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黃昏里的男孩(7)

  第166章 黃昏里的男孩(7)

  有一天,我挑著擔子從橋上走過,聽到他們在說翹鼻子許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擔子放下,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上的汗水,我聽著他們說翹鼻子許阿三是怎麼死掉的,他們說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以前聽說過有一個人吃花生噎死了。這時候他們向我叫起來:


  「許阿三……翹鼻子阿三……」


  我低著頭「嗯」地答應了一聲,他們哈哈笑了起來,問我:


  「你手裡拿著什麼?」


  我看了看手裡的毛巾,說:

  「毛巾。」


  他們笑得嘩啦嘩啦的,又問我:


  「你在臉上擦什麼?」


  我說:「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他們笑得就像風裡的蘆葦那樣倒來倒去,有一個抱著肚子說:


  「他——還——知道——汗水。」


  另一個人靠著橋欄向我叫道:


  「許阿三,翹鼻子阿三。」


  他叫了兩聲,我也就答應了兩聲,他兩隻手捧著肚子問我:

  「許阿三是誰?」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那幾個人,他們都張著嘴睜著眼睛,他們又問我:


  「誰是翹鼻子許阿三?」


  我就說:「許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們睜著的眼睛一下子閉上了,他們的嘴張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鐵的聲音還響,有兩個人坐到了地上,他們哇哇笑了一會後,有一個人喘著氣問我:

  「許阿三死掉了……你是誰?」


  我是誰?我看著他們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誰都多,他們想叫我什麼,我就是什麼。他們遇到我時正在打噴嚏,就會叫我噴嚏;他們剛從廁所里出來,就會叫我擦屁股紙;他們向我招手的時候,就叫我過來;向我揮手時,就叫我滾開……還有老狗、瘦豬什麼的。他們怎麼叫我,我都答應,因為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只要湊近我,看著我,向我叫起來,我馬上就會答應。


  我想起來了,他們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試探地對他們說:


  「我是……喂!」


  他們睜大了眼睛,問我:

  「你是什麼?」


  我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就看著他們,不敢再說。他們中間有人問我:

  「你是什麼……啊?」


  我搖搖頭說:「我是……喂。」


  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嘩嘩地笑了起來,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笑,自己也笑。橋上走過的人看到我們笑得這麼響,也都哈哈地笑起來了。一個穿花襯衣的人叫我:

  「喂!」


  我趕緊答應:「嗯。」


  穿花襯衣的人指著另一個人說:

  「你和他的女人睡過覺?」


  我點點頭說:「嗯。」


  另一個人一聽這話就罵起來:


  「你他媽的。」


  然後他指著穿花襯衣的人對我說:


  「你和他的女人睡覺時很舒服吧?」


  「我和你們的女人都睡過覺。」


  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睜著眼睛看我,看了一會,穿花襯衣的人走過來,舉起手來,一巴掌打下來,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


  陳先生還活著的時候,經常站在藥店的櫃檯裡面,他的腦袋後面全是拉開的和沒有拉開的小抽屜,手裡常拿著一把小秤,陳先生的手又瘦又長。有時候,陳先生也走到藥店門口來,看到別人叫我什麼,我都答應,陳先生就在那裡說話了,他說:


  「你們是在作孽,你們還這麼高興,老天爺要罰你們的……只要是人,都有一個名字,他也有,他叫來發……」


  陳先生說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來發時,我心裡就會一跳,我想起來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


  「來發,把茶壺給我端過來……來發,你今年五歲啦……來發,這是我給你的書包……來發,你都十歲了,還他媽的念一年級……來發,你別念書啦,就跟著爹去挑煤吧……來發,再過幾年,你的力氣就趕上我啦……來發,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醫生說我肺里長出了瘤子……來發,你別哭,來發,我死了以後你就沒爹沒媽了……來發,來,發,來,來,發……」


  「來發,你爹死啦……來發,你來摸摸,你爹的身體硬邦邦的……來發,你來看看,你爹的眼睛瞪著你呢……」


  我爹死掉以後,我就一個人挑著煤在街上走來走去,給鎮上的人家送煤,他們見到我都喜歡問我:

  「來發,你爹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哈哈笑著,又問我:

  「來發,你媽呢?」


  我說:「死掉了。」


  他們問:「來發,你是不是傻子?」


  我點點頭:「我是傻子。」


  我爹活著的時候,常對我說:


  「來發,你是個傻子,你念了三年書,還認不出一個字來。來發,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媽,你媽生你的時候,把你的腦袋擠壞了。來發,也不能怪你媽,你腦袋太大,你把你媽撐死啦……」


