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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在細雨中呼喊(27)

  第156章 在細雨中呼喊(27)

  是上課的鈴聲暫時拯救了我,他們讓我在這裡站著別動,他們要去講課了。他們走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這間小屋子裡,椅子就在旁邊,我不敢坐。那邊的桌子上有一瓶紅墨水,我真想去拿起來看看,可他們讓我站著別動。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場,此刻高年級的同學正在那裡列隊,不一會就解散了,他們打球或者跳繩。體育課是我最喜歡的課。那邊教室里傳來了朗讀的聲音,隔著玻璃聽起來很輕。我第一次站在外面聽著他們朗讀,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在他們中間,可我只能站在這裡受罰。有兩個高年級的男同學敲打起窗玻璃,我聽到他們在外面喊:

  「喂,你剛才為什麼哭?」


  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傷心地抽泣起來。他們在外面哈哈笑了。


  下課鈴響過以後,我看到張青海帶著國慶和劉小青走過來。我想他們怎麼也來了,是我把他們牽涉進來的。他們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們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閃了過去。


  接下去的情形真讓我吃驚,國慶和劉小青揭發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說的那句話——要是我,我也會寫的。於是林老師用手指著我,卻面對張青海說:

  「有這想法就會寫那標語。」


  我說:「他們也這樣說了。」


  這時國慶和劉小青急忙向老師說明:


  「我們是為了引誘他才這麼說的。」


  我絕望地看著我的同學,他們則是氣呼呼地瞪著我。然後老師就讓他們出去了。


  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上午,兩個成年人輪番進攻我,我始終流著眼淚不承認。他們的吼叫和拍桌子總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時飽受驚嚇,好幾次我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出聲。林老師除了槍斃我以外,什麼恫嚇的話都說了。到後來她突然變得溫柔了,耐心地告訴我,公安局裡有一種儀器,只要一化驗就會知道,那牆上標語的筆跡和我作業簿上的一模一樣。這是那個上午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擔心儀器會不會出差錯,我就問她:


  「會不會弄錯呢?」


  「絕對不會。」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徹底放心了,我對他們歡欣地叫道:


  「那就快點拿去化驗吧。」


  可他們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互相看了好一會,最後是張青海說:


  「你先回家吧。」


  那時放學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我終於離開了那間小屋子。上午突然來到的一切,使我暫獲自由以後依然稀里糊塗。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到了校門口,在那裡我見到了國慶和劉小青,由於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淚,我走過去對他們說: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當時的國慶有些不大自在,他紅著臉對我說:

  「你犯錯誤了,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劉小青卻是得意洋洋地說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老師派來偵察你的。」


  成年人的權威,使孩子之間的美好友情頃刻完蛋。以後很長時間裡,我再沒和他們說過話。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門,去向國慶求助時,才恢復了我和他之間的親密,可同時也成了我們的分別。後來,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下午的時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準備上課了。夾著講義走進來的張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臉奇怪地問我: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幹什麼?本來我是來上課的,可他這麼一問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你站起來。」


  我慌忙站起來。他讓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場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裡去。猶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氣往回走,重新來到教室里,我提心弔膽地問張青海:

  「老師,我要走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依然是軟綿綿地問我:


  「你上午在哪裡?」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操場對面那間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問:

  「我要到那小屋子裡去?」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下午我繼續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裡,我一直拒絕承認惹惱了他們。於是王立強來到了學校,身穿軍裝的王立強來到后,仔細聽著他們的講訴,其間有幾次回過頭來責備地望了望我。我當初多麼希望他也能認真地聽一聽我的申辯,可他聽完老師的講敘后,根本就不關心我會說些什麼。他帶著明顯的歉意告訴他們,我是他領養的,領養時我已經六歲了。他對他們說:


  「你們也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性了。」


  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但他沒有像老師那樣逼我承認,這方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說。他很快就站起來說是有事走了,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害我。如果他繼續呆下去,他就很難不去附和老師的話。他逃脫了這個令他尷尬的處境。我卻是充滿了委屈,他那麼認真地聽老師講敘,可一句也不來問我是不是這樣。


