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黃昏里的男孩(9)
第168章 黃昏里的男孩(9)
他指指幾個穿著西式短褲走過的年輕人說道:
「比起他們來是熱一些,長褲總比短褲要熱。」
他捏住褲子抖了抖,像是給自己的兩條腿扇了扇風似的,他繼續說:
「有些人整個夏天裡都穿著短褲,還光著膀子,拖著一雙拖鞋到處走,他們沒關係,我們就不行了,我們這些機關里的國家幹部得講究個身份,不說是衣冠楚楚,也得是衣冠整潔吧?」
李其剛說到這裡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溫紅和黎萍相互看了看,她們都偷偷笑了一下,溫紅問他:
「你們文化局現在搬到哪裡去了?」
李其剛說:「搬到天寧寺去了。」
溫紅叫了起來:「搬到廟裡去啦?」
李其剛點點頭,他說:
「那地方夏天特別涼快。」
「冬天呢?」黎萍問他。
「冬天……」李其剛承認道,「冬天很冷。」
「你們文化局為什麼不蓋一幢大樓?你看人家財稅局、工商局的大樓多氣派。」溫紅說。
「沒錢。」李其剛說,「文化局是最窮的。」
溫紅問他:「那你就是機關里最窮的國家幹部了?」
「也不能這樣說。」李其剛微笑著說。
黎萍對溫紅說:「再窮也是國家幹部,國家幹部怎麼也比我們有身份。」
黎萍說完問李其剛:「你說是嗎?」
李其剛謙虛地笑了笑,他對兩個女人說:
「不能說是比你們有身份,比起一般的工人來,在機關里工作是體面一些。」
兩個女人這時咯咯笑了起來,李其剛又說到她們的髮型上,他再一次建議她們:
「你們應該把頭髮剪短了。」
兩個女人笑得更響亮了,李其剛沒在意她們的笑,他接著說:
「剪成紅花那種髮型。」
「誰的髮型?」溫紅問他。
「紅花,那個歌星。」李其剛回答。
兩個女人同時「噢」了一聲,黎萍這時說:
「我看不出紅花的髮型有什麼好。」
溫紅說:「她的臉太尖了。」
李其剛微笑地告訴她們:「一個月以後,我要去上海把她接到這裡來。」
兩個女人一聽這話愣住了,過了一會溫紅才問:
「紅花要來?」
「是的。」李其剛矜持地點了點頭。
黎萍問:「是來開演唱會?」
李其剛點著頭說:「最貴的座位票要五十元一張,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元。」
兩個女人的眼睛閃閃發亮了,她們對李其剛說:
「你得替我們買兩張票。」
「沒問題。」李其剛說,「整個事都是我在聯繫,到時買兩張票絕對沒問題。」
黎萍說:「你就送給我們兩張票吧。」
溫紅也說:「就是,你手裡肯定有很多票,送我們兩張吧。」
李其剛遲疑了一下,然後說:
「行,就送給你們兩張。」
兩個女人同時笑了起來,黎萍笑著說:
「你要給我們五十元的票。」
溫紅說:「三十元的票,我們不要。」
黎萍說:「就是,別讓我們坐到最後一排座位,紅花的臉都看不清楚。」
李其剛又遲疑了一下,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
「我爭取給你們五十元的票。」
「別說爭取。」溫紅說,「你那麼有身份的人說『爭取』多掉價啊。」
黎萍笑著接過來說:「就是嘛,像你這麼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拿兩張好一點的票,還不是易如反掌。」
李其剛很認真地想了一會,說道:
「就這樣定了,給你們兩張五十元的票。」
兩個女人高興得叫了起來,李其剛微笑著看看手腕上的表,說他還有事要走了,兩個女人就站起來,送了他幾步,等李其剛走遠后,她們差不多同時低聲說了一句:
「這個傻瓜。」
接著咯咯笑了起來,笑了一會,溫紅說:
「這傻瓜真是傻。」
黎萍說:「傻瓜有時也有用。」
兩個女人再一次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溫紅輕聲問黎萍:
「他什麼時候追求你的?」
「去年。」黎萍回答,「你呢?」
「也是去年。」
兩人又咯咯地笑了一陣,溫紅問:
「怎麼追求的?」
「打電話。」黎萍說,「他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到文化局門口見面,說是有個活動,說從上海來了一個交誼舞老師,要教我們跳舞,我就去了……」
溫紅說:「你沒見到那個交誼舞老師。」
「你怎麼知道?」
「他也這樣約過我。」
「他也要你陪他散步?」
「是的。」溫紅說,「你陪他散步了嗎?」
黎萍說:「走了一會,我問他是不是該去學跳舞了,他說不學跳舞,說約我出來就是一起走走,我問他一起走走是什麼意思。」
溫紅插進去說:「他是不是說互相了解一下?」
黎萍點點頭,問溫紅:
「他也這麼對你說?」
「是的。」溫紅說,「我問他為什麼要互相了解一下。」
「我也這樣問他。」
「他說他想和我交個朋友,我問他為什麼要交朋友。」
黎萍接過來說:「他就支支吾吾了。」
「對。」溫紅說,「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嘴,摸了好一會,才說……」
黎萍學著李其剛的語氣說:「看看我們能不能相愛。」
