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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在細雨中呼喊(28)

  第157章 在細雨中呼喊(28)

  我突然感到無依無靠了,我只能嗚咽著走回自己的卧室。在那個冬天的黑夜裡,我懷著對王立強的仇恨漸漸睡去。第二天醒來時我感到臉上疼痛難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鼻青臉腫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強看到我時吃了一驚,我沒有理睬他,而是從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制止我,滿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說了什麼。我使勁掙脫他的手,將拖把扛進了李秀英的房間。李秀英也吃了一驚,她嘟噥著指責王立強:

  「手這麼重。」


  這天早晨,王立強買來了兩根油條說是給我吃的。油條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擁有一頓可口的早餐時,我剛好絕食了。他們怎麼勸說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說:


  「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裡。」


  我與其是在哀求,還不如說是在威脅他們。王立強由於內疚,接二連三表示的姿態,反而加強了我與他對立的決心。我背起書包出去時,他也緊隨而出,他試圖將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開了身體。於是他又摸出一角錢給我,我同樣堅決拒絕他的收買,搖搖頭固執地說:


  「不要。」


  我必須真正品嘗飢餓的滋味。王立強對我絕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繼續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報復王立強。最初的時候我甚至有些驕傲,我發誓再也不吃王立強的東西了,同時我想到自己會餓死,這時候我眼淚汪汪地感到自己多麼值得驕傲。我的餓死對於王立強是最有力的打擊。


  可我畢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飽穿暖時,才會在我這裡堅強無比。一旦餓得頭暈眼花,也就難以抵擋食物的誘惑了。事實上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是那種願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樣崇拜生命在我體內流淌的聲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學們都看到了我鼻青臉腫的模樣,可沒有人會知道我此後來到的飢餓更為嚇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門以後,到了第三節課,我就受不了了。先是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裡面就如深夜的衚衕一樣寂寞,有著風吹來吹去似的虛無。隨即擴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無力腦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面臨真正的胃疼,那種虛弱的疼痛比臉上的青腫更為要命。我總算熬到了下課,我趕緊向那個自來水水架跑去,將嘴接住水龍頭,喝了飽飽的一肚子水。於是我獲得了短暫的平靜,飢餓那時暫時離去,我虛弱地靠在水架上,陽光照得我全身軟綿綿。水在體內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只能不停地喝著這冬天的涼水,直到上課鈴聲響起。


  我遠離水架之後,飢餓的再度來臨就讓我束手無策了,那時的我必須承擔比先前更為嚴厲的折磨。我的身體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產生了幻覺,黑板猶如一個山洞,老師在洞口走來走去,他發出的聲音嗡嗡直響,彷彿是撞在洞壁上的迴音。


  當我的胃承受著空虛的疼痛時,膀胱則給予了我脹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麼多的水,它們開始報復我了。我只能舉起手來,請求張青海允許我去撒尿。那時剛上課才幾分鐘,老師十分不滿地訓斥我:


  「下課時為什麼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廁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里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湧來涌去,撒完尿后,我抓住這個機會又去喝了一肚子涼水。


  那個上午的第四節課,對於我也許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我剛上了廁所后不久,膀胱又劇烈地脹痛了,把我脹得臉色發紫。我實在憋不住后,只得再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滿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陣,問我:


  「又要去撒尿。」


  我羞愧不安地點點頭。張青海叫出了國慶,讓他跟我到廁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這次撒完尿后我沒再敢喝水,國慶回到教室后響亮地向老師報告:


  「比牛的尿還長。」


  在同學哧哧的笑聲里,我面紅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雖然我沒再喝水,可是沒過多久膀胱又鼓起來了。那時候飢餓已經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這次我不敢輕易舉手了,我忍著劇烈的脹疼,期待著下課鈴聲早些響起來。我都不敢動一動身體,彷彿一動膀胱就要脹破似的。到後來我實在不行了,時間走得那麼慢,下課鈴聲遲遲不來。我膽戰心驚地第三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有些惱火了,他說:

