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在細雨中呼喊(29)
第158章 在細雨中呼喊(29)
最後一次回來他住的時間可能是過長了一點。他那怒氣沖沖的父親整天訓斥他,要把他趕回鄉下去。有幾次我從他家窗前經過,聽到了他哭泣的聲音。他是那麼可憐巴巴地告訴父親,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不想吃東西,更不能幹活。
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劉小青的父親也不知道。他母親為他煮了兩個雞蛋,勸他還是回鄉下去吧。他回到鄉下以後,才過兩天就昏迷了。是那兩個健壯的姑娘輪流把他背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時,看到了這兩個被陽光曬得黝黑的姑娘,滿腿爛泥,哭喪著臉從劉小青家走出來。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我至今記得他當初離家時黯淡的神色,他扛著鋪蓋,右手攥著兩個雞蛋,慢吞吞地往輪船碼頭走去。事實上那時他已經死氣沉沉了,蹣跚的步履如同一個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裡的笛子,在他走時一搖一搖的,顯得稍有生氣。
這個死到臨頭的人,在看到我走來時,還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讓我湊近他屁股看看,那裡是不是扯破了。我已經上過他一次當了,所以我就對著他喊叫:
「我不看,你會讓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屁,然後緩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
當初黃疸肝炎的可怕被極其誇大了,劉小青戴著黑紗來到學校時,所有的同學都叫叫嚷嚷地躲著他。這個剛剛失去哥哥的孩子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走向一群籃球架下打球的同學,那群人像蜜蜂一樣立刻逃向了另一個球架,他們同聲咒罵他,而他則依然討好地向他們笑。我當時坐在教室外的石階上,看著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球架下,垂著雙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後來他慢慢地向我走來,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腳,裝出一副看別處的樣子。過了一會,他看到我沒有走開,就在我身旁坐了下來。自從那標語的事後,我們沒再說話,更沒有那麼近地呆在一起過。突然來到的孤單使他走向了我,他終於先和我說話了,他問:
「你為什麼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這樣回答。
隨後我們兩人都不好意思了,把頭埋在膝蓋上哧哧笑了起來。畢竟我們有一段時間互不理睬了。
我在兩天時間裡,經歷了童年中兩樁突然遭遇來的死亡,先是劉小青的哥哥,緊接著是王立強,使我的童年出現了劇烈的抖動。我無法判斷這對我的今後究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是王立強的死,確實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剛剛和劉小青恢復了昔日的友情,還來不及去和國慶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強就一去不返了。
他和那位年輕女子一開始就註定了是這樣的結局,他們提心弔膽地度過了兩年美好的日子,在那個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強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個時代道德的忠實衛士,按她的話說是她早就懷疑他們了。這個有兩個孩子的母親,以自己無可挑剔的貞節,去監視別人的偷情。王立強在這個女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時,他們共有一間辦公室,他帶著那個年輕女子黑夜來到這裡,將辦公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後以桌代床開始他們苦澀的幸福。
那個突然襲擊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鑰匙迅速打開房門,並以同樣的迅速拉亮了電燈。桌上那一對戀人嚇得目瞪口呆,在偷襲者極其響亮的痛斥聲里,王立強和他桌上的夥伴都顧不上穿好褲子,就雙雙跪在她的腳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樣凜然不可侵犯的王立強,當時是聲淚俱下。
這個監視已久終於獲得成果的女人,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們?她明確告訴他們,再求饒也沒有用,她說: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們。」
然後她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像剛下了蛋的母雞一樣叫喚了。
王立強知道一切都不可改變了,他幫助戀人穿上衣服,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裝部的同事從樓下上來后,他看到了政委,就面有愧色地說:
「政委,我犯生活錯誤了。」
政委讓幾個戰士把王立強看守起來,讓那個姑娘回家去。王立強的戀人早已泣不成聲,她站起來往外走去時仍然用手捂著臉。那個眉飛色舞的女人這時惡狠狠地沖著她喊:
「放下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覺時怎麼不臉紅。」
王立強緩慢地走到她身旁,揮起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
