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世事如煙(2)
第208章 世事如煙(2)
起先我還以為是在敲鄰居的門,可那聲音卻分明是直衝我來。於是我驚訝起來。我想誰會來敲我的門呢?除非是自己,而自己此刻正躺在床上。大概是敲錯門了。我就不去答理,繼續搔癢。我回想著自己每次在外面兜了一圈回來時,總要在自己門上敲上一陣,直到確信不會有人來開門我才會拿出鑰匙。這時那門像是要倒塌似的巨響起來。我知道現在外面那人不是用手而是用腳了,隨即還來不及容我考慮對策,那門便沉重地跌倒在地,發出的巨響將我的身體彈了幾下。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來到床前,怒氣沖沖地朝我吼道:「你的朋友快死了,你還在睡覺。」
這個人我從未見過,不知道是誰生的。我對他說:「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他堅定地回答:「絕對不會錯。」
他的堅定使我疑惑起來,疑惑自己昨夜是否睡錯了地方。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門外去看門牌號碼。可我的門牌此刻卻躺在屋內。我又重新跑進來,在那倒在地上的門上找到了門牌。上面寫著——
虹橋新村26號3室
我問他:「這是不是你剛才踢倒的門?」
他說:「是的。」
這就沒錯了。我對他說:「你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現在我的堅定使他疑惑了。他朝我瞧了一陣,然後問:「你是不是叫余華?」
我說:「是的,可我不認識你。」
他聽后馬上又怒氣沖沖地朝我吼了起來:「你的朋友快死了!」
「但是我從來就沒有什麼朋友。」我也吼了起來。
「你胡說,你這個卑鄙的小市民。」他橫眉豎眼地說。
我對他說:「我不是什麼小市民,這一點我屋內堆滿的書籍可以向你證明。如果你想把你的朋友硬塞給我,我絕不會要。因為我從來就沒有什麼朋友。不過……」我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說,「不過你可以把你的朋友去送給4室,也就是我的鄰居,他有很多朋友,我想再增加一個他不會在意的。」
「可他是你的朋友,你休想賴掉。」他朝我逼近一步,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了。
「可是他是誰呢?」
他說出了一個我從未聽到過的名字。
「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我馬上喊了起來。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市民。」他伸出像我小腿那麼粗的胳膊,想來揪我的頭髮。
我趕緊縮到床角落裡,氣急敗壞地朝他喊:「我不是小市民,我的書籍可以證明。如果你再叫我一聲小市民,我就要請你滾出去了。」
他的手突然往下一擺伸進了我的被窩,他那冰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溫熱卻軟弱的腳了。然後我整個人被他從被窩裡提了出來,他將我扔到地上。他說:「快點穿衣服,否則我就這麼揪著你去了。」
我知道跟這傢伙再爭辯下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的力氣起碼比我大五倍。他會像扔一條褲子似的把我從窗口扔出去。於是我就說:「既然一個快死的人想見我,我當然是樂意去的。」說完便從地上爬起來,開始穿衣服。
就是這樣,在這個見鬼的中午,這個大漢一腳踹塌了我的房門,給我送來了一個我根本不想要的朋友,而且還是一個行將死去的朋友。此刻屋外的西北風正呼呼地起勁叫喚著。我沒有大衣,沒有圍巾,也沒有手套和帽子。我穿著一身單薄的衣服,就要跟著這個有大衣有圍巾,還有手套和帽子的大漢,去見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朋友。
街上的西北風像是吹兩片樹葉似的把我和大漢吹到了朋友的屋門口。我看到屋門口堆滿了花圈。大漢轉過臉來無限悲傷地說:「你的朋友死了。」 我還來不及細想這結果是值得高興還是值得發愁,就聽到了一片嘹亮的哭聲。大漢將我推入這哭聲中。
於是一群悲痛欲絕的男女圍了上來,他們用一種令人感動不已的體貼口氣對我說:「你要想得開一點。」
而此時我也只能裝作悲傷的樣子點著頭了。因為此時已沒有意思再說那些我真正想說的話。我用手輕輕拍著他們的肩膀,輕輕摸著他們的頭髮,表示我感謝他們的安慰。我還和幾個強壯的男人長久而又有力地握手,同時向他們發誓說我一定會想得開的。
這時一個老態龍鐘的女人走了上來,眼淚汪汪地抓著我的手說:「我的兒子死了。」
我告訴她:「我知道了,我很悲傷,因為這太突然了。」我本來還想說自己昨天還和她兒子一起看太陽。
她於是痛哭起來,她尖利的哭聲使我毛骨悚然。我對她說:「你要想得開一點。」然後我感到她的哭聲輕了下去,她開始用我的手擦她的眼淚。接著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你也要想得開一點。」
我用力地點點頭,說:「我會想得開的。你可要保重身體。」
