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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在細雨中呼喊(20)

  第149章 在細雨中呼喊(20)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準備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來他越躺越有精神。儘管孫有元每天都叫嚷著不吃東西了,我那言語不多的母親總還是盛一碗飯走進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現實的飢餓面前,曾經有過激烈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屈服於飢餓的力量。我母親每次都會拿著一隻空碗出來。


  孫廣才從來就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越來越奄奄一息。於是對孫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當我母親端著一碗飯推開祖父房門,我祖父故伎重演叫著不吃東西時,孫廣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親,沖著我祖父喊叫:


  「要死就別吃,要吃就別死。」


  我母親那時異常驚慌,她低聲對孫廣才說:


  「你這是作孽,老天爺要罰你的。」


  我父親可不管這一套,他一下子躥到屋外,對不遠處的人說:「你們聽說過死人吃東西沒有?」


  事實上祖父並不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孫有元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飛走是確實的感受,他對自己即將死去堅信不疑。那時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經死去,正期待著自己的生理也進入一勞永逸的境地。當我父親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孫有元也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惱。


  在生命的末日里,孫有元用殘缺不全的神智思考著自己為何一直沒死。即將收割的稻子在陽光里搖晃時,吹來的東南風裡飄拂著植物的氣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聞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維斷定了自己遲遲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關。


  那個早晨孫有元又大聲叫喚孫廣才了,我父親發泄過多的怒氣之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懶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孫有元用神秘的口氣低聲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沒有飛遠,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沒死。孫有元說這話時的謹慎模樣,彷彿是擔心靈魂會聽到他的話。靈魂沒有飛遠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間,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盤旋的那群麻雀。孫有元要我父親扎幾個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圍,好把他的靈魂嚇走,否則他的靈魂隨時都會突然回到他體內。我祖父張開牙齒脫落的嘴,嗡嗡地對孫廣才說:

  「兒子啊,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


  我父親馬上就叫嚷起來:


  「爹,你別死啦,你活過來算了。一會棺材,一會稻草人,你就別再折騰啦。」


  村裡的那些老人從牢騷滿腹的孫廣才那裡得知這些時,並不像我父親認為的那樣是孫有元在瞎折騰。我祖父認為靈魂仍在附近飛翔,對他們來說是真實可信的。那個中午,那時我不再敲打木條,我看到幾個老人拿著兩個稻草人走來了,虔誠的神態在陽光下有著一種離奇的莊嚴。他們將一個稻草人靠在我們門口的牆上,另一個放在孫有元的窗旁。正如後來他們向孫廣才解釋的那樣,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成全我祖父順利地升天。


  我祖父確實大限已近,此後的三天里孫有元的狀況一落千丈。當我父親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間時,孫有元只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那時候的孫有元對付飢餓不像前幾天那麼軟弱無能,應該說他已喪失起碼的胃口,我母親端進去的飯他最多只吃兩三口。這使我父親疑神疑鬼地在那兩個稻草人近旁轉悠了很久,嘴裡嘀咕道:


  「難道這東西還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間夏天的屋子裡,連續多日沒有洗澡,後來的幾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將尿流在了床上。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氣。


  孫有元真正顯示彌留之際的神態之後,孫廣才開始安靜下來,他連續兩個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來后緊皺眉頭,我那習慣誇大其詞的父親斷言孫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父親沒有走入祖父的房間,他說是吃不消裡面的臭氣。他要我母親進屋去看看祖父怎麼樣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說:

  「你們爺爺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黃鼠狼一樣,你要捉它時它就放個臭屁把你熏暈了,自己可以逃走。你們爺爺要逃走啦,所以那裡面臭死人啦。」


  我母親從祖父屋裡出來時臉色蒼白,她的雙手將圍裙的下擺捏成一團,對孫廣才說: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親像是被凳子發射出去似的,躥進了祖父的房間,過了一會十分緊張地走出來,手舞足蹈地說:


  「死啦,死啦。」


  事實上那時孫有元還沒有死去,他正斷斷續續地從休克狀態里走進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親卻急沖沖地去尋求村裡人的幫助,他那時才想起來連個坑都還沒挖。孫廣才扛著鋤頭哭喪著臉滿村去叫人,然後在祖母的墳旁和幾個鄉親為孫有元挖起了長眠之坑。


