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黃昏里的男孩(6)
第165章 黃昏里的男孩(6)
「不,我今天來對了,萍萍,你和他離婚是對的,和這種人在一起生活簡直是災難。我今天來是把你救出來。如果我是你的丈夫,第一,我會尊重你,我絕不會說一些讓你聽了不安的話;第二,我會理解你,我會盡量為你設想;第三,我會真正做到寬宏大量,而不像他只做表面文章;第四,我會和你一起承擔起家務來,不像他一回家就擺出老爺的樣子;第五,我絕不會把你給我取的綽號告訴別人;第六,我每天晚上摟著你睡覺,你的氣呵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怕癢;第七,我比他強壯得多,你看他骨瘦如柴……」
我一直說到第十五,接下去想不起來還應該說什麼,我只好不說了,我再去看萍萍,她正眼含熱淚望著我,顯然她被我的話感動了。我又去看林孟,林孟正嘿嘿笑著,他對我說:
「很好,你說得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會善待我的前妻的。」
我說:「我說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並不是說我肯定要和萍萍結婚了,我和萍萍結婚,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數的,萍萍是不是會同意,我不知道,我是說如果我是萍萍的丈夫。」
然後我看著萍萍:「萍萍,你說呢?」
要命的是萍萍理解錯我的話了,她含著眼淚對我說:
「我願意做你的妻子,我聽了你剛才的那一番話以後,我就願意做你的妻子了。」
我傻了,我心想自己真是一個笨蛋,我為自己設了一個陷阱,而且還跳了進去,我看著萍萍臉上越來越明顯的幸福表情,我就知道自己越來越沒有希望逃跑了。萍萍美麗的臉向我展示著,她美麗的眼睛對著我閃閃發亮,她的眼淚還在流,我就說:
「萍萍,你別哭了。」
萍萍就抬起手來擦乾淨了眼淚,這時候我腦袋熱得直冒汗,我的情緒極其激昂,也就是說我已經昏了頭了,我竟然以萍萍丈夫的口氣對林孟說:
「現在你該走了。」
林孟聽了我的話以後,連連點頭,他說:
「是,是的,我是該走了。」
我看著林孟興高采烈地逃跑而去,我心裡閃過一個想法,我想這小子很可能在一年以前就盼著這一天了,只是他沒想到會是我來接替他。林孟走後,我和萍萍在一起坐了很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想了很多,後來萍萍問我是不是餓了,她是不是去廚房給我做飯,我搖搖頭,我要她繼續坐著。我們又無聲地坐了一會,萍萍問我是不是後悔了,我說沒有。她又問我在想些什麼,我對她說: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先知。」
萍萍不明白我的話,我向她解釋:
「我出門的時候,向我的父母編造了你和林孟打架,你把林孟打得頭破血流,林孟也把你打得頭破血流……結果你們還真的離婚了,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先知。」
萍萍聽了我的話以後沒有任何反應,我知道她還沒有明白,我就向她解釋,把我向父母編造的話全部告訴了她,包括她拿著一個煙灰缸往林孟頭上狠狠砸去的情景。萍萍聽到這裡連連擺手,她說她絕不會這樣的。我說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會這樣的,我知道她不是一個潑婦,我說這些只是要她明白我是一個先知。她明白了,她笑著點了點頭。她剛一點頭,我馬上又搖頭了,我說:
「其實我不是先知,雖然我預言了你和林孟的不和,可是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你的丈夫。」
然後我可憐巴巴地望著萍萍說:
「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結婚。」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日
闌尾
我的父親以前是一名外科醫生,他體格強壯,說起話來聲音洪亮,經常在手術台前一站就是十多個小時,就是這樣,他下了手術台以後臉上仍然沒有絲毫倦意,走回家時腳步咚咚咚咚,響亮而有力。走到家門口,他往往要先站到牆角撒一泡尿,那尿沖在牆上刷刷直響,聲音就和暴雨沖在牆上一樣。
我父親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紡織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婚後第二年就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那是我哥哥,過了兩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一個就是我。
在我八歲的時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醫生在連年累月的繁忙裡,偶爾得到了一個休息之日,就在家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上午,下午他帶著兩個兒子走了五里路,去海邊玩了近三個小時,回來時他肩膀上騎著一個,懷裡還抱著一個,又走了五里路。吃過晚飯以後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還有兩個孩子,坐在屋門前的一棵梧桐樹下,那時候月光照射過來,把樹葉斑斑駁駁地投在我們身上,還有涼風,涼風在習習吹來。
外科醫生躺在一張臨時搭出來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邊的藤椅里,他們的兩個孩子,我哥哥和我,並肩坐在一條長凳上,聽我們的父親在說每個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條闌尾。他說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來條闌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就完成了一次闌尾手術,將病人的闌尾刷的一下割掉了。我們問:「割掉以後怎麼辦呢?」
