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世事如煙(3)
第209章 世事如煙(3)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一個人影在前面閃了一下,我腦袋裡「嗡」的一聲。雖然我已經暈頭轉向,已經四肢無力,可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力氣重又回來了,我踩住了剎車,卡車沒有滑動就停了下來。但是那車門讓我很久都沒法打開,我的手一個勁地哆嗦。我看到有一輛客車從我旁邊馳過,很多旅客都在車窗內看著我的汽車。我想他們準是看到了,所以就鬆了手,獃獃地坐在座椅上,等著客車在不遠處停下來,等著他們跑過來。
可是很久后,他們也沒有跑過來。那時有幾個鄉下婦女朝我這裡走來,她們也盯著我的卡車看,我想這次肯定被看到了,她們肯定就要發出那種怪模怪樣的叫聲,可是她們竟然沒事一樣走了過去。於是我疑惑起來,我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接著我很順當地將車門打開,跑到車前看了看,什麼也沒有,又繞著車子走了兩圈,仍然什麼也沒看到。這下我才放心,肯定自己剛才是眼花了。我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這樣一來我又變得有氣無力了。
如果後來我沒看到車輪上有血跡,而是鑽進駕駛室繼續開車的話,也許就沒事了。可是我看到了。不僅看到,而且還用手去沾了一下車輪上的血跡,血跡是濕的。我就知道自己剛才沒有眼花。於是我就趴到地上朝車底下張望,看到裡面蜷曲地躺著一個女孩子。然後我重又站起來,茫然地望著四周,等著有人走過來發現這一切。那是夏天裡的一個中午,太陽很懶地曬下來,四周彷彿都在冒煙。我看到公路左側有一條小河,河水似乎沒有流動,河面看去像是長滿了青苔。一座水泥橋就在近旁,橋只有一側有欄杆。一條兩旁長滿青草的泥路向前延伸,泥路把我的目光帶到了遠處,那地方有幾幢錯落的房屋,似乎還有幾個人影。我這樣等了很久,一個人都沒有出現。我又盯著車輪上的血跡看,看了很久才發現血跡其實不多,只有幾滴。於是我就去抓了一把土,開始慢吞吞地擦那幾滴血跡,擦到一半時我還停下來點燃了一根煙,然後再擦。等到將血擦凈后我才如夢初醒。我想快點逃吧,還磨蹭什麼。我立刻上了車。然而當我關上車門,將汽車發動起來后,我驀然看到前面有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穿著寬大的工作服騎著自行車。那個十多年前被我撞到水庫里去的孩子,偏偏在那個時候又出現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儘管眼前的情景只是閃一下就匆忙地消失了,可我沒法開著汽車跑了。我下了車,從車底下把那個女孩拖了出來。那女孩的額頭破爛不堪,好在血還在從裡面流出來,呼吸雖然十分虛弱,但總算仍在繼續著。她還睜著眼睛,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彷彿是十多年前的那雙眼睛。我把她抱在懷中,然後朝那座只有一側欄杆的水泥橋上走去,接著我走到了那條泥路上。我感到她軟軟的身體非常燙,她長長的黑髮披落下來,像是柳枝一樣擱在我的手臂上。那時我心裡無限悲傷,彷彿撞倒的是自己的孩子。我抱著她時,她把頭偎在我胸前,那模樣真像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就這樣抱著她走了很久,剛才站在公路上看到的幾幢房屋現在大了很多了,但是剛才看到的人影現在卻沒有出現。我心裡突然湧上來一股激動,我依稀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次車禍上,彷彿那時我沒有開車逃跑,而是跳入水庫把那男孩救了上來。我手中抱著的似乎就是那個穿著寬大工作服的男孩。那黑黑的長發披落在手臂上,讓我覺得十多年過去后男孩的頭髮竟這麼長了。
我走到了那幾幢房屋的近旁,於是我才發現裡面還有很多房屋。一棵很大的樹木擋住了我的去路,樹陰里坐著一個上身赤裸的老太太,兩隻乾癟的乳房一直垂落到腰間,她正看著我。我就走過去,問她醫院在什麼地方。她朝我手中的女孩望了一眼后,立刻怪叫了一聲:
「作孽啊!」
她那麼一叫,才讓我清醒過來。我才意識到剛才不逃跑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但已經來不及了。我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孩,她那破爛的額頭不再流血了,那長長的黑髮也不再飄動,黑髮被血凝住了。我感到她的身體正在迅速地涼下去,其實那是我的心在迅速地涼下去。我再次問老太太,醫院在什麼地方?而她又是一聲怪叫。我想她是被這慘情嚇傻了,我知道再問也不會有回答。我就繞過眼前這棵大樹朝裡面走去。可老太太卻跟了上來,一聲一聲地喊著:「作孽啊!」不一會她就趕到了我的前面,她在前面不停地叫喊著,那聲音像是打破玻璃一樣刺耳。我看到有幾頭小豬在前面竄了過去。這時又有幾個老太太突然出現了,她們來到我跟前一看也都怪叫了起來:「作孽啊!」