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
第189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
兩個童年
流行音樂
在我兒子出生後半年,我覺得他已經是一個很正經的人了,他除了吃和睡、哭和笑以外,還沒有別的更突出的表現,我就對陳虹說:他應該有點什麼愛好了。所以我決定讓他來分享我對古典音樂的愛好,我希望巴赫、勃拉姆斯他們,還有巴爾托克和梅西安他們,當然還有布魯克納和肖斯塔科維奇,他們能讓我的兒子漏漏感到幸福,因為他們每天都令我愉快。我以為漏漏會子承父業,會和我一樣感到愉快。
我在全部的CD盤裡,為兒子挑選出了三部作品,巴赫的《平均律》,巴爾托克的《小宇宙》,德彪西的《兒童樂園》,三部作品都是鋼琴曲。我喜歡鋼琴的敘述,那種純粹的,沒有偏見的敘述,聲音表達出來的僅僅只是聲音的慾望。我沒有選擇弦樂作品,是因為弦樂在情感上的傾向過於明顯;而交響樂,尤其是卡拉揚的柏林愛樂和穆拉文斯基的列寧格勒所演奏的交響樂,我想會把我兒子嚇死的,他小小的內心裡容納不了跌宕的,幅度遼闊的聲音;至於清唱劇,就像巴赫的《馬太受難曲》,我被敘述上的單純和寧靜深深打動,可是敘述後面的巨大的苦難又會使人呼吸困難,我不希望讓兒子在半歲的時候就去感受憂傷。我兒子半歲以後,我發現他脾氣成長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身體,哭叫不僅是他的武器,還成為了他的榮耀。他在發現和感受世界的時候,常常顯得很煩躁,尤其是他開始皺著眉觀察四周的事物,那模樣像是在沉思什麼,我就覺得應該給他更多的寧靜。
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了《平均律》、《小宇宙》和《兒童樂園》,我希望兒子聽到真正的寧靜,除此之外,我希望他什麼都別聽到。在我看來,《平均律》和《小宇宙》所表達出來的單純,可以說是登峰造極;而《兒童樂園》是德彪西為女兒所寫,輕快、天真、幽默和溫暖,在同一張CD上,還有弗雷的《洋娃娃》。
每天到了晚上,我把他抱到床上以後,鋼琴曲就會開始,在旋律的發展中,他逐漸進入睡夢。就這樣日復一日,他在鋼琴曲里睡去,翌日醒來時,又在鋼琴曲里起床。慢慢地,他學會了爬,又學會了走路,開始牙牙學語。同時我看到巴赫讓他出現了反應,他有時候聽著音樂會搖頭晃腦起來,甚至連身體也會跟著擺動,最激動的一次是他爬到一隻音箱前,對著裡面飄出的鋼琴曲哇哇大叫。正當我樂觀地感到兒子對巴赫的喜愛與我越來越接近時,外婆拿來了一盒兒童歌曲的錄音帶,裡面有一首四十多年前周璇唱過的兒歌:
小燕子,穿花衣……
這一天下午,我的兒子聽到這首歌的時候,顯得十分激動,張大嘴巴使勁地笑著,小小的身體拚命扭動。他讓我將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因為激動過度而沒有了力氣,倒在床上睡去后,才讓我關掉了音響。
從此以後,他就再也不聽巴赫了,每當我為他放出巴赫的《平均律》,我這才一歲幾個月的兒子都要憤怒地揮動著手,嘴裡口齒不清地叫著:「小燕子,小燕子……」我只好關掉巴赫,關掉巴爾托克,讓「小燕子,穿花衣……」在我們的房間里飄揚。
我苦心經營了近一年的巴赫,被「小燕子」幾分鐘就瓦解了。於是我的蓄謀已久,我的望子成龍,我的拔苗助長,還有什麼真正的寧靜?在我兒子憤怒揮動的手上和口齒不清的「小燕子」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流行音樂通過我的兒子,向我證明了它們存在的力量。現在回想起來,當我兒子最初搖擺著身體聽巴赫時,他已經把《平均律》當成流行音樂了。他是用聽搖滾的姿態,來聽我們偉大的巴赫。
一九九六年五月九日
可樂和酒
對我兒子漏漏來說,「酒」這個詞曾經和酒沒有關係,它表達的是一種有氣體的發甜的飲料。開始的時候,我忘記了具體的時間,可能漏漏一歲四五個月左右,那時候他剛會說話,他全部的語言加起來不會超過二十個詞語,不過他已經明白我將杯子舉到嘴邊時喝的是什麼,他能夠區分出我是在喝水還是喝飲料,或者喝酒,當我在喝酒的時候,他就會走過來向我叫道:「我要喝酒。」
他的態度堅決而且誠懇,我知道自己沒法拒絕他,只好欺騙他,給他的奶瓶里倒上可樂,遞給他:「你喝酒吧。」