  孫廣才是一個不會輕易知足的人,那幾個鄉親挖完墳坑準備回家時,我的父親在他們身後喋喋不休,告訴他們幫忙要幫到底,要麼就別幫忙。孫廣才要他們去把我祖父抬出來,他自己則是站在門旁寸步不進,那個後來和他打架的王躍進皺著眉說怎麼這麼臭時,我父親點頭哈腰地對他說:


  「死人都這樣。」


  我的祖父正是那時候睜開眼睛的,當時他們已經將他的身體抬了起來。孫有元顯然不知道他們即將要埋葬他,擺脫了昏迷之後的孫有元向他們發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現的笑容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我在屋外聽到了裡面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隨即一個個驚慌失措地躥了出來,最為強壯的王躍進嚇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著胸口連聲說:

  「嚇死我啦,嚇死我啦。」


  接著他就大罵孫廣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嚇人也不能這麼做。」


  我父親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王躍進說:


  「他娘的,還活著呢。」


  孫廣才這才急忙走入孫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兒子以後,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孫有元的笑容使孫廣才勃然大怒,他還沒有從祖父屋裡出來就叫罵起來:


  「你死個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別他娘的躺在床上。」


  孫有元細水長流的生命,綿綿不絕地延續著,使村裡人萬分驚訝。當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確定了孫有元將會立即死去,可孫有元卻把自己彌留之際拉得十分漫長。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炎熱我們將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樹下面,我們吃飯時看到祖父突然出現。


  在床上躺了二十來天的孫有元,竟然從床上下來,扶著牆壁像個學走路的孩子一樣蹣跚地走出來。這情景把我們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時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不安里,一直沒死的事實使他感到焦慮和憂心忡忡。他艱難地走到門檻旁,顫巍巍地坐了下來。孫有元對我們的吃驚視而不見,他像是一袋被遺忘的地瓜那樣擱在那裡。我們聽到了他垂頭喪氣的嘟噥:


  「還沒死,真沒意思。」 孫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親走到他床邊時,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孫廣才。祖父當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則我父親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他後來告訴我們,祖父那時的眼神彷彿要把他順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親沒有逃跑,應該說是沒法逃跑。孫廣才的手已被他臨終的父親緊緊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滾出了兩滴細小的淚水后,便將眼睛永遠閉上了。孫廣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漸漸獲得了自由,這時他才慌亂地逃出來,口齒不清地要我母親進去看看。比起父親來,母親顯得鎮靜多了。顯然她走進去時略有遲疑,可她出來時是一步一步走來的,她告訴我父親:

  「已經冰涼了。」


  我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時連聲說:

  「總算死了,我的娘呵,總算死了。」


  父親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著不遠處幾隻走來走去的雞。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臉色悲傷起來,接著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淚,隨後他抹著眼淚哭泣了。我聽到他喃喃自語:

  「爹呵,我對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輩子。我是個狗雜種,我不孝順你。可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呵。」


  祖父如願以償地死去,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沒有引起我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感受。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悲哀,還是不安。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那就是一種情景將在我眼中永遠消失。在傍晚的時刻,孫有元步履蹣跚地在那條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出現,向我和池塘走來。我總是很遠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裡的油布雨傘,和肩上的藍布包袱。要知道,這情景曾經給過我多次陽光般的溫暖和安慰。


  祖父打敗了父親


  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起碼他的內心不是這樣,他的謙卑在很大程度上表達著對自己的不滿。我離開南門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鋸掉那張桌子的腿以後,祖父在家中的糟糕處境越加明顯。


