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8)
第206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8)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遺產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來自東西方的兩位作家,在1982年和1986年分別讓我興奮不已。雖然不久以後我發現他們的缺陷和他們的光輝一樣明顯。然而當我此刻再度回想他們時,猶如在陰天里回想陽光燦爛的情景。
川端康成擁有兩根如同冬天的枯樹枝一樣的手臂,他掛在嘴角的微笑有一種衰敗的景象。從作品中看,他似乎一直迷戀少女。直到晚年的寫作里,對少女的肌膚他依然有著少男般的憧憬。我曾經看到一部日本出版的川端康成影冊,其中有一幅是他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說,面對他的第一排坐著幾位身穿和服手持鮮花的日本少女。他還可能喜歡圍棋,他的《名人》是一部激動人心的小說。
《美的存在與發現》是他自殺前在夏威夷的文學演說,文中對陽光在玻璃杯上移動的描敘精美至極,顯示了川端在晚年時感覺依然生機勃勃。文後對日本古典詩詞的回顧與他的《我在美麗的日本》一樣,僅僅只是體現了他是一位出眾的鑒賞家。而作為小說家來說,這兩篇文章缺乏對小說具有洞察力的見解,或許他這樣做是企圖說明自己作品的淵源,從而轉彎抹角地回答還是不久以前對他們(新感覺派)的指責,指責認為他們是模仿表現主義、達達主義、莫朗等。這時候的川端有些虛弱不堪。
1982年在浙江寧波甬江江畔一座破舊公寓里,我最初讀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是他的《伊豆的舞女》。那次偶然的閱讀,導致我一年之後正式開始的寫作,和一直持續到1986年春天的對川端的忠貞不渝。那段時間我閱讀了譯為漢語的所有川端作品。他的作品我都是購買雙份,一份保存起來,另一份放在枕邊閱讀。後來他的作品集出版時不斷重複,但只要一本書中有一個短篇我藏書里沒有,購買時我就毫不猶豫。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對川端的迷戀來自我寫作之初對作家目光的發現。無數事實擁出經驗,在作家目光之前搖晃,這意味著某種形式即將誕生。川端的目光顯然是寬闊和悠長的。他在看到一位瘸腿的少女時給予了深切的同情,她與一個因為當兵去中國的青年男子訂婚,這是戰爭給予她的短暫恩賜。未婚夫的戰死,使婚約解除,她離開婆家獨自行走,後來佇立在一幢新屋即將建立處,新屋暗示著一對新婚夫婦即將搬入居住。兩個以上的、可能是截然無關的事實可以同時進入川端的目光,即婚約的解除與新屋的建成。
《雪國》和《溫泉旅館》是川端的傑作,還有《伊豆的舞女》等幾個短篇。《古都》對風俗的展示過於鋪張,《千隻鶴》里有一些驚人的感受,但通篇平平常常。
川端的作品籠罩了我最初三年多的寫作。那段時間我排斥了幾乎所有別的作家,只接受普魯斯特和曼斯菲爾德等少數幾個多愁善感的作家。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1986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發現了卡夫卡。我是和一個朋友在杭州逛書店時看到一本《卡夫卡小說選》的。那是最後一本,我的朋友先買了。後來在這個朋友家聊天,說到《戰爭與和平》,他沒有這套書。我說我可以設法搞到一套,同時我提出一個前提,就是要他把《卡夫卡小說選》給我。他的同意使我在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讀到了《鄉村醫生》。那部短篇使我大吃一驚。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在我即將淪為文學迷信的殉葬品時,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這理解成命運的一次恩賜。