顯然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飲料,並且將這種飲料叫作「酒」。我記得他第一次喝可樂時的情景,他先是慢慢地喝,接著越來越快,喝完后他將奶瓶放在那張小桌子上,身體在小桌子後面坐了下來,他有些發獃地看著我,顯然可樂所含的氣體在搗亂了,使他的胃裡出現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著他打了一個嗝,一股氣體從他嘴裡湧出,他被自己的嗝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睜圓了眼睛驚奇地看著我,然後他腦袋一抖,又打了一個嗝,他更加驚奇了,開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著一抖,他打出了第三個嗝。他開始慌張起來,他可能覺得自己的嘴像是槍口一樣,嗝從裡面出來時,就像是子彈從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來,彷彿要逃離這個地方,彷彿嗝就是從這地方鑽出來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腦袋一抖,打出了第四個嗝。他發現嗝在緊追著他,他開始害怕了,嘴巴出現了哭泣前的扭動。
這時候我哈哈笑了起來,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讓我無法忍住自己的笑聲。看到我放聲大笑,他立刻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沒有危險,也跟著我放聲大笑,而且儘力使自己的笑聲比我響亮。
就這樣,可樂成為了他喜愛的「酒」,他每天都要發出這樣的喊叫:「我要喝酒。」同時他每天都要體會打嗝的樂趣,就和他喜歡喝「酒」一樣,他也立刻喜歡上了打嗝。
我的兒子錯將可樂作為酒,一直持續到兩歲多。他在海鹽生活了三個月以後,在我接他回北京的那一天,我的侄兒陽陽將他帶到一間屋子裡,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哭喊著跑了出來,雙手使勁扯著自己的衣領,像是自己的脖子被人捏住似的緊張,他撲到了我的身上,我聞到了他嘴裡出來的酒味,然後看到我的侄兒陽陽一臉壞笑地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來。
我的侄兒比漏漏大七歲,他知道漏漏每天都要喝的「酒」其實是可樂,所以他矇騙了漏漏,當他將白酒倒在瓶蓋里,告訴漏漏這是酒的時候,其實是在騙他這就是可樂。我的漏漏喝了下去,這是他第一次將酒作為酒喝,而且還是白酒,酒精使他痛苦不堪。
同一天下午,我和漏漏離開了海鹽,來到上海。在上海機場候機的時候,我買了一杯可樂給漏漏,問他:「要不要喝酒?」上午飽受了真正的酒的折磨后,我的漏漏連連搖頭,他不要喝酒。這時候對漏漏來說,酒的含義不再是有氣體的發甜的飲料,而是又辣又燙的東西。
我問了他幾次要不要喝酒,他都搖頭后,我就問他:「要不要喝可樂?」他聽到了一個新的詞語,和「酒」沒有關係,就向我點了點頭,當他拿杯子喝上可樂以後,我看到他一臉的喜悅,他發現自己正在喝的可樂,就是以前喝的「酒」。我告訴他:「這就是可樂。」他跟著重複:「可樂、可樂……」
我的漏漏總算知道他喜愛的飲料叫什麼名字了。此前很長的時間,他一直迷失在詞語里,這是我的責任,我從一開始就誤導了他,混淆了兩個不同的詞語,然後是我的侄兒跟隨我也矇騙了他,有趣的是我侄兒對漏漏的矇騙,恰好是對我的撥亂反正,使漏漏在茫茫的詞語中找到了方向。可樂和酒,漏漏現在分得清清楚楚。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四日
恐懼與成長
我兒子漏漏八個月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剛剛學會在地毯上爬,於是我經常坐在椅子里,看著他在地毯上生機勃勃地爬來爬去,他最有興趣的地方是牆角和桌子下面。他爬到牆角時就會對那裡積累起來的灰塵充滿了興趣,而到了桌子下面他就會睜大眼睛,舉目四望,顯然他意識到四周的空間一下子變小了。
我經常將兒子的所有玩具堆在地毯上,讓他在那裡自己應付自己,我則坐在一旁寫作。有一次,他爬到牆角,在那裡獨自玩了一會兒后,突然哭叫起來,我回頭一看,他正慌張地向我爬過來,臉上充滿了恐懼和眼淚,爬到我面前後,他嘴裡嗚嗚叫著,十分害怕地伸手去指那個牆角。我把他抱起來,我不知道那個牆角出現了什麼,使我的兒子如此恐懼,當我走到牆角,看到地毯上有一截兒子拉出來的屎,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害怕了。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兒子第一次因為恐懼而哭叫,把他嚇一跳的是他自己的屎。在此之前,兒子的每一次哭叫不是因為飢餓,就是哪兒不舒服了,他的哭叫只會是為了生理的原因,而這一次他終於因為心理的原因而哭泣了,他在心裡感受到了恐懼,與此同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排泄物,第一次接受了這個叫作「屎」的詞。當我哈哈笑著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慢慢舒展過來的表情也在回答我:他開始似懂非懂了,他不再害怕了。
