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2)
第190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2)
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這個片語,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喊叫就是在飛機上。他又哭又鬧了十來分鐘,飛機的飛行開始平穩了,他也開始安靜下來,他告訴我:「爸爸,褲子濕啦。」
我一摸他的褲子,才知道他剛才尿都嚇出來了。他暫時忘記了飛機的事,提出了新的要求:「爸爸,換褲子。」
他的衣服都放在已經託運的箱子里,我告訴他不用換了,過一會兒褲子就會自己乾的,可是他一定要換褲子,並且同樣以哭鬧來加強他詞語的力量。正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飛機遇上氣流搖擺起來,他馬上就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下飛機,於是又叫了起來:「不要飛機,爸爸,我們走。」看到我沒有站起來走的意思,他就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從上海到北京的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里,我的兒子不是要求下飛機,就是要求換褲子,而我怎麼也不能令他滿意,我的軟硬兼施和廢話連篇只能讓他安靜片刻。當我竭盡全力剛剛將他的注意力引開,飛機又遇上氣流了,要不就是他又發現自己的褲子是濕的。我兒子哭鬧的高潮是飛機在北京機場下降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飛機的急速下降使他的恐懼急速上升,他的嗓子都嘶啞了,他仍然喊叫著:「救命啊,救命啊……」
當飛機接觸到了地面,開始滑行時,我提起窗蓋,我告訴他:「現在不是飛機了,現在是汽車了。」
他聽到我的話以後,膽戰心驚地轉過頭去,試探地看了兩眼,當他看到窗外的景色在平行地滑過去時,他從記憶里喚醒了來自汽車的感受,他破涕為笑了,恐懼從他眼中消失,歡樂開始在他眼中閃亮,他驚喜地對我說:「現在是汽車啦。」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四日
兒子的影子
兒子出生以後,我每天都有著實實在在的感覺,他的身體、他的聲音時刻存在著,只要我睜開眼睛或者走近他,就會立刻體會到他,有時候會感到比體會自己更加真切。而且這實在的感覺每天都在變化著,隨著兒子身體和聲音的變化,雖然很微妙,可是十分明顯。我感到有一個生命正在追隨著我,我能夠理解他逐漸成長的思維,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維一樣容易。
沒多久,這個生命開始下地行走了,他搖搖晃晃地尋找著方向,他的兩隻手像是走鋼絲的藝人那樣伸開著,他一下地就學會了平衡自己身體的能力,讓我感到人的很多本領都是與生俱有的。
當他真正找到行走的樂趣時,也就是說他體會到方向意味著什麼時,他的行走不再是胡亂的走動,而是為了看或者為了拿,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頑皮的孩子了。
這一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當兒子穿著厚厚的衣服在一盞盞路燈下走過去時,我們發現了他的影子,那個屬於他和燈光的影子,在冬天夜晚的地上變幻莫測。那時候他還不滿兩歲,由於行走得十分賣力,他的兩條胳膊也是盡情揮舞,再加上厚重的衣服,當他走近燈光時,我們發現他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企鵝,在冰雪中搖搖擺擺的企鵝。由於燈光下角度和位置的變化,頃刻之間他的影子越來越圓,像是皮球似的滾動了一下,隨即他又成為了狗熊,可能是他突然跑動起來的緣故,他的影子像狗熊一樣笨拙。就這樣,他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有時候似乎只有一條腿在行走,有時候兩條胳膊突然消失了。兒子在一盞盞路燈下走過去,他影子的變化沒有一次是重複的,豐富無比,似乎沒有窮盡之時。
我感到擁有一個兒子真是快樂無比,他形象的成長和聲音的變化給了我無數實實在在的快樂后,在夜晚的燈光下,他的影子又給了我很多虛幻的快樂,而且是無法重現的快樂。不像他的形象,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一次次地去注視他。而他的影子,那些在路燈下轉瞬即逝的影子,那些美妙變幻的影子,我只能去一次次地回想。後來的日子裡,我多次再見他在路燈下拖過去的影子,仍然美妙,可是我總覺得今不如昔。
我想起來一首詩,是很多年以前讀到的,我忘記了作者是誰,也忘記了詩的題目是什麼,只記得其中的三行:
我看見了一個馬車夫的影子,
手裡拿著一把刷子的影子,
正在刷一輛馬車的影子。