  「你想淹死我們。」


  同學們哄堂大笑。張青海沒再讓我上廁所,而是讓我繞到窗外,讓我對著教室的牆壁撒尿,他要親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當我將尿刷刷地衝到牆上去后,他相信了,走開幾步繼續講課。我的尿可能是太長了,張青海突然中斷講課,吃驚地說:

  「你還沒撒完?」


  我滿臉通紅膽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學后,我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回家,我繼續絕食鬥爭。整個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面,飢餓一旦強烈起來,我就爬起來去飽飽地喝一肚子水,然後繼續躺在那裡獨自悲傷。那時我的自尊只是裝飾而已了,我盼望著王立強找來。我躺在陽光下面,青草在我周圍歡欣地成長。


  王立強找到我的時候,已是下午,上學的同學正在陸續來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吃過中飯以後,一直在焦急地等著我回去,這是李秀英後來告訴我的。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輕輕觸碰我臉上的青腫時,我一下子就哭了。


  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麼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店,他把我放在櫃檯上,指著一塊寫滿各種麵條的黑板,問我要吃哪一種。我一聲不吭地看著黑板,什麼也不說,我自尊的殘餘仍在體內遊盪。王立強就給我要了一碗最貴的三鮮面,然後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忘不了當初他看著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後那麼多年,我一想起他當初的眼神就會心裡發酸。他是那樣羞愧和疼愛地望著我,我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父親。可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死後我回到南門以後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比起孫廣才來,王立強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親。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我才發現王立強的死,已經構成了我冗長持久的憂傷了。


  麵條端上來以後,我沒有立刻就吃,而是貪婪同時又不安地看著熱氣騰升的麵條。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強馬上就站起來,說聲他要上班后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可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得到了滿足,隨後我就無限惆悵地夾起雞塊、爆魚,看看又放下,接著又夾起來看看,遺憾的是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復了童年時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煙消雲散。於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對面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價的小面,他是那樣關注我夾雞塊和爆魚的舉動,我感到他是在期待著我立刻離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時的殘忍上來了,我故意不走,反覆夾著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緩慢。我們兩人暗中展開了爭鬥,沒過多久,我就厭倦了這種遊戲,可我想出了另一種遊戲。我將筷子大聲地一摔,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隱蔽在窗邊偷偷窺視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門口張望了一下,接著以驚人的敏捷將自己的麵條,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將兩個碗調換了一下位置后,就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我立刻離開窗戶,神氣活現地重新走入飯店,走到他面前,裝作吃驚地看了一會那隻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滿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


  進入小學三年級以後,我越來越貪玩了。隨著對王立強和李秀英的逐漸熟悉和親切起來,初來時的畏懼也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記了時間,後來驀然想起來應該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我自然要遭受責罵,可那種責罵已經不會讓我害怕,我努力幹活,盡量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他們的責罵就會戛然而止。


  有一陣子我特別迷戀去池塘邊摸小蝦,我和國慶、劉小青,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后,就往鄉間跑去。有一天我們剛剛走上田野,讓我嚇一跳地看到了王立強,他和一位年輕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後慢慢走來。我趕緊往回跑,王立強已經看到我,我聽到他的喊叫后只得站住腳,不安地看著王立強大步走上前來,我在應該回家的時候沒有回家。國慶和劉小青立刻向他說明,我們到鄉間是為了摸小蝦,不是來偷瓜的。王立強向他們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強並沒有責備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蓋住我的腦袋,讓我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親切地向我打聽學校里的事,他沒有一點想責備我的意思,我逐漸興奮了起來。


  後來我們站在百貨商店的吊扇下面,吃起了冰棍。這是我童年的幸福時刻,那時王立強家中還沒有電扇,我是那麼吃驚地看著這個旋轉的東西,就像是水傾瀉時一樣亮閃閃,而且是那麼的圓。我站在風區的邊緣上,不停地走進和走出,感受著有風和無風。


  那次我一口氣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強很少有這麼慷慨的時候。吃完第三根后,王立強問我還想不想吃,我又點了點頭。可他猶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說: 「你會吃壞身體的。」


  我得到了別的補償,他給我買了糖果,然後我們才離開商店。向家中走去時,王立強突然問我:

