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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4)

  第192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4)

  於是審問開始了,他們先從我哥哥那裡下手,我哥哥那時候已經知道問題有多麼嚴重了,所以他堅決否認,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接下來就輪到我了,他們叫來了我們的母親,讓她坐在我的身邊,手術室的護士長說幾句話就會去看我的母親,我母親也就跟著她的意思說。有幾次我差點要招供了,因為那個平時很少理睬我們的護士長把我捧上了天,她說我聰明、懂事、聽話、漂亮,凡是她想起來的讚美之詞全部用上了,我從來沒有一下子聽到這麼多甜蜜的恭維,我被感動得眼淚汪汪,而且我母親的神態似乎也在鼓勵我說出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兇狠地看著我,我肯定抵擋不住了,我實在是害怕我哥哥對我秋後算賬。


  後來,他們很快忘記了那個記事本,就是我們這兩個小偷也忘記了它,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塊正方的地磚下面腐爛了,融入到泥土之中。當那個護士長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時,我看到自己的母親鬆了一口氣,這情景時隔三十多年以後,在我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文革」開始后,手術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禮堂一樣大的草棚,醫院所有的批鬥會都在草棚里進行,可是這草棚搭起來沒多久就被我們放了一把火燒掉了。我們在草棚旁玩消防隊救火的遊戲,我哥哥劃一根火柴點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將火沖滅。可是我們忘記了自己的尿無法和消防隊的水龍頭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斷,而我們的尿卻無法接二連三。當我哥哥第二次將草棚點燃,吼叫著讓我快撒尿時,我只能對他苦笑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火勢熊熊而起時,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卻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我看著醫院裡的人紛紛跑了出來,我父親提著一桶水沖在最前面,我立刻跑過去對我父親說: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說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聲音十分響亮,在場的人都聽到了。當時我父親只是嗯了一聲,隨後就從我身旁跑了過去。後來我才知道當初的那句話對我父親意味著什麼,那時候他正在被批鬥,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救火當英雄的機會,結果一個混小子迎上去攔住他,說了這麼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話。


  我母親將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們的一位同事家中,我們在別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個月。這其間我父親歷盡磨難,就是在城裡電影院開的批鬥會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斷表白自己,希望別人能夠相信他,我們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個月以後,母親將我們帶回家。一進家門,我們看到父親穿著衣服躺在床上,母親讓我們坐在自己床上,然後走過去對父親說:他們來了。我父親答應了一聲后,坐起來,下了床,他提著一把掃帚走到我們面前,先讓我哥哥脫了褲子撲在床上,然後是我。我父親用掃把將我們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樣五顏六色,使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法在椅子上坐下來。


  從此,我和我哥哥名聲顯赫起來,縣城裡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陽弄里住著兩個縱火犯。而且我們的形象上了大字報,以此告誡孩子們不要玩火。我看到過大字報上的漫畫,我知道那個年齡小的就是我,我被畫得極其醜陋,當時我不知道漫畫和真人不一樣,我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那麼一副嘴臉,使我在很長時間裡都深感自卑。


  我讀小學以後,我們家搬進了醫院的宿舍樓,宿舍就建立在我們的縱火之地,當時手術室已經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醫院總務處和供血室,同時又在我家對面蓋了一幢小房子,將它作為太平間,和廁所為鄰。


  後來的日子,我幾乎是在哭泣聲中成長。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們的身體被火化之前,都會在我窗戶對面的太平間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棧,太平間以無聲的姿態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過客,而死者親屬的哭叫聲只有他們自己可以聽到。


  當然我也聽到了。我在無數個夜晚里突然醒來,聆聽那些失去親人以後的悲痛之聲。居住在醫院宿舍的那十年裡,可以說我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豐富的哭聲,什麼樣的聲音都有,到後來讓我感到那已經不是哭聲,尤其是黎明來臨時,哭泣者的聲音顯得漫長持久,而且感動人心。我覺得哭聲里充滿了難以言傳的親切,那種疼痛無比的親切。有一段時間,我曾經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為動人的歌謠。


  就是那時候我發現,很多人都是在黑夜裡逝去的。白天的時候,我上廁所經常從太平間的門口走過,我看到裡面只有一張水泥床,顯得乾淨整潔。有時候我會站在自己的窗口,看著對面那一間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幾棵茂盛的大樹下。