我無法知道當時更多的情形,那個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強突然一擊后,她的瘋狂是可想而知的。她張開手指向王立強撲過去時,卻被一把椅子絆倒在地。她的憤怒立刻轉變成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讓人快些把王立強帶走,留下幾個人去勸說這個坐在地上不願起來的女人,自己則回去睡覺了。 王立強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裡坐到了後半夜,然後站起來對一個看管他的戰士說,他要去辦公室拿點東西。因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戰士,看著他的上級有些為難。王立強說聲馬上就會回來,就徑自出門了。那個戰士沒有尾隨,而是站在門旁,看著王立強在月光下走向辦公樓,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辦公樓巨大的陰影之中。
事實上王立強沒有去辦公室,而是打開了由他負責的武器室,拿了兩顆手榴彈後走下了樓梯。他貼著房屋,在陰影里無聲地走到家屬樓前,然後沿著樓梯走上了二樓,在西面的一扇窗戶前站住腳。他多次來過這間屋子,知道那個女人睡在什麼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線,一使勁砸破玻璃后,就將手榴彈扔了進去,自己趕緊跑到樓梯口。手榴彈這時候爆炸了,一聲巨響將這幢陳舊的樓房震得搖搖晃晃,灰塵紛紛揚揚地飄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強身上。他一直跑到圍牆下面,蹲在圍牆的黑影里。
那時候武裝部里彷彿出現戰爭似的亂成一團,他聽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罵那位失職的戰士,還有人在喊叫擔架的聲音。這紛亂的情景在王立強模糊不清的眼中,猶如一團翻滾而來的蝗蟲。後來他看到那幢樓里抬出了三副擔架,他聽到那邊有人在說:
「還活著,還活著……」
他心裡隨即一怔。當擔架被抬上汽車駛出去以後,他立刻攀上圍牆翻越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應該往醫院跑去。
這天凌晨的時候,鎮上那家醫院出現了一個拿著手榴彈、滿臉殺氣騰騰的男人。王立強走入住院部時,值班的外科醫生是個大鬍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強就明白和剛才送來的三個人有關,他嚇得在走廊里亂竄,同時哇哇大叫:
「武裝部殺人啦。」
大鬍子外科醫生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大約半小時以後他才稍稍鎮靜下來,那時他和一個渾身哆嗦的護士站在一起,看著王立強手提手榴彈正挨個房間搜查過來。外科醫生突發勇敢,他向護士建議兩人一起從後面撲上去抱住他。這倒是提醒了那個護士,眼看著王立強越走越近,護士驚恐地哀求外科醫生:
「你快去抱住他吧。」
外科醫生想一想后說:
「還是先去報告領導吧。」
說著他打開窗戶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強一個一個房間搜查過去,周圍恐懼的喊叫吵得他心煩意亂。他來到護士值班室,剛打開門,一股力量把門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門的猛力一擊,然後被夾在了那裡,疼得他直皺眉,他用身體使勁將門撞開,裡面四個護士對著他又哭又喊,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女人。他就安慰她們,他不會殺她們的。可她們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會他在說些什麼。王立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退了出來。接著他走入手術室,手術室里的醫生護士早就逃跑了。他看到了兩張手術台上躺著兩個男孩,認出了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他們血肉模糊,已經死去了。他非常不安地看著這兩個男孩,沒想到最後死去的竟是他們。他從手術室里退了出去,兩個男孩的死,使他無意再去尋找那個女人了。他緩慢地走出醫院,在門口站了一會,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到該回家了,隨即他對自己說:
「算了。」
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已被包圍了,他就將身體靠在一根木頭電線杆上,他聽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強,放下武器,要麼你就死路一條。」
王立強對他說:
「政委,等老林回來了,請轉告他,我對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殺他兒子的。」
政委可顧不上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不你就死路一條啦。」
王立強苦澀地回答:
「政委,我已經死路一條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親那樣疼愛過我、打罵過我的王立強,在他臨死的時刻,突然感到剛才受傷的手腕疼痛難忍,他就從口袋裡拿出了手帕,細心地包紮起來,包紮完后他才發現這沒有什麼意義,他自言自語道:
「我包它幹嗎?」
他對著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後拉響了手榴彈。他身後的木頭電線杆也被炸斷了,燈光明亮的醫院,頓時一片黑暗。
王立強一心想炸死的那個女人,實際上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強自殺的當天下午,她就出院了,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時哭哭啼啼。沒過多久,她就恢復了昔日自得的神態,半年以後當她再度從醫院走出來時簡直有些趾高氣揚。婦產科醫生的檢查,證明她又懷孕了,而且是一胎雙胞。那幾天里她逢人就說:
「炸死了兩個,我再生兩個。」
王立強死後,因此而起的災難就落到了李秀英的頭上。這個虛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時,顯得若無其事。當王立強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裝部來告訴李秀英時,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這最早來到的打擊。她一點也不驚慌失措,她一言不髮長時間地看著來人,倒把對方看得慌亂起來。這時候她尖厲的嗓音突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