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戰慄(5)
第179章 戰慄(5)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從眼睛到了鼻子,又從鼻子到了嘴唇。他說:「真是太好了,這夜色實在是好。」
她再次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我又錯了,我以為你在誇獎我的臉。」
他急忙說:「你的臉色非常好。」
「算了吧。」她一把推開他。他的手掌繼續伸過去,被她的手擋開,她問:「你剛才在餐廳里說了些什麼?」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你說的話和你的行為不一樣。」
他想辯解,卻又無話可說。
他站了起來,看著她離開草地,站到路旁去攔截出租汽車。她的手在揮動。
陳河致江飄的信
收到你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一直沒有回信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思考那起兇殺我開始重新思考了。你認為殺人者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現在我也用私通這個詞了我覺得不是不可能。其實你在前幾封信中已經提到這個問題了當初我心裡也不是完全排斥我只是覺得與一個人私通的可能性更大一點。現在我已經同意你的分析同意殺人者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你的分析非常可信殺人者的妻子與幾個男人私通的話他確實很難確定那些私通者。這麼看來殺人者長期盯住的不會是私通者而是他妻子由於他妻子和幾個男人私通所以他有時會被搞糊塗因為他妻子一會去西區一會又去東區他妻子隨時改變路線今天在這裡過幾天卻在另一個地方。他長期以來迷惑不解很難確定私通者究竟是誰起初他還以為妻子是在迷惑他後來他才明白她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你分析中說殺人者一旦發現這種事情以後應該殺死自己的妻子或者自己也去私通。但是峽谷咖啡館的兇殺卻是殺死一個男人這個事實很值得思考也就是說你的分析需要重新開始。根據我的想法是殺人者一旦發現妻子同時與幾個男子私通以後他曾經想殺死自己的妻子但他實在下不了手不管怎麼說他們之間也有過一段幸福生活那一段生活始終阻止了他向她下手。你提供的另一種辦法即他也去私通他也不是沒有去試過可是人與人不一樣他那方面實在不行。最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去殺死私通者可私通者有好幾個他應該把他們全部殺死然而問題是那些私通者他一個也確定不下來他怎麼殺人呢?而且又會在峽谷咖啡館找到一個私通者從而把他殺死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怎麼也想不出來。
江飄致陳河的信
你的信提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也就是那起兇殺最後的問題。兇手怎麼會在咖啡館找到私通者,並且把他殺死。事實上要想解答這個問題也不是十分艱難,我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去設想,肯定能夠找到答案。
我覺得被殺者很可能常去峽谷咖啡館,至於殺人者是否常去那就不重要了。我們可以設計殺人者偶爾去了一次咖啡館,在被殺者對面坐了下來。被殺者是屬於那種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他愛在任何人面前談論他的艷事。這種男人我常遇上,這種男人往往只搞過一兩個女人,但他會吹噓自己搞過幾十個了。他不管聽者是否認識都會滔滔不絕地告訴對方,他的話中有真有假,他在談起自己艷事時,會把某一兩個女人的特性吐露出來。比如身體某部位有什麼標記。當殺人者在被殺者對面坐下來以後,就開始傾聽他的吹噓了。當他說到某個女人時,說到這個女人的一些習性時,殺人者便開始警惕起來,顯然那些習性與他妻子十分相像。最後被殺者不小心吐露了那個女人身體某部位某個標記時,殺人者便知道他說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同時他也知道私通者是誰。被殺者顯然無法知道即將大禍臨頭,他越吹越忘乎所以,把他和她床上的事也抖出來。然後他挨了一刀。
我這樣分析可能太巧合了,你也許會這樣認為。但事實上巧合的事到處都有。巧合的事一旦成為事實,那麼誰也不會大驚小怪,都會覺得很正常。
陳河致江飄的信
你的分析非常有道理我同意你對巧合的解釋實在是巧合到處都有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在整個分析里把刀給忘掉了那把刀非常重要不能沒有。既然殺人者是偶然遇上被殺者然後確定他和自己的妻子私通是偶然遇上並不是早就盯住殺人者不太可能隨身帶著一把刀。也可以這樣解釋那時候殺人者褲袋裡剛好放了一把刀但這樣實在是太巧合了。你的分析我完全同意就是這把刀怎麼會突然出來了這一點我還一時想不通。你在分析殺人者偶爾走進咖啡館時讓人感到他並沒有帶著刀可後來說出來就出來了是否有點太突然。
江飄致陳河的信
