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余華作品全集(《活著》等13冊)> 第193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5)

第193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5)

  第193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5)

  當時住在弄堂里的城鎮孩子,常和這些農村的孩子發生爭吵。我們當時小小的年齡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優越,為什麼自卑。弄堂里的孩子和農村的孩子集體鬥毆是經常發生的。有一次我站到了農村孩子一邊,我哥哥就叫我叛徒。我和那些農村孩子經常躲在稻浪里,密謀當然也包括我的哥哥,襲擊自己哥哥的方案是最讓我苦惱的。我之所以投奔他們,背叛自己弄堂里的同類,是因為他們重視我,我小小的自尊心會得到很大的滿足。如果我站到弄堂里的孩子一邊,年齡的劣勢只能讓我做一個小走卒。


  我的行為給我帶來了一個凄涼的夜晚,當時弄堂里為首的一個大孩子叫劉繼生,他能吹出迷人的笛聲,他經常坐在窗口吹出賣梨膏糖的聲音,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上當后拚命奔跑過去,看到的是他坐在窗前哈哈大笑。他十八歲那年得黃疸肝炎死去了。他家院子里種著葡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很多孩子都坐在葡萄架下,他母親給他們每人一串葡萄,我哥哥也坐在那裡。我因為背叛了他們,便被拒絕在門外。我一個人坐在外面的泥地上,聽著他們在裡面說話和吃葡萄。我的那些農村盟友不知都跑哪兒去了,我孤單一人,在月光下獨自凄涼。


  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冒險的遠足。一個比我大幾歲的農村孩子,動身去看他剛剛死去的外祖父。他可能是覺得路上一個人太孤單,所以就叫上在夏天中午里閑逛的我。他騙我只有很近的路,就是馬上就能回來,我就跟著他去了。我們在烈日下走了足足有三個小時,這個傢伙一路上反覆說:就在前面拐彎那地方。可是每次拐了彎以後他仍然這麼說,把我累得筋疲力盡,最後到那地方時恰恰不用拐彎了。他一到那地方就不管我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回去,他說是明天。這使我非常緊張,我迅速聯想到父母對我的懲罰。我纏著他,硬要他立刻帶我回去,他乾脆就不理我。於是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老人下葬時,我嚎啕大哭,哭得比誰都要傷心。後來是他的一個表哥,大約十六七歲,送我回了家。我記得他有一張瘦削的臉,似乎很白凈,路上他不停地和我說話,他笑的樣子使我當時很崇拜。他詳細告訴我夜晚如何到竹林里去捕麻雀,他那時在我眼中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我從來沒有和一個成年人如此親密地說話,所以我非常喜歡他。那天回到家中時天都黑了,一進家門我就淹沒在父母的訓斥之中,害怕使我忘記了一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來后,我才又想起他。他送我回家后,都沒有跨進我的家門,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麼是葬禮。那個死去的老人的臉上被一種劣質的顏料塗抹后,使死者的臉顯得十分古怪。他沒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繩子固定在兩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則是土地。人們把他放在一個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後蓋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親的放大鏡,挖個坑放進去蓋上泥土一樣。土地可以接受各種不同的東西,在那個夏日裡,這個老人生前無論是作惡多端,還是廣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樣沉默地迎接了他。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


  包子和餃子


  在我小時候,包子和餃子都是屬於奢侈的食物,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有希望吃到。那時候,我還年輕的父親手裡捧著一袋麵粉回家時,總喜歡大叫一聲:「麵粉來啦!」這是我童年記憶里最為美好的聲音。


  然後,我父親用肥皂將臉盆洗乾淨,把麵粉倒入臉盆,再加上水,他就開始用力地揉起了麵粉。我的工作就是使勁地按住臉盆,讓它不要被父親的力氣掀翻。我父親高大強壯,他揉麵粉時顯得十分有力,我就是使出全身的力氣按住臉盆,臉盆仍然在桌上不停地跳動,將桌子拍得「咚咚」直響。


