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黃昏里的男孩(10)
第169章 黃昏里的男孩(10)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還會以殘存的希望再次問她:「它來了嗎?」
「沒有。」她乾脆地回答他。
他一下子變得四肢無力了,坐在沙發里嘆息道:
「我現在是最不想做父親的時候。」
他的模樣讓她感到費解,他對她懷孕的害怕使她覺得他不像個正常人,她說:
「你究竟是怎麼了?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懷孕?」
這時候他就會可憐巴巴地看著她,什麼話都不說。她心軟了,不再去想這些,開始為他著想,安慰他:
「我才推遲了五天,你忘了,有一次它晚來了十天。」
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一下子閃亮了:「有這樣的事?」
她看到他的臉上出現了天真的笑容,在昨天,他就是這樣天真地笑著問她:
「你用衛生巾了嗎?」
她說:「還沒到時候。」
「你要用。」他說。「你不用衛生巾,它就不會來。」
「哪有這種事。」她沒在意他的話。
他急了,叫道:「釣魚不用魚餌的話,能釣上魚嗎?」
她用上了衛生巾,他以孩子般的固執讓她這麼做了。她一想到這是在釣魚,內褲里夾著的衛生巾,在她丈夫眼中就是魚餌,她忍不住會笑出聲來。要不是他天真的神態,她是絕不會這樣做的。有時候她也會想到在過去的五年裡,他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她的那位老朋友何時來到,就是在一次午睡里突然醒來后,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沒有細想這變化意味著什麼,而是感到自己也被這遲遲未到的例假弄得緊張起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最多是在肚子抽搐的時候有幾聲抱怨,現在她必須認真對待了,她開始相信自己有可能懷孕了。
而且,他也這樣認為了,他不再指望衛生巾能讓月經上鉤。
「肯定懷上了。」他說,然後笑道。「你得辛苦一下了。」
她知道他在說什麼,讓冰冷的手術器械插入她的子宮,就是他所說的辛苦一下。她說:
「我要這個孩子。」
「你聽我說。」他坐到了沙發里,顯得很有耐心。「現在要孩子還太早,我們沒有足夠的錢,你一個月掙的錢只夠給保姆的工錢,孩子一個月起碼花你兩個月的錢。」
她說:「我們不請保姆。」
「你想累死我。」他有些煩躁了。
「不會讓你受累的,我自己來照管孩子。」
「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已經夠我受了,要是兩個孩子……」他坐到了沙發里,悲哀地說:「我怎麼活啊。」
接著,他站起來揮揮手,表示已經決定了,說道:
「打掉吧。」
「又不是你去打胎。」她說:「疼也不會疼著你。」
「你才二十四歲,我只比你大一歲,你想想……」
這時候他們兩個人正朝醫院走去,那是在下午,顯然他們已經確定懷上了,他們去醫院只是為了最後證實。街上行人不多,他壓低了嗓音邊走邊說:「你想想,現在有了孩子,我們五十歲不到就會有孫子了,你四十歲就做奶奶了,那時候你長相,身材什麼的都還沒變,在街上一走,別人都還以為你才三十齣頭,可你做上奶奶了,這多無聊。」
「我不怕做奶奶。」她扭頭說道。
「可是我怕做爺爺。」他突然吼叫了起來,看到有人向這裡望來,他壓低聲音怒氣沖沖地說:「他媽的,這幾天我白費口舌了。」
她微微一笑,看著他鐵青的臉說:「那你就什麼都別說。」
他們朝醫院走去,他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進行著垂死掙扎,他想用雨滴來敲開石頭。她開始感到不安,她的丈夫這樣害怕自己的孩子來到,那麼她把孩子生下來,她不知道會怎樣?她的不安就從這裡開始。她站住了腳,覺得肚子里出現了抽搐,她彷彿聽到了流動的響聲,一股暖流緩緩而下。她知道這是什麼,於是鬆了口氣,她不會感到不安了,她丈夫也不會怒氣沖沖了。她說:
「不要去醫院了。」
他還在說服她,聽到她的話后,他疲憊地揮揮手,以為她生氣了,就說:
「行啦,我不說啦。」
她說:「老朋友來了。」
說完她笑了起來,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然後她向右前方的廁所走去,他站在影劇院的台階旁等著她。當她微笑著走出來,在遠處就向他點頭后,他知道那位老朋友確實地來到了。他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天下午他一直嘿嘿笑著,走到那座橋上才收起笑容。此後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陷入了沉思默想。