《鄉村醫生》讓我感到作家在面對形式時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形式似乎是「無政府主義」的,作家沒有必要依賴一種直接的、既定的觀念去理解形式。在某種意義上說,作家完全可以依據自己心情是否愉快來決定形式是否愉悅。在我想象力和情緒力日益枯竭的時候,卡夫卡解放了我,使我三年多時間建立起來的一套寫作法則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堆破爛。不久以後我注意到了一種虛偽的形式(參見《虛偽的作品》一文)。這種形式使我的想象力重新獲得自由,猶如田野上的風一樣自由自在。只有這樣,寫作對我來說才如同普魯斯特所說的:「有益於身心健康。」
以後讀到的《飢餓藝術家》、《在流放地》等小說,讓我感到意義在小說中的魅力。川端康成顯然是屬於排斥意義的作家。而卡夫卡則恰恰相反,卡夫卡所有作品的出現都源於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和時代格格不入。我在了解到川端康成之後,再試圖去了解日本文學,那麼就會發現某種共同的標準,所以川端康成之後,再試圖去了解日本文學,那麼就會發現某種共同的標準,所以川端康成的出現沒有絲毫偶然的因素。而卡夫卡的出現則可以說是一個奇迹了,文學史上的奇迹。
從相片上看,卡夫卡臉型消瘦,鋒利的下巴有些像匕首。那是一個內心異常脆弱過敏的作家。他對自己的隱私保護得非常好。即使他隨便在紙片上塗下的素描,一旦被人發現也立即藏好。我看到過一些他的速寫畫,基本上是一些人物和椅子及寫字檯的關係。他的速寫形式十分孤獨,他只採用直線,在一切應該柔和的地方他一律採取堅硬的直線。這暗示了某種思維特徵。他顯然是善於進行長驅直入的思索的。他的思維異常鋒利,可以輕而易舉地直達人類的痛處。
《審判》是卡夫卡三部長篇之一,非常出色。然而卡夫卡在對人物K的處理上過於隨心所欲,從而多少破壞了他嚴謹的思想。
川端康成過於沉湎在自然的景色和女人的肌膚的光澤之中。卡夫卡則始終聽任他的思想使喚。因此作為小說家來說,他們顯然沒有福克納來得完善。
無論是川端康成,還是卡夫卡,他們都是極端個人主義的作家。他們的感受都是純粹個人化的,他們感受的驚人之處也在於此。 川端康成在《禽獸》的結尾,寫到一個母親凝視死去的女兒時的感受,他這樣寫:
女兒的臉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
而在卡夫卡的《鄉村醫生》中,醫生看到患者的傷口時,感到有些像玫瑰花。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遺產是兩座博物館,所要告訴我們的是文學史上曾經出現過什麼;而不是兩座銀行,他們不供養任何後來者。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文學中的現實
什麼是文學中的現實?我要說的不是一列火車從窗前經過,不是某一個人在河邊散步,不是秋天來了樹葉就掉了,當然這樣的情景時常出現在文學的敘述里,問題是我們是否記住了這些情景?當火車經過以後不再回到我們的閱讀里,當河邊散步的人走遠后立刻被遺忘,當樹葉掉下來讀者無動於衷,這樣的現實雖然出現在了文學的敘述中,它仍然只是現實中的現實,仍然不是文學中的現實。
