對我的憐憫。我對父親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為祖父催死的敲打聲里發展起來的。很久以後,我仍然感到父親在無意之中向我施加了殘忍的刑罰。我當初的心情,就如一個死囚去執行對另一個死囚的處決。


  孫有元行將死去的事,使我們那個一貫無所事事的村莊出現了驚奇與熱鬧。那些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後反而變得幼稚的老人,對我祖父準備死去表達了驚訝的虔誠。孫有元對待菩薩的態度,讓他們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種有趣的說法使我祖父的出生變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樣從天上下來的,現在他對自己死的預知,又證明他在塵世的期限已到,他要歸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紀輕一點的人,牢記著共產黨無神論的教育,他們對自己長輩的言論嗤之以鼻。就像孫廣才訓斥孫有元那樣,那些可愛的老人都被訓斥成是年齡長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塗。


  那時的我卻坐在敞開大門的屋中,為祖父敲打著單調的聲響。在屋外眾多的目光里,我履行著在他們看來是滑稽的職業。這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對我指手畫腳,並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恥辱和悲哀之間無法脫身了。


  屋外嘈雜的聲響讓孫有元在離世而去之際,重現了他年輕時遭受國民黨軍隊子彈追趕的情景。喪失了安寧的孫有元在屋裡大聲呼喊孫廣才,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我父親走進屋去時,孫有元正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向孫廣才打聽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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