  那時夏天的炎熱難以忍受,我經常在午睡醒來時,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來的自己的體形,有時汗水都能將自己的皮膚泡白了。於是有一次我走進了對面的太平間,我第一次發現太平間里極其涼爽,我在那張乾淨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在那個炎熱的中午,我感受的卻是無比的清涼,它對於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後來,我讀到了海涅的詩句,他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長大成人以後,我讀到過很多回憶錄,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們的身旁度過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醫院裡,我感到醫院養育和教導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經逝去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逝去的外公,就是十來年前逝去的外婆。如今,那座醫院也已經面目全非,我童年的醫院也已經逝去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麥田裡


  我在南方長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於很少吃包子和餃子,這類食物就經常和節日有點關係了。小時候,當我看到外科醫生的父親手裡提著一塊豬肉,捧著一袋麵粉走回家來時,我就知道這一天是什麼日子了。我小時候有很多節日,五月一日是勞動節,六月一日是兒童節,七月一日是共產黨的生日,八月一日是共產黨軍隊的生日,十月一日是共產黨中國的生日,還有元旦和春節,因為我父親是北方人,這些日子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餃子。 那時候我家在一個名叫武原的小鎮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時也能夠看到一小片的麥田,它在稻田的包圍中。這是我小時候見到的絕無僅有的一片麥田,也是我最熱愛的地方。我曾經在這片麥田的中央做過一張床,是將正在生長中的麥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時候我時常獨自一人躺在那裡。我沒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張床是因為稻田裡有水,就是沒有水也是泥濘不堪,而麥田的地上總是乾的。


  那地方同時也成了我躲避父親追打的樂園,不知為何我經常在午飯前讓父親生氣,當我看到他舉起拳頭時,立刻奪門而逃,跑到了我的麥田,躺在麥子之上,忍受著飢餓去想象那些美味無比的包子和餃子,那些咬一口就會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餃子,它們就是我身旁的麥子做成的。這些我平時很少能夠吃到的,在我飢餓時的想象里成為了信手拈來的食物。而對不遠處的稻田裡的稻子,我知道它們會成為熱氣騰騰的米飯,可是雖然我飢腸轆轆,對它們仍然不屑一顧。


  我一直那麼躺著,並且會進入夢鄉,等我睡一覺醒來時,經常是傍晚了,我就會聽到父親的喊叫,父親到處在尋找我,他喊叫的聲音隨著天色逐漸暗淡下來變得越來越焦急。這時候我才偷偷爬出麥田,站在田埂上放聲大哭,讓父親聽到我和看到我,然後等父親走到我身旁,我確定他不再生氣后,我就會傷心欲絕地提出要求,我說我不想吃米飯,我想吃包子。


  我父親每一次都滿足了我的要求,他會讓我爬到他的背上,讓我把眼淚流在他的脖子上,讓飢餓使我胃裡有一種空洞的疼痛時,父親將我背到了鎮上的點心店,使我飽嘗了包子或者餃子的美味。


  後來我父親發現了我的藏身之處。那一次還沒有到傍晚,他在田間的小路上走來走去,怒氣沖沖地喊叫著我的名字,威脅著我,說如果我再不出去的話,他就會永遠不讓我回家。當時我就躺在麥田裡,我一點都不害怕,我知道父親不會發現我。雖然他那時候怒氣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來以後,他就會怒氣全消,就會焦急不安,然後就會讓我去吃上一頓包子。


  讓我倒霉的是,一個農民從我父親身旁走過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麥田裡有一塊麥子倒下了,他就在嘴裡抱怨著麥田裡的麥子被一個王八蛋給踩倒了,他罵罵咧咧地走過去,他的話提醒了我的父親,這位外科醫生立刻知道他的兒子身藏何處了。於是我被父親從麥田裡揪了出來,那時候還是下午,天還沒有黑,我父親也還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禍得福地飽嘗了一頓包子,而是飽嘗了皮肉之苦。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三日

  土地

  我覺得土地是一個充實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個祖父,是我們的老爺子。這個歷盡滄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驚喜和憂傷都不會打動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看著日出和日落,看著四季的轉換,看著我們的出生和死去。我們之間的相愛和勾心鬥角,對他來說都是一回事。