我在中國的小報上讀到過兩個真實的事件,我把它們舉例出來,也許可以說明什麼是文學中的現實。兩個事件都是令人不安的,一個是兩輛卡車在國家公路上迎面相撞,另一個是一個人從二十多層的高樓上跳下來,這樣的事件在今天的中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已經成為記者筆下的陳詞濫調,可是它們引起了我的關注,這是因為兩輛卡車相撞時,發出巨大的響聲將公路兩旁樹木上的麻雀紛紛震落在地;而那個從高樓跳下來自殺身亡的人,由於劇烈的衝擊使他的牛仔褲都崩裂了。麻雀被震落下來和牛仔褲的崩裂,使這兩個事件一下子變得與眾不同,變得更加觸目驚心,變得令人難忘,我的意思是說讓我們一下子讀到了文學中的現實。如果沒有那些昏迷或者死亡的麻雀鋪滿了公路的描寫,沒有牛仔褲崩裂的描寫,那麼兩輛卡車相撞和一個人從高樓跳下來的情景,即便是進入了文學,也是很容易被閱讀遺忘,因為它們沒有產生文學中的現實,它們僅僅是讓現實事件進入了語言的敘述系統而已。而滿地的麻雀和牛仔褲的崩裂的描寫,可以讓文學在現實生活和歷史事件里脫穎而出,文學的現實應該由這樣的表達來建立,如果沒有這樣的表達,敘述就會淪落為生活和事件的簡單圖解。這就是為什麼生活和事件總是轉瞬即逝,而文學卻是歷久彌新。
我們知道文學中的現實是由敘述語言建立起來的,我們來讀一讀義大利詩人但丁的詩句。在那部偉大的《神曲》里,奇妙的想象和比喻,溫柔有力的結構,從容不迫的行文,讓我對《神曲》的喜愛無與倫比。但丁在詩句里這樣告訴我們:「箭中了目標,離了弦。」但丁在詩句里將因果關係換了一個位置,先寫箭中了目標,后寫箭離了弦,讓我們一下子讀到了語言中的速度。仔細一想,這樣的速度也是我們經常在現實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問題是現實的邏輯常常制止我們的感受能力,但丁打破了原有的邏輯關係后,讓我們感到有時候文學中的現實會比生活中的現實更加真實。
另一位作家叫博爾赫斯,是阿根廷人,他對但丁的仰慕不亞於我。在他的一篇有趣的故事裡,寫到了兩個博爾赫斯,一個六十多歲,另一個已經八十高齡了。他讓兩個博爾赫斯在漫長旅途中的客棧相遇,當年老的博爾赫斯說話時,讓我們看看他是如何描寫聲音的,年輕一些的博爾赫斯這樣想:「是我經常在我的錄音帶上聽到的那種聲音。」
將同一個人置身到兩種不同時間裡,又讓他們在某一個相同的時間和相同的環境里相遇,毫無疑問這不是生活中的現實,這必然是文學中的現實。我也在其他作家的筆下讀到過類似的故事,讓一個人的老年時期和自己的年輕時期相遇,再讓他們愛上同一個女人,互相爭奪又互相禮讓。這樣的花邊故事我一個都沒有記住,只有博爾赫斯的這個故事令我難忘,當年老的那位說話時,讓年輕的那位覺得是在聽自己聲音的錄音。我們可以想象這是什麼樣的聲音,蒼老和百感交集的聲音,而且是自己將來的聲音。錄音帶的轉折讓我們讀到了奇妙的差異,這是隱藏在一致性中的差異,正是這奇妙的差異性的描寫,讓六十多歲的博爾赫斯和八十歲的博爾赫斯相遇時變得真實可靠,當然這是文學中的真實。
在這裡錄音帶是敘述的關鍵,或者說是出神入化的道具,正是這樣的道具使看起來離奇古怪的故事有了現實的依據,也就是有了文學中的現實。我還可以舉出另外一個例子,法國作家尤瑟納爾在她的一部關於中國的故事裡,一個名叫林的人在皇帝的大殿上被砍下了頭顱之後,他又站到了畫師王佛逐漸畫出來的船上,在海風裡迎面而來,林在王佛的畫中起死回生是尤瑟納爾的神來之筆,最重要的是尤瑟納爾在林的脖子和腦袋分離后重新組合時增加了一個道具,她這樣寫:「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奇怪的紅色圍巾。」這彷彿象徵了血跡的令人讚歎的一筆,使林的復活驚心動魄,也使林的生前和死後復生之間出現了差異,於是敘述就有了現實的依據,也就更加有力和合理。
但丁射箭的詩句,博爾赫斯的錄音帶,還有尤瑟納爾的紅色圍巾,讓我們感到偉大作家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力。人們總是喜歡強調想象對於文學的重要,其實洞察也是同樣的重要,當想象飛翔的時候,是洞察在把握著它的方向。可以這麼說,沒有洞察幫助掌握分寸的想象,往往是胡思亂想。只有當想象和洞察完美地結合起來時,才會有但丁射箭的詩句,博爾赫斯的錄音帶和尤瑟納爾的紅色圍巾,才會有我這裡所說的文學中的現實。
二〇〇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