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戰慄(6)

  第180章 戰慄(6)

  二


  城外安昌門外大財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開順酒樓上,酒樓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花甲老頭蜷縮在牆角昏昏欲睡,懷裡抱著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著三碟小菜,一把酒壺和一隻酒盅。他雙手插在棉衫袖管里,腦袋上扣一頂瓜皮帽,微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其實他正看著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濕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開的水一樣一片跳躍,兩旁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又圓又亮。他的窗口對著西城門,城牆門洞里站著五個荷槍的日本兵,對每一個出城的人都搜身檢查。這時有母女二人走了過去,她們撐著黃色的油布雨傘,在迷濛的雨中很像開放的油菜花,亮閃閃的一片。母親的手緊緊摟住小女孩的肩,然後那片油菜花,春天裡的油菜花突然消失了,她們走入了城牆門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個日本兵友好地撫摸起小女孩的頭髮,另一個在女孩母親身上又摸又捏,動作看上去像是給沸水燙過的雞煺毛似的。雨在風中歪歪斜斜地抖動,使他難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擾的女人的不安。


  王香火將眼睛稍稍抬高,這樣的情景他已經看到很多次了。現在,他越過了城牆,看到了遠處一片無際之水。雨似乎小起來,他感到間隙正在擴大,遠處的景色猶如一塊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漸清晰。他都能夠看到攔魚的竹籬笆從水中一排排露出著,一條小船就從籬笆上壓了過去,在水汽蒸騰的湖面上恍若一張殘葉漂浮著。船上有三個細小的人影,船頭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測湖底,接著他看到中間一人躍入水中,少頃那人露出水面,雙手先是向船艙做了摔去的動作,而後才一翻身進入船艙。因為遠,那人翻身的動作在王香火眼中簡化成了滾動,這位冬天裡的捕魚人從水面滾入了船艙。


  城門那裡傳來了喊叫之聲,透過窗戶來到了王香火的耳中,彷彿是某處宅院著火時的慌亂。兩個日本兵架著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衝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臉對著王香火這邊,他的兩條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個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槍,朝著他的背脊哇哇大叫著衝上來。那男子毫無反應,也許他不知道背後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喚。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體像是被推了一把搖晃了兩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睜得滾圓,彷彿眼珠就要飛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條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時拔出了刺刀。他噴出的鮮血濺了那日本兵滿滿一臉,使得另兩個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個日本兵則滿不在乎地舉臂高喊了幾聲,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門下。


  一雙布鞋的聲音走上樓來,五十開外的老闆娘穿著粗布棉襖,臉上搽胭脂似的搽了一些灶灰。看著她粗壯走來的身體,王香火心想,難道日本人連她都不會放過?

  老闆娘說:「王家少爺,趕緊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對面斜著身子坐下從袖管里抽出一條粉色的手帕,舉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嚇死啦。」


  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後才有些許眼淚掉落出來。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舉手帕的動作有些過分妖艷。那個在角落裡打盹的老頭咳嗽起來,接著站起身朝窗旁的兩人看了一會,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那兩人頭都沒回,準備說話的嘴就變成了哈欠。


  王香火說:「雨停了。」


  老闆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細地抹了抹眼睛,將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說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蹋了。」


  王香火走出了開順酒樓,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剛才死去的男人還躺在那裡,他的禮帽離他有幾步遠,禮帽里盛滿了雨水。王香火沒有看到流動的血,或許是被剛才的雨給沖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團雜亂的淡紅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來,又被雨點打扁了。王香火從他身旁繞了過去,走近了城門。


  此刻,城牆門洞里只站著兩個日本兵,扶槍看著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個鞠了一躬,接著又向另一個也鞠躬行禮。他看到兩個日本兵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個還向他蹺起了大拇指。他就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條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幾日,泥濘不堪,看上去坑坑窪窪。王香火選擇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從而使自己的雙腳不被爛泥困擾。青草又松又軟,歪歪曲曲地追隨著道路向遠處延伸。天空黑雲翻滾,籠罩著荒涼的土地。王香火雙手插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風裡低頭而行,他的模樣很像田野里那幾棵喪失樹葉的榆樹,乾巴巴地置身於一片陰沉之中。