當初我曾經被詩中奇妙的視角所吸引,如今我更能體會其中的樂趣。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三日
消費的兒子
我兒子還不滿三歲,可是他每次出門,都要對我們說:「我們打的吧。」
從他說這話的神態上,出門坐計程車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彷彿計程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我記得他剛會說幾句話的時候,大概也就是兩歲的時候,他就經常對我們說:「我不要坐公交汽車,我要坐出租汽車。」
我都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方法來區分公交車和計程車的,我只是感嘆自己,感嘆自己是在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才知道有一類交通工具叫出租汽車,到三十歲才第一次坐上它,並且在很長時間裡不習慣說「打的」這個詞。而在我兒子那裡,「打的」就是出門,就是上街,就是去玩。如此而已。
當我還在努力去適應今天的這個消費時代,我的兒子生下來就是這個時代的孩子,於是我對他的很多教育就成了張勳復辟,總是很快就失敗。雖然他還不滿三歲,可是對他來說,他的父親已經是一個舊時代的產物了。
現在他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我沒見過這個東西。」他意思就是要得到這個東西。完全的消費主義的腔調,他想得到的不再是他是否需要,而是他沒有的東西。儘管他現在還不明白這一點,但是以後,我想他這樣的腔調只會越來越強硬。為此我有時候會感到不安,同時也是無可奈何,因為他不僅是我的兒子,同時也是這個消費時代的兒子。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一日
兒子的出生
我做了三十三年兒子以後,開始做上父親了。現在我兒子漏漏已有七個多月了,我父親有六十歲,我母親五十八歲,我是又做兒子,又當父親,屬於承上啟下,繼往開來中的人。幾個月來,一些朋友問我:當了父親以後感覺怎麼樣?我說:很好。 確實很好,而且我只能這樣回答,除了「很好」這個詞,我不知道該怎樣說。家裡增加了一個人,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很小的腳丫和很小的手,我把他抱在懷裡,長時間地看著他,然後告訴自己:這是我兒子,他的生命與我的生命緊密相連,他和我擁有同一個姓,他將叫我爸爸……
我就這樣往下想,去想一切他和我相關的,直到再也想不出什麼時,我又會重新開始去想剛才已經想過的。就這些所帶來的幸福已讓我常常陶醉,別的就不用去說了。
我兒子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出現的,我和妻子毫無準備。1992年11月,我為了辦理合同製作家去了浙江,二十天後當我回到北京,陳虹來車站接我時來晚了,我在站台上站了有十來分鐘,她看到我以後邊喊邊跑,跑到我身旁她就累得喘不過氣來,抓住我的衣服好幾分鐘說不出話,其實她也就是跑了四五十米。以後的幾天,陳虹時常覺得很累,我以為她是病了,就上醫院去檢查,一檢查才知道是懷孕了。
那時候我一個人站在外面吸煙,陳虹走過來告訴我:是懷孕了。陳虹那時什麼表情都沒有,她問我要不要這個孩子。我想了想后說:「要。」
後來我一直認為自己當初說這話時是毫不猶豫的,陳虹卻一口咬定我當時猶豫不決了一會兒,其實我是想了想。有孩子了,這突然來到的事實總得讓我想一想,這意味著我得往自己肩膀上壓點什麼,我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什麼。這很重要,我不可能什麼都不想,就說要。
我兒子最先給我們帶來的樂趣,是從醫院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和陳虹走在寒風裡,在冬天荒涼的景色里,我們內心充滿歡樂。我們無數次在那條街道上走過,這一次完全不一樣,這一次是三條生命走在一起,這是奇妙的體驗,我們一點都感覺不到冬天的寒風。
接下來就是五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陳虹突然告訴我孩子在裡面動了。我已經忘了那時在幹什麼,但我記得自己是又驚又喜,當我的手摸到我兒子最初的胎動時,我感到是被他踢了一腳,其實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我卻感到這孩子很有勁,並且為此而得意洋洋。從這一刻起,我作為父親的感受得到了進一步的證明,我真正意識到兒子作為一個生命存在了。
我的兒子在踢我。這是幸福的想法,他是在告訴我他的生命在行動,在擴展,在強大起來。現在我兒子七個多月了,他揮動著小手和比小手大一點的小腳,只要我一湊近他,他就使勁抓我的臉,我的臉常常被他抓破,即便如此,我還是常常將臉湊過去,因為我兒子是在了解世界,他要觸摸實物,有時是玩具,有時是自己的衣服,有時就應該是他父親的臉。