  這時候,我父親就會問我:「你猜一猜,今天我們吃的是包子呢?還是餃子?」


  我需要耐心地等待。我要看他是否再往麵粉里加上發酵粉,如果加上了,他又將臉盆抱到我的床上,用我的被子將臉盆捂起來,我就會立刻喊叫:「吃包子。」


  如果他揉完了麵粉,沒有加發酵粉,而是將調好味的餡端了過來,我就知道接下去要吃到的一定是餃子了。


  這是我小時候判斷包子和餃子區別時的重要標誌。包子的麵粉通過發酵,蒸熟后裡面有許多小孔,吃到嘴裡十分鬆軟。而包餃子的麵粉是不需要發酵的,我們稱之為「死面」。當然,將它們做完後放在桌上時,我就不需要這些知識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區別,形狀圓圓的一定是包子;像耳朵一樣的自然是餃子了。


  我七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去他的老家山東。我記得我們先是坐船,接著坐上了汽車,然後坐的是火車,到了山東以後,我們又改坐汽車,最後我們是坐著馬車進入我父親的村莊。那是冬天的時候,田野里一片枯黃,父親帶著我走進了他姑媽的家。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親的姑媽,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當時正坐在灶前燒火,見到分別近二十年的侄兒回來了,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哇哇」地與我父親說了一堆我那時候聽不懂的山東話。然後揭開鍋蓋,給我一碗熱氣騰騰的玉米糊。


  這是我到父親家鄉吃到的第一頓飯。在父親老家的一個月,我每天都喝玉米糊。那地方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人走紅運,張嘴飛進白饃饃。白饃饃就是饅頭,或者說是沒有餡的包子。意思就是誰要是吃上了饅頭,誰就交上好運了。遇上了好運才只是吃到饅頭,如果吃到了餃子或者包子,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好運了。所以我在父親姑媽的家裡,只能每天喝玉米糊。


  在我們快要離開時,我終於吃上了一次餃子。那是我父親的表弟來看我們,他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塊豬肉,一進村莊就被一群孩子圍住了,這些孩子一年裡見不到幾次豬肉,他們流著口水緊跟著我父親的表弟,來到了我父親姑媽的家門口。當我父親和他的姑媽、表弟坐在炕上包餃子時,那些孩子還不時地將腦袋從門外探進來張望一下。 當餃子煮熟后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我吃到了這一生最難忘的餃子,我咬了一口,那餃子和鹽一樣咸,將一隻餃子放進嘴裡,如同抓一把鹽放進嘴裡似的,把我鹹得滿頭大汗,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喝玉米糊,來消除嘴裡的鹹味。後來我父親告訴我,他家鄉的餃子不是作為點心來吃的,而是喝玉米糊時讓嘴巴奢侈一下的菜,就像我們南方喝粥時吃的鹹菜一樣。


  我在讀小學的時候,每一個學期都會安排一次學工,或者是學農和學軍。學工就是讓我們去工廠做工,學農經常是去農村收割稻子,而我們最喜歡的是學軍,學軍就是學習解放軍,讓我們一個年級的孩子排成隊行軍,走向幾十里路外的某一個目的地。我們經常是天沒亮就出發了,自帶午餐,到了目的地后坐下來吃完午餐,然後又走回來,回家時往往已經是天黑了。


  這也是我除了逢年過節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親會給我一角錢,讓我自己去街上買兩個包子,用舊報紙包起來放進書包,這就是我學軍時的午餐。對我來說,這可是一年裡為數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這時候總能分享這一份美味。當時我是用一根繩子系褲子,我沒有皮帶,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帶,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夠在衣服外面再紮上一根皮帶,這樣我會感到自己真正像一個軍人了。於是我就用一個包子去和哥哥交換皮帶。


  在我學軍的這一天,我和哥哥天沒有亮就出門,我們走到街上的點心店,我用母親給的一角錢買下兩個包子,那是剛出籠的包子,蒸發著熱氣,帶著麥子的香味來到我的手中,我看著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帶,他先交給我皮帶,我才遞給他包子。我將剩下的一個包子放進書包,將哥哥的皮帶扎在衣服外面,然後向學校跑去。我哥哥則在後面慢慢地走著,他一手提著快要滑下來的褲子,另一隻手拿著包子邊吃邊走。接下去他會去找一根繩子,隨便對付一天,因為到了晚上我就會把皮帶還給他。