兩個女人這時大聲笑了起來,都笑彎了身體,笑了足足有五六分鐘才慢慢直起身體,黎萍說:
「聽他說到什麼相愛時,我就毛骨悚然。」
溫紅說:「我當時心裡就像被貓爪子抓住一樣難受。」
她們又大聲笑了,笑了一陣,溫紅問黎萍:
「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我要回家了。」
「你還真客氣。」溫紅說,「我對他說:『蛤蟆想吃天鵝肉。』」
一個多月以後的傍晚,溫紅來到黎萍家,那時候黎萍正在鏡子前打扮自己,她剛剛梳完頭髮,開始描眉了,手裡拿著一支眉筆給溫紅開了門,溫紅看到她就問:
「要出去?」
黎萍點點頭,她坐回到鏡子前,說道:
「去看一場電影。」
溫紅警覺地問她:「和誰一起去?」
黎萍笑而不答,溫紅就高聲叫起來,她說:
「你有男朋友了……他是誰?」
黎萍說:「過一會你就會知道。」
「好啊,」溫紅打了黎萍一下,「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訴我。」
黎萍說:「這不告訴你了嗎?」
「那我就等著見他吧。」
溫紅說著在旁邊的沙發里坐了下來,她看著黎萍化妝,黎萍往嘴唇上塗著口紅說道:
「這進口的口紅真不錯。」
溫紅想起了什麼,她說:
「我上午遇到李其剛了,他戴了一根進口的領帶,那領帶真是漂亮……」
黎萍說:「是那位大歌星紅花送給他的。」
「對,他告訴我是紅花送的。」溫紅說道,然後有些警覺地問黎萍:
「你怎麼知道的?」
黎萍雙手按摩著自己的臉說:「他告訴我的。」
溫紅笑了笑,她說: 「你知道嗎?紅花喜歡上李其剛了。」
溫紅看到黎萍在鏡子里點了點頭,她就問:
「你也知道?」
「知道。」黎萍回答。
「是他自己告訴你的?」
「是啊。」
「這個李其剛……」溫紅似有不快地說道,「他讓我誰也別說,自己倒去和很多人說了。」
「他沒和很多人說,不就我們兩個人知道嗎?」黎萍為李其剛辯護道。
「誰知道呢!」溫紅說。
黎萍站起來,開始試穿放在床上的一條裙子,溫紅看著她穿上,黎萍問她:
「怎麼樣?」
「很不錯。」溫紅說,接著問道:
「他和你說了多少?」
「什麼?」
「就是紅花追求他的事。」
「沒多少。」黎萍回答。
溫紅看著黎萍的身體在鏡子里轉來轉去,她又問:
「你知道他和紅花在飯店的房間里待了一個晚上嗎?」
黎萍一聽這話霍地轉過身來,看著溫紅說:
「他連這些也告訴你了。」
「是的。」溫紅有些得意,隨即她馬上發現了什麼,立刻問黎萍:
「他也告訴你了?」
黎萍看到溫紅的神色有些異常,就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說道:
「是我問他的。」
溫紅微微笑了起來,她說:
「我沒問他,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黎萍低著頭偷偷一笑,溫紅將手臂伸開放到沙發的靠背上,她看著黎萍的背影說:
「這個李其剛還是很有風度的,你說呢?」
「是啊。」黎萍說,「要不像紅花這樣漂亮,又這樣有名的女人怎麼會喜歡他?」
溫紅點著頭,她將伸開的手臂收回來放到胸前,說:
「其實紅花並不漂亮,遠著看她很漂亮,湊近了看她就不是很漂亮。」
「你什麼時候湊近了看過她?」
「我沒有。」溫紅說,「是李其剛告訴我的。」
黎萍臉上出現了不快的神色,她問:
「他怎麼對你說的?」
溫紅顯得很高興,她說:
「他說紅花沒有我漂亮。」
「沒有你漂亮?」
「沒有我們漂亮。」溫紅補充道。
「我們?」
「你和我。」
「他說到我了嗎?」
「說到了。」
「可你一開始沒這麼說。」
溫紅有些吃驚地看著黎萍,她說:
「你不高興了?」
「沒有。」黎萍趕緊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用左手擦了擦眼角。
溫紅繼續說:「他們兩個人在飯店裡待了一個晚上,你說會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黎萍說,「他沒告訴你?」
「沒有。」溫紅試探地回答。
黎萍就說:「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
「不。」溫紅說,「他們摟抱了。」
「是紅花抱住他的。」黎萍立刻說。
隨後,兩個女人都怔住了,她們看著對方,看了一會,黎萍先笑了,溫紅也笑了笑,黎萍坐到了椅子里,這時有人敲門了,黎萍正要站起來,溫紅說:
「我替你去開門。」
說著溫紅走了過去,將門打開,她看到衣冠楚楚的李其剛面帶笑容站在門外。李其剛顯然沒有想到是溫紅開的門,不由一愣,隨後他的頭偏了偏,向裡面走過來的黎萍說:
「你真漂亮。」
溫紅聽到黎萍咯咯笑了,黎萍經過她身旁走到了門外,伸手抓住門的把手,等著溫紅走出來,溫紅突然明白過來,趕緊走到門外,黎萍關上了門。
三個人站在街道上了,黎萍挽住李其剛的手臂,李其剛問溫紅:
「你有電影票嗎?」
溫紅搖搖頭,她說:
「沒有。」
這時黎萍挽著李其剛轉過身去了,他們走了兩步,黎萍回過臉來對溫紅說:
「溫紅,我們走啦,你常來玩。」
溫紅點了點頭,看著他們往前走,等他們走出了二十來米遠,她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她低聲對自己說:
「哼。」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在橋上
「我們……」
他說著把臉轉過來,陽光在黑色的眼鏡架上跳躍著閃亮。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一把梯子似的架在她的頭髮上,如同越過了一個草坡,他的眼睛眺望了過去。她的身體離開了橋的欄杆,等著他說:
「我們回去吧。」
或者說:「我們該回家了。」
她站在那裡,身體有些繃緊了,右腿向前微微彎曲,渴望著跨出去。可是他沒有往下說。
他依然斜靠在欄杆上,目光飄來飄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她放鬆了繃緊的身體,問他:「你在看什麼?」
他開始咳嗽,不是那種感冒引起的咳嗽,是清理嗓子的咳嗽。他準備說什麼?
她看到他的牙齒爬了上來,將下嘴唇壓了下去。一群孩子喊叫著,揮舞著書包涌到橋上,他們像一排棲落在電線上的麻雀,整齊地撲在欄杆上,等一支長長的船隊突突響著來到了橋下。
當柴油機的黑煙在橋上瀰漫過後,孩子們的嘴僻僻啪啪地響了起來,白色的唾沫盪著鞦韆飛向了船隊,十多條駁船輪流駛人橋洞,接受孩子們唾沫的沐浴。站在船頭的人揮舞著手,就像擋開射來的利箭一樣,抵擋著唾沫。他們只能用叫罵來發泄無可奈何的怒氣,在這方面,他們豢養的狗做得更為出色,汪汪吼著在船舷上來回奔跑,如同奔跑在大街上,狗的表演使孩子們目瞪口呆,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惡作劇,驚奇地咧嘴看著,發出了格格的笑聲。
他又說:「我們……」
她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大約有一個星期了,他突然關心起她的例假來了,這對他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們的婚姻持續了五年以後,這一天他躺在床上,那是中午的時候,衣服沒脫,還穿著鞋,他說不打算認真地睡覺,他抱著被子的一個角斜著躺了下去,打著呵欠說:
「我就隨便睡一下。」
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為他織著一條圍巾,雖然冬天還遠著呢,可是,用她的話說是有備才能無患。秋天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使她感到脖子上有一股微微發癢的溫暖,而且使她的左手顯得很明亮。這一切和躺在床上呼呼睡著的丈夫,讓她心滿意足。
這時,她的丈夫,那位卡車司機霍地坐了起來,就像卡車高速奔跑中的緊急剎車一樣突然,他問:
「它來了沒有?」
她嚇了一跳,問道:「誰來了?」
他沒有戴眼鏡的雙眼突了出來,焦急地說:
「例假,月經,就是老朋友。」
她笑了起來,老朋友是她的說法,她和它已經相處了十多年,這位老朋友每個月都要來問候她,問候的方式就是讓她的肚子經常抽搐。她搖搖頭,老朋友還沒有來。
「應該來了。」他說著戴上了眼鏡。
「是應該來了。」她同意他的話。
「可他媽的為什麼不來呢?」
他顯得煩躁不安。在這樣的一個溫和晴朗的中午,他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來,結果什麼事都沒有,只是為了問一下她的例假是否來了。她覺得他的樣子很滑稽,就笑出了聲音。他卻是心事重重,坐在床沿上歪著腦袋說道:
「媽的,你是不是懷上了?」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是這樣的表情,即便懷上了孩子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把她娶過來的時候就這樣說過:「你要給我生個兒子,我要兒子,不要女兒。」
她說:「你不是想要一個兒子?」
「不。」他幾乎是喊叫了出來。「不能有孩子,這時候有孩子我就……就不好辦了。」
「什麼不好辦?」她問,又站起來說。「我們是合法夫妻……我又不是偷偷爬到你床上的,我是你敲鑼打鼓迎回家的,有什麼不好辦?你忘了你還租了兩輛轎車,三輛麵包車……」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擺手打斷她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在後來的一個星期里,他著了魔似的關心著她的那位老朋友,每次出車后回家,如果那時候她在家中的話,就肯定會聽到他急促響亮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隆重地響過來,其間夾雜著鑰匙互相碰撞的清脆之聲,所以他能很快地打開屋門,出現在她的面前,眼睛向陽台張望,然後沮喪地問她:
「你沒洗內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