  要不是後來李秀英對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的我深陷於被誤解的絕望之中,那是一種時刻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的情感。沒有人會相信我,在學校里誰都認為那標語是我寫的。我成了一個撒謊的孩子,就是因為我拒不承認。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時,我接受了雙重摺磨。在被誤解的重壓之下,我還必須面對回家以後的現實,我想王立強肯定將這事告訴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就這樣幾乎是絕望地回到家中。一聽到我的腳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過去,她十分嚴肅地問我:

  「那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要說實話。」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麼多的審問,可沒有一句是這樣問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

  「不是我寫的。」


  李秀英在床上坐起來,尖厲地喊叫王立強,對他說:


  「肯定不是他寫的,我敢保證。他剛來我們家時,我偷偷將五角錢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實地拿過來交給我。」然後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強在那邊屋子裡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他說:


  「小孩又不懂事,寫一條標語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秀英顯得很生氣,她指責王立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樣不就等於你相信是他寫的了。」


  這個臉色蒼白脾氣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讓我感動得眼淚直流。她也許是因為用力說話,一下子又癱在了床上,輕聲對我說: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獲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後,並沒有改變我在學校的命運。我在那間光線不足的小屋子裡,又呆了整整一天。隔離使我產生了異常的恐怖。雖然我和別的同學一樣上學,也一樣放學回家,可我卻是來到這間小屋子,被兩個處於極端優勢的成年人反覆審問。我哪經受得住這樣的進攻。


  後來他們向我描繪了一個誘人的情節。他們用讚賞不已的口氣,向我講敘了這樣一個孩子,和我一樣的年齡,也和我一樣聰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讚揚),可他後來犯了一個錯誤。


  他們不再氣勢洶洶,開始講故事了,我凝神細聽。這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偷了鄰居的東西,於是他在自己心裡受到了指責,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後來經過一系列的思想鬥爭,他終於將東西還給了鄰居,並且認了錯。


  林老師這時親切地問我:

  「你猜,他受到批評了嗎?」 我點了點頭。


  「不。」她說,「他反而受到了表揚,因為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們就這樣引誘我,讓我漸漸感到做了錯事以後認錯,比不做錯事更值得稱讚。遭受了過多指責以後,我太渴望得到稱讚了。我是懷著怎樣激動和期待的心情,終於無中生有地承認了下來。


  兩個達到了目的的成年人總算舒了一口氣,然後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著我。他們既沒有稱讚我,也不責罵。後來是張青海對我說:


  「你去上課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過陽光閃爍的操場,心裡空蕩蕩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許多同學都扭過頭來向我張望,我感到自己開始臉紅了。


  可能是三天以後,那天我很早就背著書包去學校。走進教室時我嚇一跳,張青海獨自一人坐在講台後面,講台上放著他的講義。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輕聲問我:

  「你知道林老師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間小屋子裡責罵恫嚇過我,也是她說過我聰明。我點點頭。


  張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訴我:


  「她被關起來了。她家裡是地主,她一直隱瞞著,後來派人去調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驚。林老師被關起來了?前幾天她還和張青海一起審問我,那麼義正詞嚴,那麼滔滔不絕。現在她被關起來了。


  張青海低頭看他的講義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著對面那間小屋子,心裡反覆想著林老師被關起來這令人吃驚的事。那時有幾個同學走了進去,我聽到張青海又在輕聲告訴他們這些了。老師的微笑讓我害怕,在那間小屋子裡,林老師和他顯得那麼同心同德,現在他卻是這樣的神態。


  回到南門

  應該說,我對王立強和李秀英有著至今難以淡漠的記憶。我十二歲回到南門,十八歲又離開了南門。我曾經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孫盪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強以後,李秀英的生命是否還能延續至今。


  雖然我在他們家中干著沉重的體力活,但他們時常能給予我親切之感。我七歲那年,王立強決定讓我獨自去茶館打開水。他說:

  「我不告訴你茶館在哪裡,你怎麼去呢?」


  這個問題讓我想得滿頭大汗,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歡快地說:

  「我去問別人。」


  王立強發出了和我一樣歡快的笑聲。當我提著兩隻熱水瓶準備出門時,他蹲了下來,努力縮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就將熱水瓶扔掉。我當時十分驚訝,那兩個熱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貴的物品,他卻讓我扔掉。


  「為什麼要扔掉?」


  他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摔倒在地的話,瓶里的開水就會燙傷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裡放了兩分錢,提著兩個熱水瓶驕傲地走了出去。我沿著那條石板鋪成的街道走去,用極其響亮的聲音向旁人打聽,茶館在什麼地方。我不管此後的打聽是否多餘,依然尖聲細氣喊叫著。我小小的詭計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驚地看著我。我走入茶館時,用更加響亮的聲音將錢遞過去,收錢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她捂著胸口說:


  「嚇死我啦。」


  她的模樣讓我咯咯笑出聲來,而她則迅速轉換成了驚奇。當我提著兩瓶水走出去時,她在後面提心弔膽地說:

  「你提不動的。」


  我怎麼會扔掉熱水瓶呢?他們對我的懷疑,只會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強在我離家時的囑咐,在路上變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里為我描繪了這樣的情形,當我將兩瓶開水提回家時,王立強是那樣的欣喜若狂,他高聲喊叫李秀英,那個床上的女人也走過來了,他們兩人由衷地讚歎我。


  就是為了得到這個,我咬緊牙關提著那兩瓶開水往家走去。我時刻鼓勵著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間我只是休息了一次。


  可我回到家中以後,王立強令我失望地沒有流露一絲的吃驚,彷彿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過了水瓶。看著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後的希望提醒他:

  「我只休息了一次。」


  他站起來微笑了一下,似乎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徹底沮喪了,一個人走到一邊。心想:我還以為他會讚揚我呢。


  我曾經愚蠢地插在王立強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間,為此我挨揍了。強壯的王立強和虛弱的李秀英,他們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剛來他們家時,每隔幾天我上床睡覺后,便會聽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聲。那時我總是極其恐懼,可是翌日清晨我又聽到了他們溫和地說話,一問一答的聲音是那麼親切地來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在床上有氣無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時突然尖厲地喊叫著我,要我過去。我穿著短褲衩,在那個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開了他們的房門,正在脫衣服的王立強滿臉漲紅地將門踢上,怒氣沖沖地要我滾回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又不敢走開,李秀英正在裡面拚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門口,渾身打抖。後來可能是李秀英從床上被窩裡跳了出來,這個穿潮濕一點內衣就會發燒的女人,那時候不顧一切了。我聽到王立強在裡面低聲喊道:


  「你不要命啦。」


  門咚的一下被打開了,我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李秀英拉進了被窩。然後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著氣對王立強說:


  「今晚我們三個人睡。」


  李秀英抱著我,將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頭髮覆蓋了我的一隻眼睛。她雖然瘦骨嶙峋,可她的身體很溫暖。我用另一隻眼睛看到王立強正惱怒地沖著我說:


  「你給我出去。」


  李秀英貼著我的耳朵說:

  「你說不出去。」


  這時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溫暖的身體我當然不願離開,我就對王立強說:


  「我不出去。」


  王立強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懷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時眼睛通紅極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就向我喊道:

  「你還不出去。」


  我的倔強這時上來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


  王立強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緊緊抱住床腿,任他怎麼拉也不鬆手。氣瘋的王立強捏住了我的頭髮,就往床上撞。我似乎聽到李秀英尖厲地喊叫起來。劇烈的疼痛使我鬆了手,王立強一把將我扔了出去,隨即鎖上了門。當時的我也瘋狂了,我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捶打房門,嚎啕大哭著大罵道:

  「王立強,你這個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裡去。」


  我傷心欲絕地哭喊著,指望李秀英能站出來援助我。剛開始我還能聽到李秀英在裡面和王立強爭吵,過了一會就沒有聲音了。我繼續哭喊,繼續破口大罵,後來我聽到李秀英在裡面叫我的名字,她聲音虛弱地對我說:

  「你快去睡吧,你會凍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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