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3)
第191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3)
漏漏八月下旬出生,我們是八月二日才離開北京去浙江,這個時候動身是非常危險了,我在北京讓一些具體事務給拖住,等到動身時真有點心驚肉跳,要不是陳虹自我感覺很好,她堅信自己會順利到達浙江,我們就不會離開北京。
陳虹的信心來自於還未出世的漏漏,她堅信漏漏不會輕易出來,因為漏漏愛他的媽媽,漏漏不會讓他媽媽承受生命的危險。陳虹的信心也使我多少有些放心,臨行前我讓陳虹坐在床上,我坐在一把兒童的塑料椅子里,和漏漏進行了一次很認真的談話,這是我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和未出世的兒子說話。具體說些什麼記不清了,全部的意思就是讓漏漏挺住,一直要挺回到浙江家中,別在中途離開他的陣地。
這是對漏漏的要求,要求他做到這一點,自然我也使用了賄賂的手段,我告訴他,如果他挺住了,那麼在他七歲以前,無論他多麼調皮搗蛋,我也不會揍他。
漏漏是挺過來了,至於我會不會遵守諾言,在漏漏七歲以前不揍他,這就難說了。我的保證是七年,不是七天,七年時間實在有些長。兒子出生以後,給他想個名字成了難事。以前給朋友的孩子想名字,一分鐘可以想出三四個來,給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取個名字,也是寫到該有名字的時候立刻想一個。輪到給自己兒子取個名字,就不容易了,怎麼都想不好,整天拿著本《辭海》翻來看去,我父親說乾脆叫余辭海吧,全有了。
漏漏取名叫余海果,這名字是陳虹想的,陳虹剛告訴我的時候,我看一眼就給否定了。過了兩天,當家裡人都在午睡時,我將余海果這三個字寫在一個白盒子上,看著看著覺得很舒服,嘴裡叫了幾聲也很上口,慢慢地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了,等到陳虹午睡醒來,我已經非這名字不可了。我對陳虹說:「就叫余海果。」
兒子出生了,名字也有了,我做父親的感受也是越來越突出,我告訴自己要去掙錢,要養家糊口,要去干這干那,因為我是父親了,我有了一個兒子。其實做父親最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個兒子了。這個還不會說話,經常咧著沒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兒子。
一九九四年二月
父子之戰
我對我兒子最早的懲罰是提高自己的聲音,那時他還不滿兩歲,當他意識到我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喊叫時,他就明白自己處於不利的位置了,於是睜大了驚恐的眼睛,仔細觀察著我進一步的行為。當他過了兩歲以後,我的喊叫漸漸失去了作用,他最多只是嚇一跳,隨即就若無其事了。我開始增加懲罰的籌碼,將他抱進了衛生間,狹小的空間使他害怕,他會在衛生間里「哇哇」大哭,然後就是不斷地認錯。這樣的懲罰沒有持續多久,他就習慣衛生間的環境了,他不再哭叫,而是在裡面唱起了歌,他賣力地向我傳達這樣的信號——我在這裡很快樂。接下去我只能將他抱到了屋外,當門一下子被關上后,他發現自己面對的空間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時,他重新喚醒了自己的驚恐,他的反應就像是剛進衛生間時那樣,嚎啕大哭。可是隨著抱他到屋外次數的增加,他的哭聲也消失了,他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安安靜靜地坐在樓梯上,這樣反而讓我驚恐不安,他的無聲無息使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我開始擔心他會出事,於是我只能立刻終止自己的懲罰,開門請他回來。當我兒子接近四歲的時候,他知道反抗了,有幾次我剛把他抱到門外,他下地之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跑回了屋內,並且關上了門。他把我關到了屋外。現在,他已經五歲了,而我對他的懲罰黔驢技窮以後,只能啟動最原始的程序,動手揍他了。就在昨天,當他意識到我可能要懲罰他時,他像一個小無賴一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高聲說著:「爸爸,我等著你來揍我!」
我注意到我兒子現在對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時候對付自己的父親。兒子總是不斷地學會如何更有效地去對付父親,讓父親越來越感到自己無可奈何;讓父親意識到自己的勝利其實是短暫的,而失敗才是持久的;兒子瓦解父親懲罰的過程,其實也在瓦解著父親的權威。人生就像是戰爭,即便父子之間也同樣如此。當兒子長大成人時,父子之戰才有可能結束。不過另一場戰爭開始了,當上了父親的兒子將會去品嘗作為父親的不斷失敗,而且是漫長的失敗。