然後就是出生了。孩子沒有生在北京,而是生在我的老家浙江海鹽。我的父母都是醫生,他們希望我和陳虹回浙江去生孩子。我兒子是1993年8月27日出生的,是剖腹產,出生的日子是我父親選定的,他問我和陳虹:「27日怎麼樣?」
我們說:「行。」
陳虹上午八點半左右進了手術室,我在下面我父親的值班室里等著,我將一張舊報紙看了又看,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作為醫生我的父母都在手術室里,他們恭候著孫兒的來臨。我只是感到有些無所事事,就反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父親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事實,當然我更關心的是我兒子是什麼模樣。到了九點半,我聽到我父親在喊叫我,我一下子激動了,跑到外面看到父親,他大聲對我說:「生啦,是男孩,孩子很好,陳虹也很好。」
我父親說完又回到手術室里去了,我一個人在手術室外面走來走去,孩子出生之前我倒是很平靜,一旦知道孩子已經來到世上,並且一切都好后,我反倒坐立不安了。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將孩子抱了出來,我母親一邊走過來一邊說:「太漂亮了,這孩子太漂亮了。」
我看到了我的兒子,剛從他母親子宮裡出來的兒子,穿著他祖母幾天前為他準備的淺藍色條紋的小衣服,睡在襁褓里,露出兩隻小手和小臉。我兒子的皮膚看上去嫩白嫩白的,上面像是有一層白色的粉末,頭髮是濕的,粘在一起,顯得烏黑髮亮,他閉著眼睛在睡覺。一個護士讓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麼的小,我怕把他抱壞了。
那天上午陽光燦爛,從手術室到婦產科要經過一條衚衕,當護士抱著他下樓時,我害怕陽光了,害怕陽光會刺傷我兒子的眼睛。有趣的是當護士抱著我兒子出現在衚衕里時,陽光剛好被雲彩擋住了。就是這樣,衚衕里的光線依然很明亮,我站在三層樓上,看到我兒子被抱過衚衕時,眼睛皺了起來,這是我看到自己兒子所出現的第一個動作。雖然很多人說孩子出生的第一月里是沒有聽覺和視覺的,但我堅信我兒子在經過衚衕時已經有了對光的感覺。
兒子被護士抱走後,我又是一個人站在手術室外面,等著陳虹被送出來,我在那裡走來走去,這時我的感覺與兒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樣,我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是父親了,一想到自己是父親了,想到兒子是那麼的小,才剛剛出生,我就一個人嘿嘿地笑。
我兒子在嬰兒室里躺了兩天,我一天得去五六次,他和別的嬰兒躺在一起,渾身通紅,有幾次別的嬰兒哇哇哭的時候,他一個人睡得很安詳,有時別的嬰兒睡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哭。為此我十分得意,我告訴陳虹:這孩子與眾不同。
我父親告訴我,這孩子是屁股先出來的,出來時一隻眼睛睜著、另一隻眼睛閉著,剛一出來就拉屎撒尿了。然後醫生將他倒過來,在他背上拍了幾下,他哇地哭了起來,他的肺張開了。
陳虹後來對我說,她當初聽到兒子第一聲哭聲時,感到整個世界變了。陳虹從手術室里出來時臉上掛著微笑,我俯下身去輕聲告訴她我們的兒子有多好,她那時還在麻醉之中,還不覺得疼,聽到我的話她還是微笑,我記得自己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感謝她為我生了一個很好的兒子。
其實在知道陳虹懷的是男孩以前,我一直希望是女兒,而陳虹則更願意是男孩。所以我認準了是女孩,而陳虹則肯定自己懷的是兒子。這樣一來,我叫孩子為女兒,陳虹一聲一聲地叫兒子。我給孩子取了一個小名,叫漏漏。這一點上我們意見一致,因為我們並沒有具體的要孩子的計劃,他就突然來了。我說這是一條漏網之魚,就叫他漏漏吧。
漏漏沒有進行胎教,我和陳虹跑了幾個書店,沒看到胎教音樂、也沒看到胎教方面的書籍。事情就是這樣怪,想買什麼時往往買不到,現在漏漏七個多月了,我一上街就會看到胎教方面的書籍和音樂盒帶。另一方面我對胎教的質量也有些懷疑,倒不是懷疑它的科學性,現在的人只管賺錢,很少有人把它作為事業來從事。
所以我就自己來教,陳虹懷孕三四個月之間,我一口氣給漏漏上了四節胎教課,第一節是數學課,我告訴他:1+1=2;第二節是語文課,我說: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第三節是音樂課,我唱了一首歌的開始和結尾兩句;第四節是政治課,是關於波黑局勢的。四節課加起來不超過五分鐘,其結果是讓陳虹笑疼了肚子,至於對漏漏後來的智力發展有無影響我就不敢保證了。
陳虹懷漏漏期間,我們一直住在一間九平米的平房裡,三個大書櫃加上寫字檯已經將房間佔去了一半,屋內只能支一張單人床,兩個人擠一張小床,睡久了都覺得腰酸背疼。有了漏漏以後,就是三個人擠在一起睡了,整整九個月,陳虹差不多都是向左側身睡的,所以漏漏的位置是橫著的,還不是臀位。臀位順產就很危險,橫位只能是剖腹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