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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在細雨中呼喊(30)

  第159章 在細雨中呼喊(30)

  「王立強是被你們謀殺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當他再度解釋王立強是自殺時,李秀英揮了揮她的細胳膊,更為嚇人地說:


  「你們,所有的人殺死王立強,其實是為了殺我。」


  她離奇的思維使來者痛苦不堪地感到無法與她進行正常的對話。可是有一個實際的問題又必須徵詢她的意見,他問她什麼時候去領王立強的遺體。


  李秀英半晌沒有聲音,然後才說:


  「我不要,他犯別的錯誤我要,犯了這種男女錯誤我就不要。」


  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常人說的話。


  那人走後,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憤恨地對我說:


  「他們奪走了我的活人,想拿個死人來搪塞我。」


  隨後她微微仰起頭,驕傲地說:

  「我拒絕了。」


  這是怎樣艱難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雜亂無章地經受著吃驚、害怕、憂傷各種情感的襲擊。王立強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裡,始終難以成為堅實的事實,而是以消息的狀態,在我眼前可怕地飄來飄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呆在自己屋中,細心照料著自己的內衣內褲,在移動的陽光里移動著那些小凳子。可她經常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嚇得渾身哆嗦。這是我記憶里李秀英唯一表達自己悲痛和絕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聲是那樣的鋒利,猶如一塊玻璃碎片在空中呼嘯而去。


  那個白晝對我來說,是極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無忌憚的喊叫里膽戰心驚,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偷偷打開李秀英的房門,我看到她安靜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內衣,沒一會她的身體就挺直起來,仰起臉又喊叫了:


  「啊——」


  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時候天還沒亮,我被一隻搖晃的手弄醒,在刺眼的燈光里,我看到一個戴著大口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俯向我,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著我聽到李秀英的聲音:


  「別哭,別哭,是我。」


  李秀英對自己的裝扮深表滿意,她近乎得意地問我:


  「你認不出我吧。」


  我來到孫盪五年後,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門。在冬天還沒有來到的凌晨,李秀英穿著冬天的衣服走向輪船碼頭,我扛著一把小凳子費力地跟在她的身後。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吃早茶的老頭,大聲咳嗽著走過去。虛弱的李秀英只能一口氣走出一百來米,當她站住腳喘氣時,我就立刻將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們在潮濕的晨風裡走走停停,有幾次我剛開口想說話時,她就「噓」的一聲制止了我,輕聲告訴我:

  「一說話,別人就會發現我。」


  她的神秘讓我渾身緊張。


  李秀英在人為的神秘里離開孫盪。當時對於我漫長的過程,現在回憶里卻只是短短的幾次閃亮。這個古怪的女人穿著臃腫的衣服通過檢票口時,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後來我就撲在候船室破爛的窗口,看著她站在岸邊不知所措,她要走過一塊狹長的跳板才能抵達船上,那時候她就不顧是否會暴露自己,接連叫道:

  「誰把我扶過去。」


  她進入船艙以後,就開始了我們也許是一生的分別,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到過她。我始終撲在窗口,等到船在遠處的河流里消失,我才離開窗口,這時候我才發現一個要命的現實——我怎麼辦?

  李秀英把我給忘記了,過多的悲傷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記了一切。十二歲的我,在黎明逐漸來到的時候,突然成了孤兒。


  我身上分文沒有,就是我的衣服和書包也被緊緊鎖在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家中,我沒有鑰匙。我唯一的財富就是李秀英遺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後哭泣著走出碼頭。


  出於習慣,我回到了家門前,當我伸手推一下緊閉的屋門后,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為傷心的境地。我在門旁坐下來,哭得傷心欲絕。後來我就在那裡發獃,那時候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直到背著書包準備上學的劉小青走過來時,我重新哭泣了。我對前天才恢復友情的劉小青說:

  「王立強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沒人管了。」


  戴著黑紗的劉小青熱情地對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後他就飛快地跑回家中,可過了一會他就垂頭喪氣地走回來。他擅自的決定不僅遭到父母的否決,而且還飽嘗了一頓訓斥。他尷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時候決定返回南門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裡去。我這樣告訴了劉小青,可是我沒錢買船票。


  劉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國慶借。」


  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找到了國慶,劉小青叫他時,他說: 「我不過來,你有肝炎。」


  劉小青可憐巴巴地問他:


  「我們過來,好嗎?」


  國慶沒再表示反對,我和劉小青走向了這位富翁。如果不是國慶的慷慨幫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門會有多麼艱難。我的兩位童年的夥伴,將我送上了離開孫盪的輪船。我們向輪船碼頭走去時,國慶神氣十足地對我說:


  「以後缺錢花,就給我來一封信。」


  劉小青則是憨厚地替我扛著那把凳子,跟在我們後面。可我後來卻遺忘了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遺忘了我一樣。輪船駛去以後,我看到國慶坐在那把凳子上,架著二郎腿向我揮手,劉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說什麼。他們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鄉的土地,離家五年之後重新回來時,我只能用外鄉人的口音向人打聽南門在什麼地方。我向那條狹長的街道走去時,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撲在樓上的窗口,一聲聲叫我:


  「小孩,小孩。」


  我聽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虧我還記得南門,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還有我的祖父。六歲時殘留下來的記憶,使我可以一路打聽著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孫有元,這個背著包袱、懷抱油布雨傘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滿一個月以後,正準備回到南門,風燭殘年的祖父在那條他應該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們是都忘記了對方的模樣以後,在路上相遇。


  那時候我已經走出縣城,來到了鄉間,一個三岔路口讓我無從選擇。我當時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沒有立刻焦急起來,那是讓我的童年震驚的景色,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對著太陽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


  落日如我所願地沉沒以後,我才看到了祖父孫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和我貼得那麼近。這個年邁的老人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我就問他:


  「到南門怎麼走?」


  他搖搖頭,嗡嗡地告訴我:

  「我忘記了。」


  他忘記了?孫有元的回答讓我覺得有趣,我對他說: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忘記呢?」


  他謙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時候天色開始黑下來了,我趕緊選擇一條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陣我發現後面那個老頭正跟著我,我也不管他,繼續走了一會,我看到稻田裡有一個扎頭巾的女人,就問她:

  「前面是南門嗎?」


  「走錯啦。」那個女人挺起腰來說,「應該走那條路。」


  那時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轉回去,老人也轉過身來往回走,他對我的緊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開了,跑了一會回頭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來。這使我很生氣,我等他走近了,就對他說:


  「喂,你別跟著我,你往那邊走。」


  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現那老人還跟著我,我轉回身向他喊叫:

  「你別跟著,我家很窮的,養不起你。」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借著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回到了南門。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捲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我是在叫叫嚷嚷的聲音里,走進了南門的村莊。


  我的兩個兄弟裹著床單驚恐不安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孫光平和孫光明。同樣我也不知道那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旁邊是一些與火爭搶出來的物件,亂糟糟地堆在那裡。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秋夜的涼風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聲音嘶啞地告訴周圍的人,有多少東西已經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里滾出了淚水,他向他們凄涼地笑了起來,說道: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壯觀是真壯觀,只是代價太大了。」


  我那時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說:

  「我要找孫廣才。」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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