  「你認識那位阿姨嗎?」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說誰。


  「就是剛才走在我後面的。」


  我才想起來那個在田埂上的年輕女子,她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察,當時我正緊張地想逃避王立強。我搖搖頭后,王立強說:

  「我也不認識她。」


  他繼續說:「我叫住了你,回頭一看竟然後面還有一個人。」


  他臉上吃驚的神氣十分有趣,把我逗得咯咯直笑。


  快要到家的時候,王立強蹲下身體悄聲對我說:


  「我們不要說是去鄉間了,就說是在衚衕口碰上的,要不她就會不高興。」


  我當時高興極了,我也不願意讓李秀英知道我放學后又貪玩了。


  可是半年以後,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強和那位年輕的女子在一起,這一次我就很難認為他們互不相識了。在王立強發現我之前,我就逃之夭夭。後來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苦思冥想,十一歲的我已經能夠費力地用自己的腦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漸明白了王立強和那個女人之間含含糊糊的關係,我突然吃驚地感到王立強是那麼下流,但當我站起來走回家中后,我卻是保持了緘默。我很難找出當時保持緘默的全部原因,但有一點我至今記得,當我想到要把這事告訴李秀英時,我突然恐懼得顫抖起來。我成年以後,還常常會出現這樣幼稚的想法,如果我當時將這事告訴了李秀英,李秀英蒼白無力的瘋狂,也許恰恰會阻止王立強因此而送命。


  緘默使我後來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優勢,在我認為應當遭受處罰的時候,我對王立強的威脅,使我可能逍遙罰外。


  那個安放在收音機上端的小酒盅,最後還是讓我給打碎了。我拖地板時一轉身,拖把柄將酒盅掃落在地,就這麼被打碎了。那個貧困家中唯一的裝飾品,破碎時的聲響讓我經歷了長時間的戰慄。王立強會像擰斷一根黃瓜一樣,咔嚓一聲擰斷我的脖子。


  雖然這是剛來這裡時的恐懼,我也知道他不會擰斷我的脖子,但他盛怒的模樣和對我嚴厲的處罰,卻是我即將接受的事實。我用自己童年的掙扎,來擺脫這個厄運,我要先去威脅王立強。當時在另一個房間的李秀英沒有注意到這一切,我悄悄收起破碎的酒盅,將它們放入簸箕。然後在王立強下班回來時,由於激動和緊張,我突然哭了。王立強吃驚地蹲下身體問我:「怎麼啦?」


  我向他發出了哆嗦的威脅: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個阿姨的事說出來。」


  王立強臉色當時就白了,他搖著我的身體反覆說:

  「我不會揍你的,我為什麼要揍你呢?」


  我這才告訴他:

  「我把酒盅打碎了。」


  王立強先是一愣,繼而就明白我的威脅因何而起了,他臉上出現了微笑,他說:

  「那個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將信將疑地問他:


  「你不揍我啦?」


  他給予了我肯定的回答,於是我完全放心了,為了報答他,我湊近他耳朵說:

  「我不會說那個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後,王立強拉著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招呼,我當時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和王立強一起散步,當時我是那樣迷戀落日掛在兩旁屋檐上的餘暉。我的興緻感染了他,他給我講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歲時窮得經常光屁股。那時他嘆息地對我說:「人不怕窮,就怕苦呵。」


  後來我們在橋畔坐了下來,那一次他長久地望著我,接著憂慮地說:

  「你是個小妖精。」


  然後他換了一種口氣:

  「你確實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劉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極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黃疸肝炎死去了。


  那時候他已不是遊手好閒的大孩子,而是一個插隊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著鴨舌帽,將笛子插在上衣口袋裡,聽說他和兩個船上人家的女兒在一起插隊,那兩個強壯的姑娘幾乎同時喜歡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麼美妙,在鄉間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們感動。但是那裡的生活使他難以忍受,他經常回到城裡,坐在自己的窗口吹著笛子,在我們放學回家時,他就會吹出賣梨膏糖的小調,他喜歡看我們奔跑過去的傻樣,不願意回到鄉間那個使他生命感到窒息的地方,雖然有兩個姑娘編好了愛情的絲網恭候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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