  他們問我:「來發,你媽是怎麼死的?」


  我說:「生孩子死的。」


  他們問:「是生哪個孩子?」


  我說:「我。」


  他們又問:「是怎麼生你的?」


  我說:「我媽一隻腳踩著棺材生我。」


  他們聽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還要問我:


  「還有一隻腳呢?」


  還有一隻腳踩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陳先生沒有說,陳先生只說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隻腳踩到棺材里,沒說另外一隻腳踩在哪裡。


  他們叫我:「喂,誰是你的爹?」


  我說:「我爹死掉了。」


  他們說:「胡說,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睜圓了眼睛看著他們,他們走過來,湊近我,低聲說:


  「你爹就是我。」


  我低著頭想了一會,說:

  「嗯。」


  他們問我:「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點點頭說:「嗯。」


  我聽到他們咯吱咯吱地笑起來,陳先生走過來對我說:

  「你啊,別理他們,你只有一個爹,誰都只有一個爹,這爹要是多了,做媽的受得了嗎?」


  我爹死掉后,這鎮上的人,也不管年紀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過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來,他們一天里叫出來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著手指數都數不過來。


  只有陳先生還叫我來發,每次見到陳先生,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裡就是一跳。陳先生站在藥店門口,兩隻手插在袖管里看著我,我也站在那裡看著陳先生,有時候我還嘿嘿地笑。站久了,陳先生就會揮揮手,說:

  「快走吧,你還挑著煤呢。」


  有一次,我沒有走開,我站在那裡叫了一聲:

  「陳先生。」


  陳先生的兩隻手從袖管里伸出來,瞪著我說:

  「你叫我什麼?」 我心裡咚咚跳,陳先生湊近了我說:

  「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說:「陳先生。」


  我看到陳先生笑了起來,陳先生笑著說:

  「看來你還不傻,你還知道我是陳先生,來發……」


  陳先生又叫了我一聲,我也像陳先生那樣笑了起來,陳先生說:

  「你知道自己叫來發嗎?」


  我說:「知道。」


  陳先生說:「你叫一遍給我聽聽?」


  我就輕聲叫道:「來發。」


  陳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張著嘴笑出了聲音,陳先生笑了一會後對我說:

  「來發,從今往後,別人不叫你來發,你就不要答應,聽懂了沒有?」


  我笑著對陳先生說:「聽懂了。」


  陳先生點點頭,看著我叫道:「陳先生。」我趕緊答應:「哎!」陳先生說:「我叫我自己,你答應什麼?」


  我沒想到陳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來,陳先生搖了搖頭,對我說:


  「看來你還是一個傻子。」


  陳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幾天翹鼻子許阿三也死掉了,中間還死了很多人,和許阿三差不多年紀的人都是白頭髮白鬍子了,這些天,我常聽到他們說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們都說我的年紀比翹鼻子許阿三大,他們問我:

  「喂,傻子,你死掉了誰來給你收屍?」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後,誰來把我埋了。我問他們死了以後誰去收屍,他們就說:

  「我們有兒子,有孫子,還有女人,女人還沒死呢,你呢,你有兒子嗎?你有孫子嗎?你連女人都沒有。」


  我就不做聲了,他們說的我都沒有,我就挑著擔子走開去。他們說的,許阿三倒是都有。翹鼻子許阿三被燒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孫子,還有他家裡的人在街上哭著喊著走了過去。我挑著空擔子跟著他們走到火化場,一路上熱熱鬧鬧的,我就想要是自己有兒子,有孫子,家裡再有很多人,還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許阿三的孫子旁邊,這孩子哭得比誰都響,他一邊哭一邊問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現在,年紀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們給我取了很多名字,到頭來他們還是來問我自己,問我叫什麼名字。他們說:


  「你到底叫什麼?你死掉以後我們也好知道是誰死了……你想想,許阿三死掉了,我們只要一說許阿三死了,誰都會知道。你死了,我們怎麼說呢?你連個名字都沒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我叫來發。以前只有陳先生一個人記得我的名字,陳先生死掉后,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現在他們都想知道我叫什麼,我不告訴他們,他們就哈哈地笑,說傻子就是傻子,活著時是個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材里還是個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知道我這個傻子老了,我這個傻子快要死了。有時想想,覺得他們說得也對,我沒有兒子,沒有孫子,死了以後就沒人哭著喊著送我去燒掉。我還沒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們都不知道是誰死了。