「割掉以後?」我父親揮揮手說,「割掉以後就扔掉。」
「為什麼扔掉呢?」
我父親說:「闌尾一點屁用都沒有。」
然後父親問我們:「兩葉肺有什麼用處?」
我哥哥回答:「吸氣。」
「還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說:「還有吐氣。」
「胃呢?胃有什麼用處?」
「胃,胃就是把吃進去的東西消化掉。」還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臟呢?」
這時我馬上喊叫起來:「心臟就是咚咚跳。」
我父親看了我一會,說:「你說的也對,你們說的都對,肺、胃、心臟,還有十二指腸、結腸、大腸、直腸什麼的都有用,就是這闌尾,這盲腸末端上的闌尾……你們知道闌尾有什麼用?」
我哥哥搶先學父親的話說了,他說:「闌尾一點屁用都沒有。」
我父親哈哈大笑了,我們的母親坐在一旁跟著他笑,我父親接著說道:
「對,闌尾一點用都沒有。你們呼吸,你們消化,你們睡覺,都和闌尾沒有一點關係,就是吃飽了打個嗝,肚子不舒服了放個屁,也和闌尾沒關係……」
聽到父親說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來,這時候我們的父親坐了起來,認真地對我們說:
「可是這闌尾要是發炎了,肚子就會越來越疼,如果闌尾穿孔,就會引起腹膜炎,就會要你們的命,要你們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點點頭說:「就是死掉。」
一聽說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氣,我父親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腦袋,他說:
「其實割闌尾是小手術,只要它不穿孔就沒有危險……有一個英國的外科醫生……」
我們的父親說著躺了下去,我們知道他要講故事了。他閉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側過身來對著我們。他說那個英國的外科醫生有一天來到了一個小島,這個小島上沒有一家醫院,也沒有一個醫生,連一隻藥箱都沒有,可是他的闌尾發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樹下,痛了一個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動手術的話,就會穿孔了……
「穿孔以後會怎麼樣?」我們的父親撐起身體問道。
「會死掉。」我哥哥說。
「會變成腹膜炎,然後才會死掉。」我父親糾正了我哥哥的話。 我父親說:「那個英國醫生只好自己給自己動手術,他讓兩個當地人抬著一面大鏡子,他就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就在這裡……」
我父親指指自己肚子的右側:「在這裡將皮膚切開,將脂肪分離,手伸進去,去尋找盲腸,找到盲腸以後才能找到闌尾……」
一個英國醫生,自己給自己動手術,這個了不起的故事讓我們聽得目瞪口呆,我們激動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問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給自己動手術,像那個英國醫生那樣。
我們的父親說:「這要看是在什麼情況下,如果我也在那個小島上,闌尾也發炎了,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會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父親的回答使我們熱血沸騰,我們一向認為自己的父親是最強壯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進一步鞏固了我們的這個認為,同時也使我們有足夠的自信去向別的孩子吹噓:
「我們的父親自己給自己動手術……」我哥哥指著我,補充道,「我們兩個人抬一面大鏡子……」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到了這一年秋天,我們父親的闌尾突然發炎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的母親去工廠加班了,我們的父親值完夜班回來,他進家門的時候,剛好我們的母親要去上班,他就在門口告訴她:
「昨晚上一夜沒睡,一個腦外傷,兩個骨折,還有一個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點疼了。」
然後我們的父親捂著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覺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間屋子裡,我們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麼放來放去,三四個小時就過去了。我們聽到父親屋子裡有哼哼的聲音,就走過去湊在門上聽,聽了一會,我們的父親在裡面叫我們的名字了,我們馬上推門進去,看到父親像一隻蝦那樣彎著身體,正齜牙咧嘴地望著我們,父親對我們說:
「我的闌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闌尾炎,你們快去醫院,去找陳醫生……找王醫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著我的手走下了樓,走出了門,走在了衚衕里,這時候我明白過來了,我知道父親的闌尾正在發炎,我哥哥拉著我正往醫院走去,我們要去找陳醫生,或者去找王醫生,找到了他們,他們會做什麼?