  那時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隊日本兵,他們截住了十來個過路的行人,讓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涼的泥水淹沒到他們的膝蓋,這些哆嗦的人已經難以分辨恐懼與寒冷。庵里的兩個尼姑也在劫難逃,她們跪在庵前的一塊空地上,兩個興緻勃勃的日本兵用爛泥為她們還俗,將爛泥糊到她們光滑的頭頂上,流得她們一臉都是泥漿,又順著脖子流入衣內胸口。其他觀看的日本兵狂笑著像是畜生們的嗥叫,他們前仰後合的模樣彷彿一堆醉鬼已經神志不清。當王香火走近時,兩個日本兵正努力給尼姑的前額搞出一些劉海來,可是泥水卻總是頃刻之間就流淌而下。其中一個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在泥的幫助下終於在尼姑的前額粘住了。


  這是一隊準備去松篁的日本兵。他們的惡作劇結束以後,一個指揮官模樣的日本人和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中國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個地看了一遍,又與中國人說了些什麼。顯然,他們是在挑選一位嚮導,使他們可以準確地走到松篁。


  王香火走到他們面前,陰沉的天空也許正盡情吸收他們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為突出的是他們手舞足蹈的姿態,那些空洞張開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內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禮。他看到那個指揮官笑嘻嘻地走上幾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轉過身去對翻譯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遍。王香火聽到了鴨子般的聲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擺動的情形,加強了王香火的這一想法。


  翻譯官走上來說:「你,帶我們去松篁。」


  三


  這一年冬天來得早,還是十一月份的季節,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鋪就的太師椅里,兩隻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和木炭的爆裂聲融為一體,火星時時在他眼前飛舞,這情景令他感受著昏暗屋中細微的活躍。


  僱工孫喜劈柴的聲響陣陣傳來,寒流來得過於突然,連木炭都尚未準備好。只得讓孫喜在灶間先燒些木炭出來。


  地主家三代的三個女人也都圍著炭盆而坐,她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襖棉褲,穿了棉鞋的腳還踩在腳鑼上,盛滿的灶灰從鑼蓋的小孔散發出熱量。即便如此,她們的身體依然緊縮著,彷彿是坐在呼嘯的寒風之中。


  地主的孫女對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關心的是手中的撥浪鼓,她怎麼旋轉都無法使那兩個蠶豆似的鼓槌擊中鼓面。稍一使勁撥浪鼓就脫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腦袋看著地上的撥浪鼓,晃晃兩條腿,覺得自己離地面遠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親,那使勁的樣子像是在拍打蚊蟲。


  灶間有一盆水澆到還在燃燒的木柴上,一片很響亮的哧哧聲涌了過來,王子清聽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動了一下屁股,身體有一股舒適之感擴散開去。


  孫喜提了一畚箕還在冒煙的木炭走了進來,他破爛的棉襖敞開著,露出胸前結實的皮肉,他滿頭大汗地走到這幾個衣服像盔甲一樣厚的人中間,將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隨手可以用火鉗夾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說道:「孫喜呵,歇一會吧。」


  孫喜直起身子,擦擦額上的汗說:


  「是,老爺。」


  地主太太數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腳,右腳將腳鑼往前輕輕一推,對孫喜說:


  「有些涼了,替我去換些灶灰來。」


  孫喜趕緊哈腰將腳鑼端到胸前,說一聲:

  「是,太太。」


  地主的兒媳也想換一些灶灰,她的腳移動了一下沒有做聲,覺得自己和婆婆同時換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來,慢慢踱到窗前,聽著屋頂滴滴答答的雨聲,心情有些沉悶。屋外的樹木沒有一片樹葉,雨水在粗糙的樹榦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順著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叢青草都垂下了,旁邊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聽到了一聲鼓響,然後是他的孫女咯咯而笑,她終於擊中了鼓面。孫女清脆的笑聲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裡的消息昨天就傳來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該回來了。


  四


  「太君說,」翻譯官告訴王香火,「你帶我們到了松篁,會重重有賞。」


  翻譯官回過頭去和指揮官嘰嘰咕咕說了一通。王香火將臉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槍口上插了一枝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機槍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煙般飄拂的黑雲下微微搖晃,曠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太君問你,」翻譯官戴白手套的手將王香火的臉拍拍正,「你能保證把我們帶到松篁嗎?」


  翻譯官是個北方人,他的嘴張開的時候總是先往右側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幾乎沒有鼻尖,那地方讓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狀。


