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戰慄(14)

  第188章 戰慄(14)

  「而不是微笑地看著我,我知道這種微笑是什麼意思,我心裡有些吃驚,想不到幾年以後你的臉上出現了這樣的神態。後來我站起來走了出去,走到飯店對面的海堤上,那時候天還沒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著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陽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現了一道一道的紅光,隨著波浪起伏著。」


  「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我知道是你,我感覺到你的頭向我低下來一些,我心裡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緊張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臉上的微笑,那種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邊站了一會,你的頭離我的臉很近,我都能夠感受到你呼出的氣息,你那麼站了一會,然後我聽到你說:『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


  「你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我沒有看你是不願看到你那種微笑,可是你讓我聽到了比那種微笑更叫人難受的聲音。過了一會,你又故作溫柔地說:『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還是該勇敢留下來?』」


  「我全身都繃緊了,你接著說:『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請看我臉上無奈的苦笑。』」


  「我站在那裡手發抖了,你卻還在說:『雖然我都不說,雖然我都不做,你卻不能不懂。』」


  「你酸溜溜的聲音讓我牙根都發酸,我轉過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後,你說:『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再多一點點問候,不要一切都帶走。』」


  「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轉過身來對你說:『滾開。』」


  「然後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臉上掛著冷笑,我為自己剛才讓你滾開而感到自豪。」


  馬蘭說到這裡停下來看著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臉上摸著,他知道馬蘭正看著自己,就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馬蘭繼續說:


  「僅僅六年時間,你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六年前我們坐在第六層腳手架上,你情緒激昂,時時放聲大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喊出來的。六年以後,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說話了,滿嘴的港台歌詞。」


  「其實我們一起坐在腳手架上時,你已經在勾引我了,你當時反覆對我說,如果我是一個男人該多好,這樣我們就可以躺到一張床上去。當時我很單純,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時的真正意思,到後來,也就是幾年以後,我才明白過來,不過絲毫不影響我對你的崇敬和愛慕。直到今天,我還在喜歡當時的你,我總想起你說話時揮舞著雙手,還有長長的頭髮在你額前一甩一甩。」


  馬蘭停頓了一下,說道:


  「這是美好的記憶。」


  周林轉過臉來看著馬蘭,說:


  「確實很美好。」


  馬蘭接著說:「後來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著馬蘭,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馬蘭說:


  「我們後來還見過一次,是威海那次見面后兩年……」


  「我們還見過一次?」周林有些吃驚。


  「是的。」馬蘭說,「也就是四年前,在一個詩歌創作班上,你來給我們講課,那時你已經不留鬍鬚了,你站在講台上,兩隻眼睛瞟來瞟去,顯得心不在焉。這是我第二次聽你講詩歌,第一次在影劇院你面對幾百近千人,這一次只有三十個人聽著你的聲音,你講得有氣無力,中間打了三次哈欠,而且說著時常忘了該說什麼,就問我們:『我說到哪兒啦?』」


  「講完以後你沒有回家,而是在我們創作班學員的幾個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時光,當然是在女學員的宿舍。有兩次我在走廊上經過,聽到你在裡面和幾個女聲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點,我準備上床睡覺時,你來敲門了。」


  「你微微笑著走了進來,自己動手關上了門,看到我站在床邊,就擺擺手說:『坐下,坐下。』」


  「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對面的床上,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馬蘭。』」


  「你又問:『是哪裡人?』」


  「我說:『江蘇人。』」


  「你點點頭後站了起來,伸手在我臉上扭了一把,同時說:『小臉蛋很漂亮。』」


  「然後你走了出去。」


  戰慄

  「後來……」周林問,「後來我們還見過嗎?」


  「見過。」馬蘭回答。


  「什麼時候?」周林立刻問道。


  馬蘭笑著說:「現在。」


  周林沒有笑,他看著窗口,拉開的窗帘沉重地垂在兩邊,屋外的亮光依然很陰沉地掛在玻璃上,透過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顏色更為灰暗了。


  馬蘭兩條手臂往上伸去,她脫下了一件毛衣,接著用手整理了一下頭髮,她看到周林額上出現了一些汗珠,就說:


  「你脫掉一件毛衣。」


  周林用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搖著頭說:


  「不用,沒關係。」


  馬蘭說:「要不關掉電爐?」


  說著馬蘭站了起來,準備去拔掉電源插頭,周林伸手擋了一下,他說:


  「我不熱。」


  馬蘭站在原處看了一會周林,然後坐回到沙發里,兩個人看著電爐上通紅的火,看了一陣,周林扭過頭來說:

  「我是不是該離開了?」 馬蘭看著他沒有說話,周林對她笑了笑,他說:


  「其實我不應該來這裡。」


  周林說完看看馬蘭,馬蘭還是不說話,周林又說:

  「我不知道自己勾引過你三次……其實我骨子裡沒有變,還是十二年前坐在腳手架上的那個長頭髮的人……背誦幾句流行歌詞,伸手在你臉上扭一把都是逢場作戲……你為什麼不說話?」


  馬蘭說:「我在聽你說話。」


  周林看了一會通紅的電爐,問馬蘭: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讓我來?」


  他看到馬蘭笑而不答,就自己回答:

  「想看看我第四次是怎麼勾引你的?」


  馬蘭這時接過他的話說:


  「看看你第四次是怎樣逢場作戲。」


  周林聽后高聲笑起來,笑完后他站起身,說:

  「我該走了。」


  他向床走去,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問馬蘭:

  「對了,有一件事我想問一下,十二年前你給我寫信時,為什麼不說我們曾經坐在腳手架上?」


  馬蘭回答:「我以為你看到我的名字,就會想起來。」


  周林點著頭說:「我明白了。」


  然後他再次說:「我該走了。」


  他看到馬蘭坐在沙發里沒有動,就問她:

  「你不送我了?」


  馬蘭微笑地望著他,他也微笑地望著馬蘭,隨後他轉身走到床邊,他往床上看了一會,回過身來對馬蘭說:


  「馬蘭,你過來。」


  馬蘭在沙發里望著他,他又說:

  「你過來。」


  馬蘭這才站起身,走到床邊,周林伸手指了指放在床上的兩件羽絨服,馬蘭看到自己的羽絨服仰躺在那裡,兩隻袖管伸開著,顯得很舒展,而周林的羽絨服則是卧在一旁,周林羽絨服的一隻袖管放在馬蘭羽絨服的胸前。


  周林問:「看到了嗎?」


  馬蘭笑了起來,周林伸手將馬蘭抱了過來,對她說:


  「這就是第四次勾引你。」


  馬蘭笑著說:「你的衣服在勾引我的衣服。」


  那天下午,周林和馬蘭躺在床上時,周林看到窗台上有一粒布滿灰塵的藍色的紐扣,紐扣沒有蜷縮在窗框角上,而是在窗檯的中央。它在這樣顯眼的位置上布滿灰塵,周林心想這扇窗戶很久沒有打開過了,是半年,還是一年?

  曾經有一具身體長時間地靠在窗台上,身體離開時紐扣留下了。紐扣總是和身體緊密相連,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體被藍色的紐扣所封鎖,紐扣脫落時,衣服揚了起來出現了一段身體,就像風吹起樹葉后露出樹榦那樣。


  馬蘭對周林說:


  「我想看看你的臉。」


  周林仰起了臉,馬蘭告訴他不是現在,是在他最為激動的時候,她想看到他的臉。她說她從未看到過男人在最激動時臉上的神態,以前那些男人在高潮來到時,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側和右側說:

  「不是把頭埋在這邊,就是埋在這一邊。」


  周林那時雙手撐著自己的身體,他問馬蘭:


  「為什麼要我這樣做?」


  馬蘭笑著說:「因為你會答應我。」


  接下去他們什麼話都不說了,他們在充滿著灰塵氣息的床上和被窩裡用身體交流起來,那張床起碼有三個月沒有睡過人了,而且是一張老式的木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過了一段時間,把頭埋在馬蘭脖子左側的周林一下子撐起了身體,仰起頭喊叫一聲:

  「快看我的臉!」


  馬蘭看到周林緊閉雙眼,臉都有些歪了,他半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氣,喘氣聲里有著絲絲的雜音。沒一會,周林突然大笑起來,他的頭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馬蘭脖子的左側,他笑得渾身發抖,馬蘭抱住他也咯咯笑起來,兩個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鐘,才慢慢安靜下來。止住笑以後,周林問馬蘭:


  「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


  馬蘭說:「你的樣子看上去很痛苦,其實你很快樂。」


  周林說:「我用痛苦的方式來表達歡樂。」


  「這才是戰慄。」馬蘭說,「我在你臉上看到了戰慄。」


  「戰慄?」周林說,「我明白了。」


  一九九一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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