我不知道自己五歲以前是如何與父親作戰的,我的記憶省略了那時候的所有戰役。我記得最早的成功例子是裝病,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了,我意識到父親和我之間的美妙關係,也就是說父親是我的親人,即便我傷天害理,他也不會置我於死地。我最早的裝病是從一個愚蠢的想法開始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裝病,我所能記得的是自己假裝發燒了,而且這樣去告訴父親,父親聽完我對自己疾病的陳述后,第一個反應——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反應就是將他的手伸過來,貼在了我的額頭上。那時我才想起來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竟然忘記了父親是醫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僅逃脫不了前面的懲罰,還將面對新的懲罰。幸運的是我竟然矇混過關了,當我父親洞察秋毫的手意識到我什麼病都沒有的時候,他沒有去想我是否在欺騙他,而是對我整天不活動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他怒氣沖沖地訓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裡坐著或者躺著,應該到外面去跑一跑,哪怕是曬一曬太陽也好。接下去他明確告訴我,我什麼病都沒有,我的病是我不愛活動,然後他讓我出門去,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兩個小時以後再回來。我父親的怒氣因為對我身體的關心一下子轉移了方向,使他忘記了我剛才的過錯和他正在進行中的懲罰,突然給予了我一個無罪釋放的最終決定。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一個很遠的安全之處站住腳,滿頭大汗地思索著剛才的陰差陽錯,思索的結果是以後不管出現什麼危急的情況,我也不能假裝發燒了。
於是,我有關疾病的表演深入到了身體內部,在那麼一兩年的時間裡,我經常假裝肚子疼,確實起到了作用。由於我小時候對食物過於挑剔,所以我經常便秘,這在很大程度上為我的肚子疼找到了借口。每當我做錯了什麼事,我意識到父親的臉正在沉下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就會疼起來。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能體會到自己是在裝疼,後來竟然變成了條件反射,只要父親一生氣,我的肚子立刻會疼,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父親的反應,那時候我父親的生氣總會一下子轉移到我對食物的選擇上來,警告我如果繼續這樣什麼都不愛吃的話,我面臨的就不僅僅是便秘了,就連身體和大腦的成長都會深受其害。又是對我身體的關心使他忘記了應該對我做出的懲罰,儘管他顯得更加氣憤,可是這類氣憤由於性質的改變,我能夠十分輕鬆地去承受。
這似乎是父子之戰時永恆的主題,父與子之間存在著的那一層隱秘的和不可分割的關係,那種彷彿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的關係,其實是父子間真正的基礎,就像是河流里的河床那樣,不會改變。很多年過去了,當我開始寫作以後,我父親對我寫下的每一篇故事,都是反覆地閱讀,這幾乎是他一生里最為認真的閱讀經歷了。當我出版一部新作,給他寄出后,他就會連續半個月天天去醫院的傳達室等候我的書,而且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對我的書遲遲未到顯得急躁不安。我父親這樣的情感其實在我小時候就已經充分顯露了,從而使我經常可以逃脫他的懲罰。
我裝病的伎倆逐漸變本加厲,到後來不再是為了逃脫父親的懲罰,而且為擺脫掃地或者拖地板這樣的家務活而裝病了。有一次我弄巧成拙了,當我聲稱自己肚子疼的時候,我父親的手摸到了我的右下腹,他問我是不是這個地方,我連連點頭,然後父親又問我是不是胸口先疼,我仍然點頭,接下去父親完全是按照闌尾炎的病狀詢問我,而我一律點頭。其實那時候我自己也弄不清是真疼還是假疼了,只是覺得父親有力的手壓到哪裡,哪裡就疼。然後,在這一天的晚上,我躺到了醫院的手術台上,兩個護士將我的手腳綁在了手術台上。當時我心裡充滿了迷惘,父親堅定的神態使我覺得自己可能是闌尾炎發作了,可是我又想到自己最開始只是假裝疼痛而已,儘管後來父親的手壓上來的時候真的有點疼痛。我的腦子轉來轉去,不知道如何去應付接下去將要發生的事,我記得自己十分軟弱地說了一聲:我現在不疼了。我希望他們會放棄已經準備就緒的手術,可是他們誰都沒有理睬我。那時候我母親是手術室的護士長,我記得她將一塊布蓋在了我的臉上,在我嘴的地方有一個口子,然後發苦的粉末倒進了我的嘴裡,沒多久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睡在家裡的床上了,我感到哥哥的頭鑽進了我的被窩,又立刻縮了出去,連聲喊叫著:「他放屁啦,臭死啦。」然後我看到父母站在床前,他們因為我哥哥剛才的喊叫而笑了起來。就這樣,我的闌尾被割掉了,而且當我還沒有從麻醉里醒來時,我就已經放屁了,這意味著手術很成功,我很快就會康復。很多年以後,我曾經詢問過父親,他打開我的肚子后看到的闌尾是不是應該切掉。我父親告訴我應該切掉,因為我當時的闌尾有點紅腫。我心想「有點紅腫」是什麼意思,儘管父親承認吃藥也能夠治好這「有點紅腫」,可他堅持認為手術是最為正確的方案。因為對那個時代的外科醫生來說,不僅是「有點紅腫」的闌尾應該切掉,就是完全健康的闌尾也不應該保留。我的看法和父親不一樣,我認為這是自食其果。