  孫有元讓孫光明鋸掉桌腿以後,並不意味著他和孫廣才這兩個老對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親是個窮追不捨的傢伙,他不會讓孫有元長時間心安理得。不久之後他就不讓我祖父吃飯時坐在桌旁,而是給他盛一小碗飯讓他在角落裡吃。我的祖父必須學會忍飢挨餓了,這個已到晚年的老人對食物的慾望像個剛結婚的年輕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孫廣才那張彷彿飽嘗損失的臉,使我祖父很難提出再吃一碗飯的要求,他只能飢腸轆轆地看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大聲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飢餓的辦法,就是在洗碗前將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些日子村裡人時常在我家的後窗,看到孫有元伸出舌頭,兢兢業業地舔著那些滯留飯菜痕迹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時是不會心甘情願的,我說過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到那時他只能和孫廣才針鋒相對,而沒有別的迂迴的辦法。大約一個月以後,當我母親將那一小碗飯遞過去時,我祖父故意沒有接住,把碗摔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父親當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實也是如此,孫廣才霍地從凳子上站立起來,用嚇人的聲音指著孫有元大罵:

  「你這個老敗家子,連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還吃個屁。」


  我的祖父那時已經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將地上的食物收拾起來。孫有元一副罪該萬死的模樣,對我父親連聲說:

  「我不該把碗打破,我不該把碗打破,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孫有元最後那句話讓我父親瞠目結舌,孫廣才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對我母親說:


  「你還說這老不死可憐,你看他多陰險。」


  我祖父對孫廣才看都不看,他開始眼淚汪汪起來,同時依然執著地說:


  「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這使孫廣才氣急敗壞,他對著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別裝了。」


  孫有元乾脆嗷嗷大哭,聲音響亮地叫道:

  「這碗打破了,我兒子以後吃什麼呀?」


  那時候我弟弟突然笑出聲來,祖父的模樣在他眼中顯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識時務的弟弟竟然在那種時候放聲大笑。我哥哥孫光平雖然知道那時候笑是不合時宜的,可孫光明的笑聲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來。我父親那時可真是四面楚歌,一邊是孫有元對他晚年的糟糕預測,另一邊是後輩似乎幸災樂禍的笑聲。孫廣才疑慮不安地看著他的兩個寶貝兒子,心想這兩個小子實在是有點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聲是對我祖父的有力支持,雖然他們是無意的。我一貫信心十足的父親,在那時難免有些慌張,面對依然嚎啕叫著的孫有元,孫廣才喪失了應有的怒氣,而是脆弱地向門口退去,同時擺著手說:


  「行啦,祖宗,你就別叫啦,就算你贏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別叫啦。」可是來到屋外以後,孫廣才又怒火衝天了,他指著在屋中的家人罵道:「你們全他娘的是狗養的。」


  第四節

  威脅

  我成年以後,有一天中午,一個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動作,使我長久地注視著他。這個衣著鮮艷的小傢伙,在燦爛的陽光里向空氣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專心致志地設計著一系列簡單卻表達他全部想象的手勢。其間他突然將右手插入褲襠,無可奈何地進行了現實的搔癢,而他臉上則維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痴笑。面對如此嘈雜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後來,一隊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從他身旁走過,才使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幸福。這個孩子發獃地看著處於年齡優勢的他們走遠。我沒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時的沮喪。被他們隨隨便便背在肩上的書包,微微搖晃著遠去。這一景象對一個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況且他們又是排著隊走去,他的內心一定充滿了嫉妒、羨慕和嚮往。這樣的情感折磨著他,最終產生了對自己的不滿。我看到他轉過身來,哭喪著臉氣呼呼地走入一條衚衕。


  二十多年前,當我哥哥背上書包耀武揚威地走去,我的父親向他發出最後的忠告時,站在村口的我最初發現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後,我同樣背上書包上學時,已經不能像孫光平那樣獲得孫廣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類教導。


  那時我離開南門已有半年,那個將我帶離南門的高大男人成為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不再是擁有藍方格頭巾在田間快速走動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臉色蒼白終日有氣無力的李秀英。我後來的父親,那個名叫王立強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搬開了一隻沉重的木箱,從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了一隻全新的草綠色軍用挎包,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書包。


  王立強對農村來的孩子有著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許因為他也出自農村,所以他始終覺得鄉下的孩子和狗一樣喜歡隨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領養我的第一天,就反覆向我說明便桶的重要性。他對我排泄方式的關心,在背上書包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時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訴我,上學以後就不能隨隨便便上廁所了,首先應該舉手,在老師允許以後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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