來信收到,你的問題來得很及時,要解決刀的問題事實上也很簡單,只需做一些補充就行了。
殺人者顯然早就知道妻子與許多男人私通,正如你分析的那樣,他曾經想殺死妻子,但他怎麼也下不了手;他也試圖去和別的女人私通,可他在那方面實在不行。而妻子與人私通的事實又使他不堪忍受。按你的話說是:他終於絕望和憤怒了。所以他就準備了一把刀,一旦遇上私通者就把他殺死。結果他在峽谷咖啡館遇上了。
陳河致江飄的信
你對刀的補充讓我信服也就是說他早就準備了一把刀隨時都會殺人所以他走進咖啡館時身上帶著刀。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就是他雖然走進咖啡館時身上帶著刀但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要殺人他殺人是突然發生的所以他殺人之後不會非常冷靜地去叫警察。同歸於盡的殺人一般應該早就準備好了的也就是說他早就知道被殺者與自己妻子私通早就知道被殺者常去峽谷咖啡館我記得你也曾向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另一方面既然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他不可能只和一個男人同歸於盡他應該試圖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殺死然後和最後一個私通者同歸於盡。如果峽谷咖啡館的被殺者是最後一個私通者的話那麼他應該早就有準備而不會是偶然遇上。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他能確定一個就已經很不錯了很可能他一個也確定不了他只能懷疑那麼幾個人但很難確定在這種情況下他想殺人的話會殺錯人。你前信中的分析里令人信服的地方就是讓他確定了一個私通者通過習性與標記來確定的但沒說清楚他為何要同歸於盡。
江飄致陳河的信
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正如你信上所說,他不可能知道所有與自己妻子私通的人,這很對。但由於憤怒他想殺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要殺死一個私通者也能平息憤怒了。所以他早就準備同歸於盡,只要能夠找到一個私通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平息憤怒,而不是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殺死,你殺得完嗎?首先他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嗎?退一步說,由於他長久地尋找,仍然沒法確定私通者,一個也沒法確定,他就會變得十分急躁。當他在咖啡館里遇到被殺者時,即便被殺者並未與他妻子私通,他也知道這一點。可是被殺者吹噓自己如何去勾引別人的妻子時,被殺者的得意洋洋使他的憤怒針對他而來了,在這種情況下,殺人者也會用同歸於盡的方法殺死那人,雖然那人並未勾引他的妻子。因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決自己已經無法忍受的憤怒,這是最為關鍵的。殺人在這個時候其實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在那個時候殺誰都一樣。
陳河致江飄的信
我反覆讀你的信你的信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你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太了不起了。我現在非常想見你我們通了那麼多的信卻一直沒有見面我太想見你了。你能否在12月2日下午去峽谷咖啡館在以前的位置上坐下來我也會去我們就在那地方見面。
江飄致陳河的信
我也十分樂意與你見面,你一定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但12月2日下午我沒空,我有一個約會。我們12月3日見面吧。就在峽谷咖啡館。
1987年12月3日
窗外的天氣蒼白無力,有樹葉飄飄而落。
「這天要下雪了。」
一個身穿燈芯絨夾克的男子坐在斜對面。他說。他的對座精神不振,眼神恍惚地看著一位女侍的腰,那腰在擺動。
「該下雪了。」
老闆坐在櫃檯內側,與香煙、咖啡、酒坐在一起,他望著窗外的景色,他的眼神無聊地瞟了出去。兩位女侍站在他的右側,目光同時來到這裡,挑逗什麼呢?這裡什麼也沒有。一位女侍將目光移開,獻給斜對面的鄰座,她似乎得到了回報,她微微一笑,然後轉回身去換了一盒磁帶,《你為何不追求我》在「峽谷」里賣弄風騷。
「你好像不太習慣這裡的氣氛?」
「還好,這是什麼曲子?」
鄰座的兩人在交談。另一位女侍此刻向這裡露出了媚笑,她總是這樣也總是一無所獲。別再去看她了,去看窗外吧,又有一片樹葉飄落下來,有一個人走過去。
「你的信寫得真好。」
「很榮幸。」
「你的信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你是不是病了,臉色很糟。」 老闆側過身去,他伸手按了一下錄音機的按鈕,女人的聲音立刻終止。他換了一盒磁帶。《吉米,來吧》。