一九九九年一月三十一日
醫院裡的童年
我童年的歲月在醫院裡。我的父親是一位外科醫生,母親是內科醫生。我沒有見到過我的祖父和祖母,他們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則居住在另外的城市。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從來沒有來過我們的縣城,只有外公隔上一兩年來看望我們一次。我們這一代人有一點比較類似,那就是父母都在忙於工作,而祖輩們則在家清閑著,於是他們理所當然地照看起了孩子,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經歷。對我來說,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要是每個月初父母領工資時,母親都要父親給外公他們寄一筆錢。這時候我才會提醒自己:我還有外公和外婆,他們住在紹興。
與我的很多同齡人不一樣,我和我哥哥沒有拉著祖輩們的衣角成長,而是在醫院裡到處亂竄,於是我喜歡上了病區走廊上的來蘇兒的氣味,而且學會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的手。我經常看到父親手術服上沾滿血跡地走過來,對我看上一眼,又匆匆走去,繁忙的工作都使他不願意站住腳和我說上一兩句話。這方面我母親要好些,當我從她的內科門診室前走過時,有時候她會叫住我,沒有病人的時候我還可以在她身邊坐上一會兒。
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我記得一座木橋將我父母工作的醫院隔成兩半,河的南岸是住院部,門診部在河的北岸,醫院的食堂和門診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我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有時會坐在橋欄上聊天。那是一座有人走過來就會微微晃動的木橋,我看著父親的身體也在晃動,這情景曾經讓我膽戰心驚,不過夏季時晚霞讓河水泛紅的景色至今令我難忘。我記得自己經常站在那裡,雙手抓住橋欄看著下面流動的河水,我在河水裡看到了天空如何從明亮走向黑暗的歷程。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父親上班時讓我跟在他的身後,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而我必須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到了醫院的門診部,他借了醫院裡唯一的一輛自行車,讓我坐在前面,他騎著自行車穿過木橋,在住院部轉了一圈,又從木橋上回到了門診部,將車送還以後,他就走進了手術室,而我繼續著日復一日的在醫院裡的遊盪生活。
這是我童年裡為數不多的奢侈的享受,原因是有一次我吃驚地看到父親騎著自行車出現在街上,我的哥哥就坐在後座上,這情景使我傷心欲絕,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是被幸福拋棄。我不知道自己流出了多少眼淚,提出了多少次的請求,最後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日子,才終於獲得那美好的時刻。當自行車從橋上的木板駛過去時,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這響聲讓我回味無窮,能讓我從夢中笑醒。
在醫院遊盪的時候,我和我的哥哥經常在手術室外活動,因為那裡有一塊很大的空地,陽光燦爛的時候總是晾滿了床單,我們喜歡在床單之間奔跑,讓潮濕的床單打在我們臉上。這也是我童年經常見到血的時候,我父親每次從手術室出來時,身上都是血跡斑斑,即使是口罩和手術帽也都難以倖免。而且手術室的護士幾乎每天都會從裡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將它們倒進不遠處的廁所里。
有一次我們偷了手術室的記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記事本,我們並不知道它的重要,只是因為喜歡它堅硬的封皮,就據為己有。那時候的人生閱歷已經讓我們明白不能將它拿回家,於是我們在手術室外撬開了一塊鋪地磚,將記事本藏在了下面。結果引起了手術室一片混亂,他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年的記錄,有幾天他們翻箱倒櫃地尋找,我哥哥也加入了進去,裝模作樣地和他們一起尋找。我哥哥積極的表現毫無用處,當他們意識到無法找回記事本時,就自然地懷疑起整日在那裡遊手好閒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