於是我就跟在這些不停叫喚著的老太太後面走著。那時我心裡一片混亂,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走著是什麼意思。沒多久,我前後左右已經擁著很多人了,我耳邊儘是亂糟糟的一片人聲,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我只是看到這些人里男女老少都有。那時候我似乎明白了自己是在鄉村裡,我怎麼會到鄉村裡來找醫院?我覺得有些滑稽。然後我前面的路被很多人擋住了,於是我就轉過身準備往回走,可退路也被擋住了。接著我發現自己是站在一戶人家的曬穀場前,眼前那幢房屋是二層的樓房,看上去像是新蓋的。那時從那幢房屋裡躥出一條大漢,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女孩,他後面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接著他們一轉身又躥進了那幢房屋。他們的動作之迅速,使我眼花繚亂。手中的女孩被奪走後,我感到輕鬆了很多,我覺得自己該回到公路上去了。可是當我轉過身準備走的時候,有一個人朝我臉上打了一拳,這一拳讓我感到像是打在一隻沙袋上,發出的聲音很沉悶。於是我又重新轉回身去,重新看著那幢房屋。那個十來歲的男孩從裡面躥出來,他手裡高舉著一把亮閃閃的鐮刀。他撲過來時鐮刀也揮了下來,鐮刀砍進了我的腹部。那過程十分簡單,鐮刀像是砍穿一張紙一樣砍穿了我的皮膚,然後就砍斷了我的盲腸。接著鐮刀拔了出去,鐮刀拔出去時不僅划斷了我的直腸,而且還在我腹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於是裡面的腸子一擁而出。當我還來不及用手去捂住腸子時,那個女人揮著一把鋤頭朝我腦袋劈了下來,我趕緊歪一下腦袋,鋤頭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樣地將我的肩胛骨砍成了兩半。我聽到肩胛骨斷裂時發出的「吱呀」一聲,像是打開一扇門的聲音。大漢是第三個躥過來的,他手裡揮著的是一把鐵鎝。那女人的鋤頭還沒有拔出時,鐵鎝的四個齒已經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間的兩個鐵齒分別砍斷了肺動脈和主動脈,動脈里的血「嘩」地一下涌了出來,像是倒出去一盆洗腳水似的。而兩旁的鐵齒則插入了左右兩葉肺中。左側的鐵齒穿過肺后又插入了心臟。隨後那大漢一用手勁,鐵鎝被拔了出去,鐵鎝拔出后我的兩個肺也隨之盪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後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臉躺在那裡,我的鮮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鮮血很像一棵百年老樹隆出地面的根須。我死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
愛情故事
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和兩個少年有關。在那個天空明亮的日子裡,他們乘坐一輛嘎吱作響的公共汽車,去四十里以外的某個地方。車票是男孩買的,女孩一直躲在車站外的一根水泥電線杆后。在她的四周飄揚著落葉和塵土,水泥電線杆發出的嗡嗡聲覆蓋著周圍錯綜複雜的聲響,女孩此刻的心情像一頁課文一樣單調,她偷偷望著車站敞開的小門,她的目光平靜如水。
然後男孩從車站走了出來,他的臉色蒼白而又憔悴。他知道女孩躲在何處,但他沒有看她。他往那座橋的方向走了過去,他在走過去時十分緊張地左顧右盼。不久之後他走到了橋上,他心神不安地站住了腳,然後才朝那邊的女孩望了一眼。他看到女孩此刻正看著自己,他便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可她依舊看著他。他非常生氣地轉過臉去。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站在橋上,他一直沒有看她。但他總覺得她始終都在看著自己,這個想法使他驚慌失措。後來他確定四周沒有熟人,才朝她走去。
他走過去時的膽戰心驚,她絲毫不覺。她看到這個白皙的少年在陽光里走來時十分動人。她內心微微有些激動,因此她臉上露出了笑容。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后卻對她的笑容表示了憤怒,他低聲說:
「這種時候你還能笑?」
她的美麗微笑還未成長便被他摧殘了。她有些緊張地望著他,因為他的神色有些兇狠。這種兇狠此刻還在繼續下去,他說:
「我說過多少次,你不要看我,你要裝著不認識我。你為什麼看我?真討厭。」
她沒有絲毫反抗的表示,只是將目光從他臉上無聲地移開。她看著地上一片枯黃的樹葉,聽著他從牙縫裡出來的聲音。他告訴她:
「上車以後你先找到座位坐下,如果沒有熟人,我就坐到你身旁。如果有熟人,我就站在車門旁。記住,我們互相不要說話。」
他將車票遞了過去,她拿住后他就走開了。他沒有走向候車室,而是走向那座橋。