她又用我的手去擦眼淚了,她把我的手當成手帕了。她那混濁又滾燙的淚水在我手上一塌糊塗地塗了開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得太緊了。她說:「你也要保重身體。」
我說:「我會保重身體的,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
她點點頭,然後說:「我兒子沒能等到你來就閉眼了,你不會怪他吧?」
「不會的,我不會怪他。」我說。
她又哇哇地哭開了,哭了一陣她對我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可他死了。現在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我使勁將手抽了回來,裝作要擦自己的眼淚。我根本沒有眼淚。然後我告訴她:「其實很久以來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母親。」我現在只能這樣說了。
這句話惹得她更傷心地哭了起來。於是我只好去輕輕拍打她的肩膀,拍到我手酸時她才止住了哭聲。然後她牽著我的手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前,她對我說:「你進去陪陪我兒子吧。」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裡面空無一人但卻有個死人躺著。死人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塊白布。旁邊有一把椅子,像是為我準備的,於是我就坐了上去。
我在死者身旁坐了很久,然後才掀開那白布去看看死者的模樣。我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在這張臉上很難看出年齡來。這張臉是我從未見到過的。我隨即將白布重又蓋上,心裡想:這就是我的朋友。
我就這樣坐在這個剛才看了一眼但又頃刻遺忘的死人身旁。我到這兒來並非是我自願,我是無可奈何而來。儘管這個我根本沒打算接納的朋友已經死了,可我仍沒卸去心上的沉重。因為他的母親接替了他。一個我素不相識也就談不上有什麼好感的老女人成了我的母親。她把我的手當成她的手帕讓我厭煩,可我只能讓她擦,而且當以後任何時候她需要時,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將自己的手送上去,卻不得有半句怨言。我很清楚接下去我要幹些什麼。我應該掏出二十元錢去買一個大花圈,我還要披麻戴孝為他守靈,還得必須痛哭一場,還得捧著他的骨灰挽著他的母親去街上兜圈子。而且當這些全都過去以後,每年清明我都得為他去掃墓。並且將繼承他的未竟之業去充當孝子……然而眼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立刻去找個木匠,請他替我裝上被那大漢一腳踢倒的房門。可我眼下只能守在這個死鬼身旁。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四日
死亡敘述
本來我也沒準備把卡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所以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時候我將卡車開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我看到一個路標朝右指著——千畝盪六十公里。我的卡車便朝右轉彎,接下去我就闖禍了。這是我第二次闖禍。第一次是在安徽皖南山區,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我的那輛解放牌,不是後來這輛黃河,在一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上,把一個孩子撞到了十多丈下面的水庫里。我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的。那時我的卡車正繞著公路往下滑,在完成了第七個急轉彎后,我突然發現前面有個孩子,那孩子離我只有三四米遠,他騎著自行車也在往下滑。我已經沒有時間剎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左或者向右急轉彎。可是向左轉彎就會撞在山壁上,我的解放牌就會爆炸,就會熊熊燃燒,不用麻煩火化場,我就變成灰了。而向右轉彎,我的解放牌就會一頭撞入水庫,那麼笨重的東西掉進水庫時的聲響一定很嚇人,濺起的水波也一定很肥胖,我除了被水憋死沒有第二種可能。總而言之我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將那孩子撞到水庫里去了。我看到那孩子驚慌地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又黑又亮。直到很久以後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兩顆又黑又亮的東西就會立刻跳出來。