  我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包子和餃子,我的胃消化它們的同時,我的記憶也消化了它們,我忘記了很多可能是有趣的經歷,不過有一次令我難忘。那是十年前,我們幾個人去天津,天津的朋友請我們去狗不理包子鋪吃飯。


  那一天,我們在狗不理包子鋪坐下來以後,剛好十個人。各式各樣的包子一籠一籠端了上來,每籠十個包子,剛好一人一個。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有七十多個品種,區別全在餡裡面,有豬肉餡、牛肉餡、羊肉餡,有蝦肉餡、魚肉餡,還有各種蔬菜餡;有甜的、有鹹的,也有酸的和苦的,有幾十種。剛坐下來的時候,我們雄心勃勃,準備將所有的品種全部品嘗,可是吃到第三十六籠以後,我們誰也吃不下去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胃撐得像包子皮一樣薄,誰也不敢再吃了,再吃就會將胃撐破了,而桌上包子還在增加,最後我們發現就是看著這些包子,也使我們感到害怕了,於是我們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樓梯,小心翼翼地來到了街上。


  我們一行十個人站在街道旁,誰也不敢立刻過馬路,我們吃得太多了,使我們走路都非常困難,我們怕自己走得太慢,會被街上快速行駛的汽車撞死。


  那天下午,我們就這樣站在街道上,互相看著嘿嘿地笑,其實我們是想放聲大笑,可是我們不敢,我們怕大笑會將胃笑破。我們一邊嘿嘿地笑,一邊打著嗝,打出來的嗝有著五花八門的氣味,這時候我們想起了中國那句古老的成語——百感交集。


  一九九九年七月

  國慶節憶舊

  義大利《晚郵報》請我寫一篇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周年的文章,我就想起前幾天和幾位朋友在長安街旁的飯店吃晚飯,吃完飯準備回家時,發現長安街已經封鎖了,說是國慶遊行的隊伍正在排練,我只能讓計程車繞很遠的路回家。計程車司機告訴我,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晚上十點鐘以後,長安街都會被封鎖,就是為了參加國慶的隊伍進行遊行排練。我在報紙上讀到:到了國慶節的那一天,參加遊行慶祝的人有五十萬。這只是參加表演的人數,如果算上前去觀看的人,我想肯定會有一百多萬。我還在報紙上讀到:國慶時,在天安門廣場東側,北京最大的公共廁所將會建成開放,報紙上說這個廁所有四百七十平方米,而且還用文學的語言描述它——「潔白的地板磚,精緻的壁牆,舒緩的輕音樂,寬敞舒適的大廳,空調……」


  我定居北京已經有十年了,我從來沒有在國慶節這天去過長安街上的天安門廣場。可是想想過去,天安門廣場對我來說是令人神往的地方。我是在中國的南方出生和長大,應該說,我是在一個壓抑人性和令人恐懼的時代里成長起來的,我在讀小學的時候,一位女同學僅僅是將毛澤東的畫像摺疊了一下,便被當成了反革命分子,十來歲的小小年紀就被揪到台上批鬥。那時候因為將毛澤東比喻成太陽,因此在傍晚的時候我們誰都不敢說太陽落山了,更不敢說太陽掉下去了,只能說天黑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我們天天唱著這樣的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我想起來曾經有過一張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約十五歲左右,站在廣場中央,背景就是天安門城樓,而且毛澤東的巨幅畫像也在照片里隱約可見。有趣的是這張照片並不是攝於北京的天安門廣場,而是攝於千里之外的一個小鎮的照相館里。當時我站著的地方不過十五平方米,天安門廣場其實是畫在牆上的布景。可是從照片上看,我像是真的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唯一的破綻就是我身後的廣場上空無一人。我非常珍愛這一張照片,因為它凝聚了我少年時代全部的夢想,或者說也是很多居住在北京之外的人的夢想。在那個時代的中國,差不多所有的城市和小鎮的照相館里,都有一幅天安門廣場的布景,滿足人們畫餅充饑的願望。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天安門廣場差不多就是共和國的象徵。可惜的是這張令我難忘的照片後來遺失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