  「你他娘的是啞巴!」


  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腦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後他開口道:

  「我會說話。」


  「你他娘的!」


  翻譯官狠狠地給了王香火一耳光,轉回身去怒氣十足地對指揮官說了一通鴨子般的話。王香火戴上瓜皮帽,雙手插入袖管里,看著他們。指揮官走上幾步,對他吼了一段日本話。然後退下幾步,朝兩個日本兵揮揮手。翻譯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來!」


  王香火沒有理睬他,而是看著走上來的兩個日本兵,思忖著他們會幹什麼。一個日本兵朝他舉起了槍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搖搖欲墜。王香火左側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擊,雙腿一軟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濘之中,白色的花瓣依舊張開著。可是另一個日本兵的皮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樣粗的鐵絲,兩端磨得很尖。另一個日本兵矮壯的個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氣,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兩隻手抽了出來,然後站到了他的身後,把他兩隻手疊到了一起。拿鐵絲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將鐵絲往他的手掌里刺去。


  一股揪心的疼痛使王香火低下了頭,把頭歪在右側肩膀上。疼痛異常明確,鐵絲受到了手骨的阻礙,似乎讓他聽到了嗒嗒這樣的聲響。鐵絲往上斜了斜總算越過了骨頭,從右側手掌穿出,又刺入了左側手掌。王香火聽到自己的牙齒激烈地碰撞起來。


  鐵絲穿過兩個手掌之後,日本兵一臉的高興,他把鐵絲拉來拉去拉了一陣,王香火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他微睜的眼睛看到鐵絲上如同油漆似的塗了一層血,血的顏色逐漸黑下去,最後和下面的爛泥無法分辨了。日本兵停止了拉動,開始將鐵絲在他手上纏繞起來。過了一會,這個日本兵走開了,他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響,彷彿是日本兵的慶賀。他感到全身顫抖不已,手掌那地方越來越燙,似乎在燃燒。眼前一片昏暗,他就將眼睛閉上。


  可能是翻譯官在對他吼叫,有一隻腳在踢他,踢得不太重,他只是搖晃,沒有倒下。他搖搖晃晃,猶如一條捕魚的小船,在那水汽蒸騰的湖面上。


  然後,他睜開眼睛,看清了翻譯官的臉,他的頭髮被屬於這張臉的手揪住了。翻譯官對他吼道:


  「你他娘的站起來!」


  他身體斜了斜,站起來。現在他可以看清一切了,濕漉漉的田野在他們身後出現,日本兵的指揮官正對他叫嚷著什麼,他就看看翻譯官,翻譯官說:


  「快走。」


  剛才滾燙的手被寒風一吹,升上了一股冰涼的疼痛。王香火低頭看了看,手上有斑斑血跡,纏繞的鐵絲看上去亂成一團。他用嘴咬住袖管往中間拉,直到袖管遮住了手掌。他感覺舒服多了,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的雙手依舊插在袖管里。兩個尼姑還跪在那裡,她們泥漿橫流的臉猶如兩堵斑駁的牆,只有那四隻眼睛是乾淨的,有依稀的光亮在閃耀,她們正看著他,他也憐憫地看著她們。水渠里站著的那排人還在哆嗦,後面有一個小土坡,坡上的草被雨水衝倒后露出了根須。


  五


  地主家的僱工孫喜,這天中午來到了李橋,他還是穿著那件破爛的棉襖,胸口敞開著,腰間系一根草繩,滿臉塵土地走來。


  他是在昨天離開的地方,聽說押著王香火的日本兵到松篁去了。他抹了抹臉上沾滿塵土的汗水,憨笑著問:

  「到松篁怎麼走?」


  人家告訴他:「你就先到李橋吧。」


  陰雨幾乎是和日本人同時過去的。孫喜走到李橋的時候,他右腳的草鞋帶子斷了,他就將兩隻草鞋都脫下來,插在腰間,光著腳丫噼噼啪啪走進了這個小集鎮。


  那時候鎮子中央有一大群人圍在一起鬨笑和吆喝,這聲音他很遠就聽到了,中間還夾雜著牲畜的叫喚。陽光使鎮子上的土牆亮閃閃的,地上還是很潮濕,已經不再泥濘了,光腳踩在上面有些軟,要不是碎石子硌腳,還真像是踩在稻草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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