那孩子只朝我看了一眼,身體立刻橫著拋了起來,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風吹得膨脹了,那是一件大人穿的工作服。我聽到了一聲呼喊:「爸爸!」就這麼一聲,然後什麼也沒有了。那聲音又尖又響,在山中響了兩聲,第二聲是撞在山壁上的回聲。回聲聽上去很不實在,像是從很遠的雲里飄出來似的。我沒有停下車,我當初完全嚇傻了。直到卡車離開盤山公路,馳到下面平坦寬闊的馬路上時,我才還過魂來,心裡驚訝自己竟沒從山上摔下去。當我人傻的時候,手卻沒傻,畢竟我開了多年的卡車了。這事沒人知道,我也就不說。我估計那孩子是山上林場里一個工人的兒子。不知後來做父親的把他兒子從水庫里撈上來時是不是哭了?也許那人有很多兒子,死掉一個無所謂吧。山裡人生孩子都很旺盛。我想那孩子大概是十四五歲的年齡。他父親把他養得那麼大也不容易,畢竟花了不少錢。那孩子死得可惜,況且還損失了一輛自行車。
這事本來我早就忘了,忘得乾乾淨淨。可是我兒子長大起來了,長到十五歲時兒子鬧著要學騎車,我就教他。小傢伙聰明,沒半天就會自個兒轉圈子了,根本不用我扶著。我看著兒子的高興勁,心裡也高興。十五年前小傢伙剛生下來時的模樣,真把我嚇了一跳,他根本不像是人,倒像是從百貨商店買來的玩具。那時候他躺在搖籃里總是亂蹬腿,一會兒尿來了,一會兒屎又來了,還放著響亮的屁,那屁臭得奇奇怪怪。可是一晃就那麼大了,神氣活現地騎著自行車。我這輩子算是到此為止,以後就要看兒子了。我兒子還算不錯,挺給我爭氣,學校的老師總誇他。原先開車外出,心裡總惦記著老婆,後來有了兒子就不想老婆了,總想兒子。兒子高高興興騎著自行車時,不知是什麼原因,鬼使神差地讓我想起了那個十多年前被撞到水庫里去的孩子。兒子騎車時的背影與那孩子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是那一頭黑黑的頭髮,簡直就是一個人。於是那件寬大的工作服也在腦中飄揚地出現了。最糟糕的是那天我兒子騎車撞到一棵樹上時,驚慌地喊了一聲「爸爸」。這一聲叫得我心裡哆嗦起來,那孩子橫拋起來掉進水庫時的情景立刻清晰在目了。奇怪的是兒子近在咫尺的叫聲在我聽來十分遙遠,彷彿是山中的回聲。那孩子消失了多年以後的驚慌叫聲,現在卻通過我兒子的嘴喊了出來。有一瞬間,我恍若覺得當初被我撞到水庫里去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我常常會無端地悲傷起來。那事我沒告訴任何人,連老婆也不知道。後來我總是恍恍惚惚的。那個孩子時隔多年之後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叫我難以忍受。但我想也許過幾年會好一點,當兒子長到十八歲以後,我也許就不會再從他身上看到那個孩子的影子了。
與第一次闖禍一樣,第二次闖禍前我絲毫沒有什麼預感。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天空藍得讓我不敢看它。我的心情不好也不壞。我把兩側的窗都打開,襯衣也敞開來,風吹得我十分舒服。我那輛黃河牌發出的聲音像是牛在叫喚,那聲音讓我感到很結實。我兜風似的在柏油馬路上開著快車,時速是六十公里。我看到那條公路像是印染機上的布匹一樣在車輪下轉了過去。我老婆是印染廠的,所以我這樣想。可我才跑出三十公里,柏油馬路就到了盡頭。而一條千瘡百孔的路開始了。那條路像是被飛機轟炸過似的,我坐在汽車裡像是騎在馬背上,一顫一顫十分討厭,冷不防還會猛地彈起來。我胃裡的東西便橫衝直撞了。然後我就停下了車。這時對面馳來一輛解放牌,到了近旁我問那司機說:「這是什麼路?」那司機說:「你是頭一次來吧?」我點點頭。他又說:「難怪你不知道,這叫汽車跳公路。」我坐在汽車裡像只跳蚤似的直蹦跳,腦袋能不發昏嗎?後來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右側是大海,海水黃黃的一大片,無邊無際地在漲潮,那海潮的聲響攪得我胃裡直翻騰。我感到自己胃裡也有那麼黃黃的一片。我將頭伸出窗外拚命地嘔吐,吐出來的果然也是黃黃的一片。我吐得眼淚汪汪,吐得兩腿直哆嗦,吐得兩側腰部抽風似的痛,我想要是再這樣吐下去,非把胃吐出來不可,所以我就用手去捂住嘴巴。
那時我已經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寬敞的柏油馬路,不久以後我的卡車就會逃脫眼下這條汽車跳公路,就會馳到前面那條平坦的馬路上去。我把什麼東西都吐光了,這樣一來反倒覺得輕鬆,只是全身有氣無力。我靠在座椅上顛上顛下,卻不再難受,倒是有些自在起來。我望著前面平坦的柏油馬路越來越近,我不由心花怒放。然而要命的是我將卡車開到平坦的馬路上后,胃裡卻又翻騰起來了。我知道那是在空翻騰,我已經沒什麼可吐了。可是空翻騰更讓我痛苦。我嘴巴老張著是因為閉不攏,喉嚨里發出一系列古怪的聲音,好像那裡面有一根一寸來長的魚刺擋著。我知道自己又在拚命嘔吐了,可吐出來的只是聲音,還有一股難聞的氣體。我又眼淚汪汪了,兩腿不再是哆嗦而是亂抖了,兩側腰部的抽風讓我似乎聽到兩個腎臟在呻吟。發苦的口水從嘴角滴了出來,又順著下巴往下淌,不一會就經過脖子來到了胸膛上,然後繼續往下發展,最後停滯在腰部,那個抽風的地方。我覺得那口水冰涼又黏糊,很想用手去擦一下,可那時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