這個女孩在十多年之後接近三十歲的時候,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一起坐在一間黃昏的屋子裡,那是我們的寓所。我們的窗帘垂掛在兩端,落日的餘暉在窗台上飄拂。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正在織一條天藍色的圍巾。此刻圍巾的長度已經超過了她的身高,可她還在往下織。坐在她對面的我,曾在一九七七年的秋天與她一起去那個四十里以外的地方。我們在五歲的時候就相互認識,這種認識經過長途跋涉以後,導致了婚姻的出現。我們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我們十六歲行將結束時完成的。她第一次懷孕也是在那時候。她此刻坐在窗前的姿勢已經重複了五年,因此我看著她的目光怎麼還會有激情?多年來,她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種晃來晃去使我沮喪無比。我的最大錯誤就是在結婚的前一夜,沒有及時意識到她一生都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所以我的生活才變得越來越陳舊。現在她在織著圍巾的時候,我手裡正拿著作家洪峰的一封信。洪峰的美妙經歷感動了我,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將這種舊報紙似的生活繼續下去。 因此我像她重複的坐姿一樣重複著現在的話,我不斷向她指明的,是青梅竹馬的可怕。我一次又一次地問她:
「難道你不覺得我太熟悉了嗎?」
但她始終以一種迷茫的神色望著我。
我繼續說:「我們從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了,二十多年後我們居然還在一起。我們誰還能指望對方來改變自己呢?」
她總是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一些慌亂。
「你對我來說,早已如一張貼在牆上的白紙一樣一覽無餘。而我對於你,不也同樣如此?」
我看到她眼淚流下來時顯得有些愚蠢。
我仍然往下說:「我們唯一可做的事只剩下回憶過去。可是過多的回憶,使我們的過去像每日的早餐那樣,總在預料之中。」
我們的第一次性生活是我們十六歲行將結束時完成的。在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我們在學校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我們顫抖不已地擁抱在一起,是因為我們膽戰心驚。不遠的那條小路上,有拿著手電筒走過的人,他們的說話聲在夜空里像匕首一樣鋒利,好幾次都差點使我倉皇而逃。只是因為我被她緊緊抱住,才使我現在回憶當初的情景時,沒有明顯地看到自己的狼狽。
我一想到那個夜晚就會感受到草地上露珠的潮濕,當我的手侵入她的衣服時,她熱烈的體溫使我不停地打寒戰。我的手在她的腹部往下進入,我開始感受到如草地一樣的潮濕了。起先我什麼都不想干,我覺得撫摸一下就足夠了。可是後來我非常想看一眼,我很想知道那地方是怎麼回事。但是在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我湊過去聞到的只是一股平淡的氣味。在那個黑乎乎潮濕的地方所散發的氣味,是我以前從未聞到過的氣味。然而這種氣味並未像我以前想象的那麼激動人心。儘管如此,在不久之後我還是幹了那樁事。慾望的一往無前差點毀了我,在此後很多的日子裡,我設計了多種自殺與逃亡的方案。在她越來越像孕婦的時候,我接近崩潰的絕望使我對當初只有幾分鐘天旋地轉般的快樂痛恨無比。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的那一日,我與她一起前往四十里以外的那個地方,我希望那家坐落在馬路旁的醫院能夠證實一切都是一場虛驚。
她面臨困難所表現出來的緊張,並未像我那樣來勢兇猛。當我提出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時,她馬上想起那個四十里以外的地方。她當時表現的冷靜與理智使我暗暗有些吃驚。她提出的這個地方向我暗示了一種起碼的安全,這樣將會沒人知道我們所進行的這次神秘的檢查。可是她隨後頗有激情地提起五年前她曾去過那個地方,她對那個地方街道的描述,以及泊在海邊退役的海輪的抒情,使我十分生氣。我告訴她我們準備前往並不是為了遊玩,而是一次要命的檢查。這次檢查關係到我們是否還能活下去。我告訴她這次檢查的結果若證實她確已懷孕,那麼我們將被學校開除,將被各自的父母驅出家門。有關我們的傳聞將像街上的灰塵一樣經久不息。我們最後只能:
「自殺。」
她只有在這個時候才顯得驚慌失措。幾年以後她告訴我,我當時的臉色十分恐怖。我當時對我們的結局的設計,顯然使她大吃一驚。可是她即使在驚慌失措的時候也從不真正絕望。她認為起碼是她的父母不會把她驅出家庭,但她承認她的父母會懲罰她。她安慰我:
「懲罰比自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