  大約是在四五歲的時候,我離開了杭州,跟隨父母來到一個名叫海鹽的小縣城。我在一條弄堂的底端一住就是十多年,縣城弄堂的末尾事實上就是農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在那塊有著很多池塘、春天開放著油菜花、夏天裡滿是蛙聲的土地上,幹了很多神秘的已經讓我想不起來的壞事,偶爾也做過一些好事。


  回憶使我看到了過去的炊煙,從農舍的屋頂出發,緩慢地匯入到傍晚寧靜的霞光里。田野在細雨中的影像最為感人,那時候它不再空曠,瀰漫開來的霧氣不知為何讓人十分溫暖。我特別喜歡黃昏收工時農民的吆喝,幾頭被迫離開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狹窄的田埂。還有來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糞味,這南方農村潮濕的氣息,對我來說就是土地的清香。


  這就是土地給予我,一個孩子的最初的禮物。它向我敞開胸膛,讓我在上面遊盪時感到踏實,感到它時刻都在支撐著我。


  我童年夥伴里有許多農村孩子,他們最突出的形象是挎著割草籃子在田野里奔跑,而我那時候是房屋的囚徒。父母去上班以後,就把我和哥哥反鎖在屋裡,我們只能羨慕地趴在樓上的窗口,眺望那些在土地上施展自由的孩子,他們時常跑到樓下來和我們對話,他們最關心的是在樓上究竟能望多遠,我哥哥那時已經懂得如何炫耀自己,他告訴他們能望到大海。那些樓下的孩子個個目瞪口呆,謊言使我哥哥體會到了自己的優越。然而當他們離去時,他們黝黑的身體在夏天的陽光里搖搖晃晃,嫉妒就籠罩了哥哥和我。那些農村孩子赤裸的腳和土地是那麼和諧。


  後來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就開始有機會和他們一起玩耍。那時候的農民都沒有鎖門的習慣,他們的孩子成為了我的朋友以後,我就可以大模大樣地在他們的屋子裡走進走出,屋中有沒有人對我來說無所謂。我可以隨便揭開他們的鍋蓋,看看裡面有沒有年糕之類的食物,或者在某個角落拿一個西紅柿什麼的。當然更多的時候我是挎著一個割草籃子,追隨著他們。他們中間有一個年齡稍大的,好像比我哥哥大一歲,他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忘了,只記得他很會吹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說他父母結婚時,他吃了滿滿一籃子糖果。當時我們幾個年齡小的,都被他騙得瞠目結舌。後來是幾個年齡大的孩子揭穿了他,向他指出那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呢,他只是嘿嘿一笑,一點也不慚愧。這個傢伙有一次穿著一條花短褲,那色彩和條紋和我母親當時的一條短褲一模一樣,當我正要這樣告訴他時,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悄悄告訴我,如果我剛才說出那句話,他們就會說我母親的下流話,當時我心裡是一陣陣地緊張。


  那個愛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親一拳打死的。當時他正靠牆站著,他父親一拳打在他的脖子上,打斷了頸動脈。當場就死了。這事在當時很出名,我父親說他如果不是靠牆站著,就不會死去,因為他在空地上摔倒時會緩衝一下。父親的話對我很起作用,此後每當父親發怒時,我趕緊站到屋子中央,免得也被一拳打死。他家弟兄姐妹有六個,他排行第四。所以他死後,他的家人也不是十分悲傷,他們更多的是感嘆他父親的倒霉,他父親為此蹲了兩年的監獄。他被潦草地埋在一個池塘旁,墳堆不高,從我家樓上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很長時間裡,他都作為嚇唬人的工具被我們這些孩子利用。我哥哥常常在睡覺時悄聲告訴我,說他的眼睛正掛在我家黑暗的窗戶上,嚇得我用被子蒙住頭不敢出氣。有時候在晚上,我會鼓起勇氣偷偷看一眼他的墳堆,我覺得他的墳還不是最可怕的,嚇人的是墳旁一棵榆樹,樹梢在月光里鋒利地抖動,這才是真正的可怕。幾年以後,他的墳消失了,他被土地完全吸收以後,我們也就完全忘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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