一想到父親的闌尾正在發炎,我心裡突突地跳,我心想父親的闌尾總算是發炎了,我們的父親就可以自己給自己動手術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著一面大鏡子了。
走到衚衕口,我哥哥站住腳,對我說:
「不能找陳醫生,也不能找王醫生。」
我說:「為什麼?」
他說:「你想想,找到了他們,他們就會給我們爸爸動手術。」
我點點頭,我哥哥問:「你想不想讓爸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我說:「我太想了。」
我哥哥說:「所以不能找陳醫生,也不能找王醫生,我們到手術室去偷一個手術包出來,大鏡子,家裡就有……」
我高興地叫了起來:「這樣就能讓爸爸自己給自己動手術啦。」
我們走到醫院的時候,他們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飯了,手術室里只有一個護士,我哥哥讓我走過去和她說話,我就走過去叫她阿姨,問她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長時間,我哥哥就把手術包偷了出來。
然後我們回到了家裡,我們的父親聽到我們進了家門,就在裡面房間輕聲叫起來:
「陳醫生,陳醫生,是王醫生吧?」
我們走了進去,看到父親額上全是汗水,是疼出來的汗水。父親看到走進來的既不是陳醫生,也不是王醫生,而是他的兩個兒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問我們:
「陳醫生呢?陳醫生怎麼沒來!」
我哥哥讓我打開手術包,他自己把我們母親每天都要照上一會的大鏡子拿了過來,父親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他還在問:
「王醫生,王醫生也不在?」
我們把打開的手術包放到父親的右邊,我爬到床裡面去,我和哥哥就這樣一里一外地將鏡子抬了起來,我哥哥還專門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親能不能在鏡子里看清自己,然後我們興奮地對父親說:
「爸爸,你快一點。」
我們的父親那時候疼歪了臉,他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們,還在問什麼陳醫生,什麼王醫生,我們急了,對他喊道:
「爸爸,你快一點,要不就會穿孔啦。」
我們的父親這才虛弱地問:「什麼……快?」
我們說:「爸爸,你快自己給自己動手術。」
我們的父親這下明白過來了,他向我們瞪圓了眼睛,罵了一聲:
「畜生。」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嚇了一跳,他看著父親,父親那時候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向我們瞪著眼睛,我哥哥馬上就發現了父親為什麼罵我們,他說:
「爸爸的褲子還沒有脫下來。」
我哥哥讓我拿住鏡子,自己去脫父親的褲子,可我們的父親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臉上,又使足了勁罵我們:
「畜生。」
嚇得我哥哥趕緊滑下床,我也趕緊從父親的腳邊溜下了床,我們站在一起,看著父親在床上虛弱不堪地怒氣沖沖,我問哥哥:
「爸爸是不是不願意動手術?」
我哥哥說:「不知道。」
後來,我們的父親哭了,他流著眼淚,斷斷續續地對我們說:
「好兒子,快去……快去叫……媽媽,叫媽媽來……」
我們希望父親像個英雄那樣給自己動手術,可他卻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會父親,然後我哥哥拉著我的手就跑出門去,跑下了樓,跑出了衚衕……這一次我們沒有自作主張,我們把母親叫回了家。
我們的父親被送進手術室時,闌尾已經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膿水,他得了腹膜炎,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又在家裡休養了一個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為了醫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醫生了,因為他失去了過去的強壯,他在手術台前站上一個小時,就會頭暈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後就再也沒有胖起來,走路時不再像過去那樣咚咚地節奏分明,常常是一步邁出去大,一步邁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於是他只能做一個內科醫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說著話,開一些天天都開的處方,下班的時候,手裡拿一塊酒精棉球,邊擦著手邊慢吞吞地走著回家。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經常聽到他埋怨我們的母親,他說:
「說起來你給我生了兩個兒子,其實你是生了兩條闌尾,平日里一點用都沒有,到了緊要關頭害得我差點丟了命。」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二日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