她站在他的身旁,看著那支長長的船隊遠去,孩子們也嘰嘰喳喳地離開了。他已經很長時間不說話了,剛才他說:「我們……」,她以為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沒有抬起腳來。她輕輕笑了一下,她現在知道他想說什麼了,他會說:「別回家做飯了,我們去飯店。」他臉上會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他會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好好慶祝。」然後他的舌頭會伸出來迅速舔一下嘴唇,說道:「我得喝一紮生啤。」他總能找到慶祝的理由,就是在什麼理由都沒有的時候,他也會說:「今天心情好,該慶祝一下。」
這時候他一直飄忽不定的目光望到了她的臉上,他深深吸了口氣后說:「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嗓音沙沙地繼續說道:
「我們離婚吧。」
她獃獃地看著他,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他將身體轉動了半圈,帶著尷尬的笑容說:
「我先走了。」
她半張著嘴,看著他將雙手插在褲袋裡彷彿是不慌不忙地走去,風吹過來把他的頭髮掀起。他的動作如此敏捷,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他已經成功地擠入了下班的人流,而且還掩飾了自己的慌張。他走去時全身繃緊了,兩條腿邁出去就像是兩根竹竿一樣筆直,他感到膝蓋那地方不會彎曲了。可是在她眼中,他卻是若無其事地走去。
他的迅速逃跑,使她明白他的話不是一句玩笑,她感到呼吸里出現了沙沙的聲響,就像是風吹在貼著紙的牆上那樣。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九日
他們的兒子
星期六下午五點的時候,三百多名男女工人擁擠在機械廠的大門口,等待著下班鈴聲響起來,那扇還是緊閉的鐵門被前面的人拍得嘩啦嘩啦響,後面的人嗡嗡地在說話,時而響起幾聲尖厲的喊叫。這些等待下班的工人就像被圈在柵欄里的牲口,在傍晚暗淡下來的光芒里,無所事事地擠在了一起,擠在冬天呼嘯著的風中。他們身後廠房的幾排寬大的窗戶已經沉浸到了黑暗之中,廠房的四周空空蕩蕩,幾片揚起的灰塵在那裡飄蕩著。
今年五十一歲的石志康穿著軍大衣站在最前面,正對著兩扇鐵門合起來以後出現的一條縫,那條縫隙有大拇指一樣寬,冬天的寒風從那裡吹進來,吹在他的鼻子上,讓他覺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比原先小了一些。
石志康的身邊站著管大門的老頭,老頭的腦袋上光禿禿的,被寒風吹得微微有些發紅,老頭穿著很厚的棉衣,棉衣外面裹著一件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把像手那麼大的鑰匙插在胸前的口袋裡,露出半截在外面,很多人嚷嚷著要老頭把鐵門打開,老頭像是沒有聽到似的,望望這邊,看看那裡,誰沖著他說話,他就立刻把臉移開。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來,老頭才伸手把胸前的鑰匙取出來,最前面的人身體都往後靠了靠,給他讓出一個寬敞的地方,他走上去,他在將鑰匙插進鎖孔之前,胳膊肘往後擺了幾下,沒有碰到什麼后才去開鎖。 石志康第一個走出了工廠的大門,他向右疾步走去,他要走上一站路,在那裡上電車。其實這一趟電車在工廠大門外就有一站,他往前走上一站,是為了避開和同廠的工人擠在一起。起碼有四十多個工人將在那裡擠著推著上同一趟電車,而電車到他們廠門口時已經有滿滿一車人了。
石志康往前走去時心裡想著那四十多個同廠的工人,他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出他們圍在廠門外那個站牌四周的情形,就像剛才擠在工廠大門前那樣,這中間有十來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還有十多個是女工,這十多個女工中間有三個是和他同時進廠的,現在她們身上都帶著病,一個心臟不好,兩個有腎病。
他這麼想著看到了前面的站牌,一輛電車正從更前面的大街上駛過來,他立刻把插在口袋裡的兩隻手拿出來,手甩開以後跑起來快,他和電車差不多同時到了站牌前。
那裡已經站了三堆人了,電車慢慢駛過來,那三堆人就跟著電車的三個車門移過來,電車停下后,三堆人也停下不動了。車門一打開,車上的人像是牙膏似的連成一條緊貼著擠了出來,然後下面的人圓圓一團地擠了進去。
當電車來到石志康所在工廠的大門口時,他已經擠到電車的中間,他的兩條胳膊垂直地貼著身體所留出的縫隙里。電車沒有在他工廠的這一站停下,直接駛了過去。