這是發自肺腑的恐懼,與來自教育的恐懼不同,來自教育的恐懼有時就是成年人的恫嚇,常常是為了制止孩子的某些無理取鬧,於是虛構出一些不存在的恐懼,比如我經常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告訴他:「怪物來了。」他的臉上立刻就會出現肅然起敬的神情,環顧左右以後將身體縮進了我的懷裡。
有一次他獨自走進了廚房,看到一隻從冰箱里取出來正在化凍的雞以後,臉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輕聲告訴我:「有怪物。」然後小心翼翼地拉著我去看那化凍的「怪物」。我才發現他所恐懼的怪物,已經在他心裡留下了固定的體積和形狀,已經成為了源泉,讓我的兒子源源不斷地自我證實這樣的恐懼,同時對他內心的成長又毫無益處。
但是那些自發的恐懼不一樣,這樣的恐懼他總是能夠自己克服,每一次的克服都會使內心得到成長。他對世界的了解,那些真正屬於自己的了解,就是在不斷地恐懼和不斷地克服中完成,一直到他長大成人,甚至到他白髮蒼蒼,都會有這樣的恐懼陪伴他。就像我對樹梢在月光里閃爍時的恐懼,這種恐懼在我童年裡就已經開始了,當我走在夜晚里,當我抬頭看到樹梢在月光里發出寒冷的光芒時,我就會不寒而慄,就會微微發抖。直到現在,我仍然為自己保存著這樣的恐懼。
從那一次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以後,我注意到兒子的恐懼與日俱增。有一次我抱著他去京西賓館看望《收穫》雜誌的朋友,走進電梯時他沒有看到門是怎樣關上的,當我們準備出去時,他的雙手正在摸著電梯的門,這時電梯的門突然打開了,把他嚇得轉身緊緊抱住了我,小小的身體瑟瑟打抖。當我們走出電梯后,他睜大眼睛,滿臉疑惑地看著電梯的門又出現了,並且是迅速地合上。他再一次轉身緊緊抱住了我。對他來說,電梯的門沒有打開和合上的過程,而是突然消失和突然回來,就像是神話一般,不像是現實。後來,當他會說話了,我再抱著他走進電梯時,他就顯得從容不迫了,電梯的門打開時,他會說:「門開啦。」走出電梯,門合上時,他會說:「門關上啦。」
兒子兩歲的時候,我把他帶到了浙江海鹽,他在爺爺和奶奶身邊生活了三個月,到了年底,我去海鹽把他接回北京。我們是在上海坐上飛機回來的,這是他第四次坐飛機,前面三次都是在中午的時候上的飛機,飛機起飛時他就睡著了,一直到飛機降落他才醒來。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我們是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上的飛機,他在海鹽到上海的汽車裡已經睡足了,所以一進入候機樓,他就顯得生機勃勃,兩隻手東揮西指的,讓我抱著東奔西走,他隨時都會改變手指的方向,我也得隨時改變行走的方向。這樣胡亂走了一會兒后,他看到了樓外停機坪上的飛機,於是他的手指從此以後就變得堅定不移了,他指著樓外的飛機,嘴裡反覆叫著「飛機」這個詞語,要我立刻把他抱到飛機面前,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他開始哭和叫。我告訴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現在還沒有到上飛機的時間,他不僅沒有安靜下來,在哭叫里又加上了手舞足蹈。我只好把他放到地上,讓他走到擋住我們的那塊玻璃前,告訴他玻璃擋住了我們,我們沒有辦法過去。他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塊玻璃,當他確信我說的話是正確時,就憤怒地抬腳猛踢那塊玻璃。
他在候機樓里就讓我疲憊不堪了,總算等到了上飛機的時間,看到我抱著他慢慢地走近飛機,他開始安靜下來,開始驚喜地看著四周的變化。我們走入了機艙,我把他放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兩歲以後開始有自己的座位了。他坐下后又爬起來,跪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另外一架飛機,激動不已,一定要我和他一起看著那一架飛機,我的加入增加了他的歡樂。
然後飛機滑行了,他扭過頭來驚喜地說:「飛機飛啦。」隨後雙手試圖抓住飛機的窗沿,眼睛看著外面,嘴裡興奮地不停喊叫著:「飛機飛啦,飛機飛啦……」
當飛機脫離跑道,真正飛起來時,我的兒子葉公好龍了,飛機突然拉高起飛的那一刻,恐懼也在他心裡起飛了,他轉身撲向了我,嘴裡尖聲叫起來:「爸爸,不要飛機,我們走。」
飛機都飛上了天空,我的兒子卻決定要下飛機了,真讓我哭笑不得。我兒子又哭又叫,反覆說著「不要飛機,我們走」這樣的話,我告訴他這時候不要飛機已經晚了,這時候誰都不能不要飛機了,我兒子於是使勁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