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戰慄(7)

  第181章 戰慄(7)

  孫喜在那裡站了一會,看看那團鬨笑的人,又看看幾個站在屋檐下穿花棉襖的女人,尋思著該向誰去打聽少爺的下落。他慢吞吞地走到兩堆人中間,發現那幾個女人都斜眼看著他,他有些泄氣,就往鬨笑的男人堆里走去。


  一個精瘦的男人正將一隻公羊往一隻母豬身上放,母豬趴在地上嗷嗷亂叫,公羊咩咩叫著爬上去時顯得勉為其難。那男人一鬆手,公羊從母豬身上滑落在地,母豬就用頭去拱它,公羊則用前蹄還擊。那個精瘦的男人罵道:


  「才入洞房就干架了,他娘的。」


  另一個人說:

  「把豬翻過來,讓它四腳朝天,像女人一樣侍候公羊。」


  眾人都紛紛附和,精瘦男人嘻嘻笑著說:

  「行呵,只是弟兄們不能光看不動手呀。」


  有四個穿著和孫喜一樣破爛棉襖的男子,動手將母豬翻過來,母豬白茸茸的肚皮得到了陽光的照耀,明晃晃的一片。母豬也許過於嚴重地估計了自己的處境,四條粗壯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亂踢。那四個人只得跪在地上,使勁按住母豬的腿,像按住一個女人似的。精瘦的男人抱起了公羊,準備往母豬身上放,這會輪到公羊四蹄亂踢,一副誓死不往那白茸茸肚皮上壓的模樣。那男人吐了一口痰罵起來:

  「給你一個胖乎乎的娘們,你他娘的還不想要。他奶奶的!」


  又上去四個人像拉縴一樣將公羊四條腿拉開,然後把公羊按到了母豬的肚皮上。兩頭牲畜發出了同樣絕望的喊叫,嗷嗷亂叫和咩咩低吟。人群的笑聲如同狂風般爆發了,經久不息。孫喜這時從後面擠到了前排,看到了兩頭牲畜臉貼臉的滑稽情景。


  有一個人說道:「別是頭母羊。」


  那精瘦的男子一聽,立刻讓人將公羊翻過來,一把捏住它的陽具,瞪著眼睛說:

  「你小子看看,這是什麼?這總不是奶子吧。」


  孫喜這時開口了,他說:


  「找不到地方。」


  精瘦男子一下子沒明白,他問:


  「你說什麼?」


  「我說公羊找不到母豬那地方。」


  粗瘦男子一拍腦門,茅塞頓開的樣子,他說:

  「你這話說到點子上去了。」


  孫喜聽到誇獎微微有些臉紅,興奮使他繼續往下說:


  「要是教教它就好了。」


  「怎麼教它?」


  「牲畜那地方的氣味差不多,先把羊鼻子牽到那裡去嗅嗅,先讓它認誰了。」


  精瘦男人高興地一拍手掌,說道:


  「你小子看上去憨頭憨腦的,想不到還有一肚皮傳宗接代的學問。你是哪裡人?」


  「安昌門外的。」孫喜說,「王子清老爺家的,你們見過我家少爺了嗎?」


  「你家少爺?」精瘦男人搖搖頭。


  「說是被日本兵帶到松篁去了。」


  有一人告訴孫喜:

  「你去問那個老太婆吧。日本兵來時我們都跑光了,只有她在。沒準她還會告訴你日本兵怎麼怎麼地把她那地方睡得又紅又腫。」


  在一片嬉笑里,孫喜順著那人手指看到了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正獨自一人靠著土牆,在不遠處曬太陽。孫喜就慢慢地走過去,他看到老太太雙手插在袖管里,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他。孫喜努力使自己臉上堆滿笑容,可是老太太的神色並不因此出現變化,散亂的頭髮下面是一張皺巴巴木然的臉。孫喜越走到她跟前,心裡越不是滋味。好在老太太冷眼看了他一會後,先開口問他了:

  「他們是在幹什麼?」


  老太太眼睛朝那群人指一指。


  「嗯——」孫喜說,「他們讓羊和豬交配。」


  老太太嘴巴一歪,似乎是不屑地說:

  「一幫子騷貨。」


  孫喜趕緊點點頭,然後問她:


  「他們說你見過日本兵?」


  「日本兵?」老太太聽后憤恨地說,「日本兵比他們更騷。」


  六


  雨水在灰濛濛的空中飄來飄去,貼著脖子往裡滴入,棉衫越來越重,身體熱得微微發抖,皮膚像是塗了層糜爛的辣椒,彷彿燃燒一樣,身上的關節正在隱隱作痛。


  雨似乎快要結束了,王香火看到西側的天空出現了慘淡的白色,眉毛可以接住頭髮上掉落的水珠。日本兵的皮鞋在爛泥里發出一片嘰咕嘰咕類似青蛙的叫聲,他看到白色的泡沫從泥濘里翻滾出來。


  翻譯官說:「喂,前面是什麼地方?」


  王香火眯起眼睛看看前面的集鎮,他看到李橋在陰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墳塋般聳立而起,在翻滾的黑雲下面,緩慢地接近了他。


  「喂。」


  翻譯官在他腦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晃了晃,然後才說:

  「到李橋了。」


  接著他聽到了一段日本話,猶如水泡翻騰一樣。日本兵都站住了腳,指揮官從皮包里拿出了一張地圖,有幾個士兵立刻脫下自己的大衣,用手張開為地圖擋雨水。他們全都濕淋淋的,睜大眼睛望著他們的指揮官,指揮官收起地圖吆喝了一聲,他們立刻整齊地排成了一行,儘管疲乏依然勁頭十足地朝李橋進發。


  細雨籠罩的李橋以寂寞的姿態迎候他們,在這潮濕的冬天裡,連一隻麻雀都看不到。道路上留著胡亂的腳印和一條細長的車轍,顯示了一場逃難在不久前曾經曇花一現。


  後來,他們來到了一處較大的住宅,王香火認出是城裡開絲綢作坊的馬家的私宅。逃難發生得過於匆忙,客廳里一盆炭火還在微微燃燒。日本兵指揮官朝四處看看,發出了滿意的叫喚,脫下濕淋淋的大衣后,躺到了太師椅子里,穿皮鞋的雙腳舒服地擱在炭盆上。這使王香火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他看到那雙濕透的皮鞋出現了歪曲而上的蒸汽。指揮官向幾個日本兵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王香火聽到了鞋後跟的碰撞,那幾個日本兵走了出去。另外的日本兵依然站著,指揮官揮揮手說了句話,他們開始嬉笑著脫去大衣,圍著炭火坐了下來。坐在指揮官身後的翻譯官對王香火說:

  「你也坐下吧。」


  王香火選擇一個稍遠一些的牆角,席地坐下。他聞到了一股腥臭的氣息,與日本兵嘩啦嘩啦說話的聲音一起盤旋在他身旁。手掌的疼痛由來已久,似乎和手掌同時誕生,王香火已經不是很在意了。他看到兩處的袖口油膩膩的,這情景使他陷入艱難的回憶,他怎麼也無法得到這為何會油膩的答案。


  幾個出去的日本兵押著一位年過六十的老太太走了進來,那指揮官立刻從太師椅里跳起,走到他們跟前,看了看那位老女人,接著勃然大怒,他嘹亮的嗓音似乎是在訓斥手下的無能。一個日本兵站得筆直,哇哇說了一通。指揮官才稍稍息怒,又看看老太太,然後皺著眉轉過頭來向翻譯官招招手,翻譯官急匆匆地走了上去,對老太太說:


  「太君問你,你有沒有女兒或者孫女?」


  老太太看了看牆角的王香火,搖了搖頭說:


  「我只有兒子。」


  「鎮上一個女人都沒啦?」


  「誰說沒有。」老太太似乎是不滿地看了翻譯官一眼,「我又不是男的。」


  「你他娘的算什麼女人。」


  翻譯官罵了一聲,轉向指揮官說了一通。指揮官雙眉緊皺,老太太皺巴巴的臉使他難以看上第二眼。他向兩個日本兵揮揮手,兩個日本兵立刻將老太太架到一張八仙桌上。被按在桌上后老太太哎喲哎喲叫了起來,她只是被弄疼了,她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王香火看著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斷了她的褲帶,另一個將她的褲子剝了下來。露出了青筋暴突並且乾瘦的腿,屁股和肚子出現了鼓出的皮肉。那身體的形狀在王香火眼中像一隻仰躺的昆蟲。


  現在,老太太知道自己面臨了什麼,當指揮官伸過去手指摸她的陰部時,她喉嚨里滾出了一句罵人的話:

  「不要臉啊!」


  她看到了王香火,就對他訴苦道:


  「我都六十三了,連我都要。」


  老太太並沒有表現得過於慌亂,當她感到自己早已喪失了抵抗,就放棄了憤怒和牢騷。她看著王香火,繼續說:

  「你是安昌門外王家的少爺吧?」


  王香火看著她沒有做聲,她又說:


  「我看著你有點像。」


  日本兵指揮官對老太太的陰部顯得大失所望,他哇哇吼了一通,然後舉起鞭子朝老太太那過於鬆懈的地方抽去。


  王香火看到她的身體猛地一抖,哎喲哎喲地喊叫起來。鞭子抽打上去時出現了呼呼的風聲,噼噼啪啪的聲響展示了她劇烈的疼痛。遭受突然打擊的老太太竟然還使勁撐起腦袋,對指揮官喊:


  「我都六十三歲啦。」


  翻譯官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她撐起的腦袋打落下去,罵道:

  「不識抬舉的老東西,太君在讓你返老還童。」


  蒼老的女人在此後只能以嗚嗚的呻吟來表示她多麼不幸。指揮官將她那地方抽打成紅腫一片后才放下鞭子,他用手指試探一下,血腫形成的彈性讓他深感滿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帶,將褲子褪到大腿上,走上兩步。這時他又哇哇大叫起來,一個日本兵趕緊將一面太陽旗蓋住老太太令他掃興的臉。


  七


  氣喘吁吁的孫喜跑來告知王香火的近況之後,一種實實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陽光一樣,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閃亮的腦門上。地主站在台階上,將一弔銅錢扔給了孫喜,對他說:


  「你再去看看。」


  孫喜撿起銅錢,向他哈哈腰說:「是,老爺。」


  看著孫喜又奔跑而去后,王子清低聲罵了一句兒子:

  「這孽子。」


  地主的孽子作為一隊日本兵的嚮導,將他們帶到一個名叫竹林的地方后,改變了前往松篁的方向。王香火帶著日本兵走向了孤山。孫喜帶回的消息讓王子清得知:當日本兵過去后,當地人開始拆橋了。孫喜告訴地主:「是少爺吩咐乾的。」


  王子清聽后全身一顫,他眼前晴朗的天空出現了花朵凋謝似的灰暗。他呆若木雞地站立片刻,心想:這孽子要找死了。


  孫喜離去后,地主依舊站立在石階上,眺望遠處起伏的山岡,也許是過於遙遠,山岡看上去猶如浮雲般虛無縹緲。連綿陰雨結束之後,冬天的晴朗依然散發著潮濕。


  然後,地主走入屋中。他的太太和兒媳坐在那裡以哭聲迎候他,他在太師椅里坐下,看著兩個抽泣的女人,她們都低著頭,捏著手帕的一角擦眼淚,手帕的大部分都垂落到了胸前,她們淚流滿腮,卻拿著個小角去擦。這情形使地主微微搖頭。她們嗚嗚的哭聲長短不一,彷彿已在替他兒子守靈了。太太說:


  「老爺,你可要想個辦法呀。」


  他的兒媳立刻以響亮的哭聲表達對婆婆的聲援。地主皺了皺眉,沒有做聲。太太繼續說:


  「他幹嗎要帶他們去孤山呢?還要讓人拆橋。讓日本人知道了他怎麼活呀。」


  這位年老的女人顯然缺乏對兒子真實處境的了解,她巨大的不安帶有明顯的盲目。她的兒媳對公公的鎮靜難以再視而不見了,她重複了婆婆的話:

  「爹,你可要想個辦法呀。」


  地主聽后嘆息了一聲,說道:


  「不是我們救不救他,也不是日本人殺不殺他,是他自己不想活啦。」


  地主停頓一下后又罵了一句:

  「這孽子。」


  兩個女人立刻號啕大哭起來,凄厲的哭聲使地主感到五臟六腑都受到了震動,他閉上眼睛,心想就讓她們哭吧。這種時候和女人待在一起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地主努力使自己忘掉她們的哭聲。


  過了一會,地主感到有一隻手慢慢摸到了他臉上,一隻沾滿爛泥的手。他睜開眼睛看到孫女正滿身泥巴地望著他。顯然兩個女人的哭泣使她不知所措,只有爺爺安然的神態吸引了她。地主睜開眼睛后,孫女咯咯笑起來,她說:

  「我當你是死了呢。」


  孫女愉快的神色令地主微微一笑,孫女看看兩個哭泣的女人,問地主:「她們在幹什麼呀?」


  地主說:「她們在哭。」


  一座四人抬的轎子進了王家大院,地主的老友、城裡開絲綢作坊的馬老爺從轎中走出來,對站在門口的王子清作揖,說道:


  「聽說你家少爺的事,我就趕來了。」


  地主笑臉相迎,連聲說:

  「請進,請進。」


  聽到有客人來到,兩個女人立刻停止了嗚咽,抬起通紅的眼睛向進來的馬家老爺露出一笑。客人落座后,關切地問地主:

  「少爺怎麼樣了?」


  「嗨——」地主搖搖頭,說道,「日本人要他帶著去松篁,他卻把他們往孤山引,還吩咐別人拆橋。」


  馬老爺大吃一驚,脫口道:

  「糊塗,糊塗,難道他不想活了?」


  他的話使兩個女人立刻又痛哭不已,王家太太哭著問:


  「這可怎麼辦呀?」


  馬家老爺一臉窘相,他措手不及地看著地主。地主擺擺手,對他說:


  「沒什麼,沒什麼。」


  隨後地主嘆息一聲,說道:


  「你若想一日不得安寧,你就請客;若想一年不得安寧,那就蓋屋;若要是一輩子不想安寧……」地主指指兩個悲痛欲絕的女人,繼續說,「那就娶妻生子。」


  八


  竹林這地方有一大半被水圍住,陸路中斷後,靠東南兩側木板鋪成的兩座長橋向松篁和孤山延伸。天空晴朗后,王香火帶著日本兵來到了竹林。


  王香火一路上與一股腥臭結伴而行,陽光的照耀使袖口顯得越加油膩,身上被雨水浸濕的棉衫出現了發霉的氣息。他感到雙腿彷彿灌滿棉花似的鬆軟,跨出去的每一步都遲疑不決。現在,他終於看到那一片寬廣之水了。深藍蕩漾的水波在陽光普照下,變成了一片閃光的黑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冬天的水面猶如寺廟一塵不染的地面,乾淨而且透亮,露出水面的竹籬笆恍若一排排的水鳥,在那裡凝望著波動的湖水。


  地主的兒子將手臂稍稍抬起,用牙齒咬住油膩的袖口往兩側拉了拉。他看到了自己凄楚的手掌。纏繞的鐵絲似乎粗了很多,上面爬滿了白色的膿水。腫脹的手掌猶如豬蹄在醬油里浸泡過久時的模樣,這哪還像是手。王香火輕輕呻吟一聲,抬起頭盡量遠離這股濃烈的腥臭。他看到自己已經走進竹林了。


  翻譯官在後面喊:

  「你他娘的給我站住!」


  王香火回過身去,才發現那隊日本兵已經散開了,除了幾個端著槍警戒的,別的都脫下了大衣,開始擰水。指揮官在翻譯官的陪同下,向站在一堵土牆旁的幾個男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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