他看到站牌四周站著的同廠工人已經沒有四十來個了,最多只有十五六人,另外還有七八個陌生的人,他心想在這趟車之前起碼有一兩趟車經過了。那三個體弱的女工顯然擠不上剛才經過的車,此刻還站在那裡,就站在站牌前,心臟不好的那個在中間,兩個有腎病的在兩側,三個人緊挨著,都穿著臃腫的棉大衣,都圍著黑毛線織成的圍巾,寒風將她們三人的頭髮吹得胡亂飄起,逐漸黑下來的天色使她們的臉像是燒傷似的模糊不清了。
電車駛過去時,石志康看到她們三個人的頭同時隨著電車轉了過來,她們是在看著他所乘坐的電車駛去。
坐了九站以後,石志康下了電車,他往回走了三十多米,來到另一個站牌下,他要改乘公交車了。這時候天色完全黑了,路燈高高在上,燈光照到地面上時已經十分微弱,倒是街兩旁商店的燈光很明亮,鋪滿了人行道,還照到了站牌周圍。
站牌前已經有很多人,最前面的人差不多站到馬路中間了,石志康走到了他們中間,一輛中巴駛過來,車門打開后一個胸前掛著帆布包的男子探出頭來喊著:
「兩塊錢一位,兩塊錢一位……」
有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上了中巴,那個男子仍然探著頭喊叫,「兩塊錢一位……」
這時公交車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出現了,中巴上喊叫的男子看到公交車來了,立刻縮回了腦袋,關上車門后中巴駛出了等車的人群,公交車隆隆地駛了過來。
石志康迅速地插到了最前面,然後微微伸開兩條胳膊,隨著公交車的駛過來而往後使勁退去,在他後面的一些人都被擠到了人行道上,最前面的車門從他身前滑了過去,他判斷著車速向前移動著,估計自己會剛好對上中間的車門,結果公交車突然剎車,使他沒對上中間的車門,差了有一兩米。他從最前面掉了出來,差不多掉到了最外面。
車門打開后,只下來了三個人。石志康往中間移了兩步,將兩隻手從前面的人縫裡插進去,在往車上擠的時候,他使出了一個鉗工所應該有的胳膊上的力氣,將前面人縫一點點擴大,自己擠進了縫中,然後再繼續去擴大前面的人縫。
石志康用自己全部的力氣將前面的人往兩側分開,又借著後面的人所使出的勁,把自己推到了車門口。當他兩隻腳剛剛跨到車上時,突然背後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領子,一把將他拉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腿上,那個人的腿反過來再把他的頭給撞了一下。他抬頭一看,是一個姑娘,姑娘很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開了。
石志康站起來時,公交車的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始駛去,一個女人的手提包被車門夾住,露出一個角和一截帶子,那一截帶子搖搖晃晃地隨著公交車離去。
他轉過身來,想知道剛才是誰把他一把拉了下來,他看到兩個和他兒子一樣年輕的小夥子正冷冷地看著他,他看了看這兩個年輕人,又去看另外那些沒有擠上車的人,他們有的也正看著他,有的看著別處。他想罵一句什麼,轉念一想,還是別罵了。
後來同時來了兩輛車,石志康上了後面那一輛。這次他沒有在離家最近的那一站下車,而是在前面兩站下了車。那裡有一個人天天騎著一輛板車,在下午三四點鐘來到公交車的站牌下賣豆腐,他的豆腐比別處的豆腐都要香。石志康在紡織廠工作的妻子,要他下班回來時,順便在那裡買兩斤豆腐,因為今天是星期六,他們在大學念三年級的兒子將回家來過周末。
石志康買了豆腐后,不再擠車了,而是走了兩站多路回家,他回到家中時,已經快到七點了,他的妻子還沒有回來,他心裡很不高興。他妻子四點半就應該下班了,而且回家的路也比他近。要是往常這時候,他妻子飯菜都差不多做好了,現在他只能餓著肚子來到廚房,開始洗菜切肉。
他妻子李秀蘭回來時,手裡提了兩條魚,她一進屋看到石志康正在切肉,急忙問他:
「你洗手了沒有?」
石志康心裡有氣,就生硬地說:
「你沒看到我手是濕的。」
李秀蘭說:
「你用肥皂了嗎?現在街上流行病毒性感冒,還有肺炎,一回家就得用肥皂洗手。」
石志康鼻子里哼了一下,說:
「那你還不早點回家?」
李秀蘭把兩條魚放到水槽里,她告訴石志康,這兩條魚才花了三塊錢,她說:
「是最後兩條,他要五塊,我硬是給了他三塊錢。」
石志康說:
「買兩條死魚還要那麼長時間?」
「死了沒多久。」
李秀蘭給他看魚腮:
「你看,魚腮還很紅。」
「我是說你。」
他指指手錶,直起嗓子說:
「都七點多了,你才回來。」
李秀蘭的嗓子也響了起來,她說:
「怎麼啦?我回來晚又怎麼啦?你天天回來比我晚,我說過你沒有?」
石志康問她:
「我下班比你早?我的廠比你的廠近?」
李秀蘭說:
「我摔了。」
李秀蘭說著將手中的魚一扔,轉身走到房間里去了,她說:
「我從車上摔下來,我半天都站不起來,我在大街旁坐了有三四十分鐘,人都快凍僵了……」
石志康把正在切肉的刀一放,也走了過去:
「你摔了?我也摔了一跤,我被人捏住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