  這些天,我常想起從前的那條狗來,那條又瘦又小,後來長得又壯又大的黃狗,他們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們叫它傻子是在罵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個時候街上的路沒有現在這麼寬,房子也沒有現在這麼高,陳先生經常站在藥店門口,他的頭髮還都是黑的,就是翹鼻子許阿三,都還很年輕,還沒有娶女人,他那時常說:

  「像我這樣二十來歲的人……」


  那個時候我爹倒是已經死了,我挑著煤一戶一戶人家送,一個人送了有好幾年了。我在街上走著,時常看到那條狗,又瘦又小,張著嘴,舌頭掛出來,在街上舔來舔去,身上是濕淋淋的。我時常看到它,所以翹鼻子許阿三把它提過來時,我一眼就認出它來了,許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幾個人一起站在他家門口,許阿三說:


  「喂,你想不想娶個女人?」


  我站在路的對面看到他們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幾下,他們說:


  「這傻子想要女人,這傻子都笑了……」


  許阿三又說:「你到底想不想娶個女人?」


  我說:「娶個女人做什麼?」


  「做什麼?」許阿三說,「和你一起過日子……陪你睡覺,陪你吃飯……你要不要?」


  我聽許阿三這樣說,就點了點頭,我一點頭,他們就把那條狗提了出來,許阿三接過來遞給我,那狗的脖子被捏著,四隻腳就蹬來蹬去,汪汪亂叫,許阿三說:


  「喂,你快接過去。」


  他們在一邊哈哈笑著,對我說:

  「傻子,接過來,這就是你的女人。」


  我搖搖頭說:「它不是女人。」


  許阿三沖著我叫起來: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麼?」


  我說:「它是一條狗,是小狗。」


  他們哈哈笑起來說:「這傻子還知道狗……還知道是小狗……」


  「胡說。」許阿三瞪著我說道,「這就是女人,你看看……」


  許阿三提著狗的兩條後腿,扯開后讓我看,他問我:


  「看清楚了嗎?」


  我點點頭,他就說:


  「這還不是女人?」


  我還是搖搖頭,我說: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條雌狗。」


  他們哄哄地笑起來,翹鼻子許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條小狗的後腿還被他捏著,頭擦著地汪汪叫個不止。我站在他們旁邊也笑了,笑了一會,許阿三站起來指著我,對他們說:


  「他還看出了這狗是雌的。」


  說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喚,他的手一鬆開,那條狗就忽地跑了。


  從那天起,翹鼻子許阿三他們一見到我就要說: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糞坑裡去啦……喂,你女人正叉著腿在撒尿……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懷上了……」


  他們哈哈哈哈笑個不停,我看到他們笑得高興,也跟著一起笑起來,我知道他們是在說那條狗,他們都盼著有一天我把那條狗當成女人娶回家,讓我和那條狗一起過日子。


  他們天天這麼說,天天這麼看著我哈哈笑,這麼下來,我再看到那條狗時,心裡就有點怪模怪樣的。那條狗還是又瘦又小,還是掛著舌頭在街上舔來舔去,我挑著擔子走過去,走到它身邊就會忍不住站住腳,看著它。有一天我輕聲叫了它一下,我說:


  「喂。」


  它聽到了我的聲音后,對我汪汪叫了好幾聲,我就給了它半個吃剩下的饅頭,它叼起饅頭後轉身就跑。


  給它吃了半個饅頭后,它就記住我了,一見到我就會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給它吃饅頭。幾次下來,我就記住了往自己口袋裡多裝些吃的,在街上遇著它時也好讓它高興。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裡放,就知道了,兩隻前腿舉起來,對著我又叫又抓的。


  後來,這條狗就天天跟著我了。我在前面挑著擔子走,它在後面走得吧嗒吧嗒響,走完了一條街,我回頭一看,它還在後面,汪汪叫著對我搖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條街它就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兒去了,等過了一些時候,它又會突然躥出來,又跟著我走了。有時候它這麼一跑開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時候才回來,我都躺在床上睡覺了,它跑回來了,蹲在我的門口汪汪叫,我還得打開門,把自己給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對著我搖了一會尾巴后,轉身吧嗒吧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翹鼻子許阿三他們看到了都嘿嘿笑,他們問我:

  「喂,你們夫妻出來散步?喂,你們夫妻回家啦?喂,你們夫妻晚上睡覺誰摟著誰?」


  我說:「我們晚上不在一起。」


  許阿三說:「胡說,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說:「我們不在一起。」


  他們說:「你這個傻子,夫妻圖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許阿三做了個拉燈繩的樣子,對我說:

  「咔嗒,這燈一黑,快活就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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