「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峽谷」里出現了一聲慘叫,女侍驚慌地捂住了嘴。穿燈芯絨夾克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那個精神不振的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走向老闆。
「這兒有電話嗎?」
老闆呆若木雞。
男人走出「峽谷」,他在門外站著,過了一會他喊道:
「警察,你過來。」
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日
一個地主的死
一
從前的時候,一位身穿黑色絲綢衣衫的地主,鶴髮銀須,他雙手背在身後,走出磚瓦的宅院,慢悠悠地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在田裡幹活的農民見了,都恭敬地放好鋤頭,雙手擱著木柄,叫上一聲:
「老爺。」
當他走進城裡,城裡人都稱他先生。這位有身份的男人,總是在夕陽西下時,神態莊重地從那幢有圍牆的房屋裡走出來,在晚風裡讓自己長長的白須飄飄而起。他朝村前一口糞缸走去時,隱約顯露出儀式般的隆重。這位對自己心滿意足的地主老爺,腰板挺直地走到糞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一腳踩在缸沿上,身體一騰就蹲在糞缸上了,然後解開褲帶露出皺巴巴的屁股和兩條青筋暴突的大腿,開始拉屎了。
其實他的床邊就有一隻便桶,但他更願意像畜生一樣在野外拉屎。太陽落山的情景和晚風吹拂或許有助於他良好的心情。這位年過花甲的地主,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習慣,他不像那些農民坐在糞缸上,而是蹲在上面。只是人一老,糞便也老了。每當傍晚來臨之時,村裡人就將聽到地主老爺哎喲哎喲的叫喚,他畢竟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暢通無阻了。而且蹲在缸沿上的雙腿也出現了不可抗拒的哆嗦。
地主三歲的孫女,穿著黑底紅花的衣褲,扎著兩根羊角辮子,使她的小腦袋顯得怒氣沖沖。她一搖一晃地走到地主身旁,好奇地看著他兩條哆嗦的腿,隨後問道:
「爺爺,你為什麼動呀?」
地主微微一笑,說道:「是風吹的。」
那時候,地主眯縫的眼睛看到遠處的小道上出現了一個白色人影,落日的餘暉大片大片地照射過來,使他的眼睛里出現了許多跳躍的彩色斑點。地主眨了眨眼睛,問孫女:
「那邊走來的是不是你爹?」
孫女朝那邊認真地看了一會,她的眼睛也被許多光點迷惑,一個細微的人影時隱時現,人影閃閃發亮,彷彿唾沫橫飛。這情形使孫女咯咯而笑,她對爺爺說:
「他跳來跳去的。」
那邊走來的正是地主的兒子,這位身穿白色絲綢衣衫的少爺,離家已有多日。此刻,地主已經能夠確定走來的是誰了,他心想:這孽子又來要錢了。
地主的兒媳端著便桶從遠處的院子里走了出來,她將桶沿扣在腰間,一步一步挪動著走去。雖說走去的姿態有些臃腫,可她不緊不慢悠悠然的模樣,讓地主欣然而笑。他的孫女已離他而去,此刻站在稻田中間東張西望,她拿不定主意,是去迎接父親呢,還是走到母親那裡。
這時候天上傳來隆隆的聲響,地主抬起眼睛,看到北邊的雲層下面飛來了一架飛機。地主眯起眼睛看著它越飛越近,依然看不出什麼來。他就問近處一位提著鐮刀同樣張望的農婦:
「是青天白日嗎?」
農婦聽后打了一抖,說道:
「是太陽旗。」
是日本人的飛機。地主心想糟了,隨即看到飛機下了兩顆灰顏色的蛋,地主趕緊將身體往後一坐,整個人跌坐到了糞缸里。糞水嘩啦濺起和炸彈的爆炸幾乎是同時。在爆炸聲里,地主的耳中出現了無數蜜蜂的鳴叫,一片揚起的塵土向他紛紛飄落。地主雙眼緊閉,腦袋裡嗡嗡直響。儘管如此,他仍然能夠感受到糞水蕩漾時的微波,臉上有一種癢滋滋的爬動,他睜開眼睛,將右手伸出糞水,看到手上有幾條白色小蟲,就揮了揮手將蟲子甩去,此後才去捉臉上的小蟲,一捏到小蟲似乎就化了。糞缸里臭氣十足,地主就讓鼻子停止呼吸,把嘴巴張得很大。他覺得這樣不錯,就是腦袋還嗡嗡直響。好像有很多喊叫的人聲,聽上去很遙遠,像是黑夜裡遠處的無數火把,閃來閃去的。地主微微仰起腦袋,天空呈現著黑暗前最後的藍色,很深的藍色。
地主在糞缸里一直坐到天色昏暗,他腦袋裡的嗡嗡聲逐漸減弱下去。他聽到一個腳步在走過來,他知道是兒子,只有兒子的腳步才會這麼無精打采。那位少爺走到糞缸旁,先是四處望望,然後看到了端坐於糞水之中的父親,少爺歪了歪腦袋,說道:
「爹,都等著你吃飯呢。」
地主看看天空,問兒子:
「日本人走啦?」
「早走啦!快出來吧。」少爺轉過身去嘟噥道,「這又不是澡堂。」
地主向兒子伸過去右手,說:「拉我一把。」
少爺遲疑不決地看著父親的手,雖然天色灰暗起來,他還是看到父親滿是糞水的手上爬著不少小白蟲。少爺蹲下身去采了幾張南瓜葉子給地主,說:
「你先擦一擦。」
地主接過新鮮的瓜葉,上面有一層粉狀的白毛,擦在手中毛茸茸略略有些刺手,恍若羊毛在手上經過,瓜葉折斷後滴出的青汁有一股在鼻孔里拉扯的氣味。地主擦完后再次把手伸向兒子,少爺則是看一看,又去采了幾張南瓜葉子,放在自己掌心,隔著瓜葉握住了父親的手,使了使勁把他拉了出來。
糞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體,在最初來到的月光里看著往前走去的兒子,心想:
這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