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世事如煙(4)
第210章 世事如煙(4)
那天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我從後面看著她上車,她不停地向我回身張望。我讓她不要看我,反覆提醒在她那裡始終是一頁白紙。我上車的時候汽車已經發動起來。我沒有立刻走向我的座位,而是站在門旁,我的目光在車內所有的臉上轉來轉去,我看到起碼有二十張曾經見過的臉。因此我無法走向自己的座位,我只能站在這輛已經行駛的汽車裡。我看著那條破爛不堪的公路怎樣捉弄著我們的汽車。我感到自己像是被裝在瓶子里,然後被人不停地搖晃。後來我聽到她在叫我的聲音,她的聲音使我驀然產生無比的恐懼。我因為她的不懂事而極為憤怒,我沒有答理。我希望她因此終止那種叫聲,可是她那種令人討厭的叫聲卻不停地重複著。我只能轉過頭去,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像路旁的雜草一樣青得可怕。
然而她臉上卻洋溢著天真爛漫的笑容,她佯裝吃驚的樣子表示了她與我是意外相遇。然後她邀請我坐在她身旁的空座位上。我只能走過去。我在她身旁坐下以後感到她的身體有意緊挨著我。她說了很多話,可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我為了掩飾只能不停地點頭。這一切使我心煩意亂。那時候她偷偷捏住了我的手指,我立刻甩開她的手。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會這樣,真要把我氣瘋過去。此刻她才重視我的憤怒,她不再說話,自然也不會伸過手來。她似乎十分委屈地轉過臉去,望著車外蕭瑟的景色。然而她的安靜並未保持多久,在汽車一次劇烈的震顫后,她突然哧哧笑了起來。接著湊近我偷偷說:
「腹內的小孩震出來了。」
她的玩笑只能加劇我的氣憤,因此我湊近她咬牙切齒地低聲說:
「閉上你的嘴。」
後來我看到了幾艘泊在海邊的輪船,有兩艘已被拆得慘不忍睹,只有一艘暫且完整無損。有幾隻灰色的鳥在海邊水草上盤旋。
汽車在駛入車站大約幾分鐘以後,兩個少年從車站出口處走了出來。那時候一輛卡車從他們身旁駛過,揚起的灰塵將他們的身體塗改了一下。
男孩此刻鐵青著臉,他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地跟在他身後,她不時偷偷看他側面的臉色。男孩在走到一條衚衕口時,沒有走向醫院的方向,而是走入了衚衕。女孩也走了進去。男孩一直走到衚衕的中央才站住腳,女孩也站住了腳。他們共同看著一個中年的女人走來,又看著她走出衚衕。然後男孩低聲吼了起來:
「你為什麼叫我?」
女孩委屈地看著他,然後才說:
「我怕你站著太累。」
男孩繼續吼道:
「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別看我。可你總看我,而且還叫我的名字,用手捏我。」
這時有兩個男人從衚衕口走來,男孩不再說話,女孩也沒有辯解。那兩個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時,興趣十足地看了他們一眼。兩個男人走過去以後,男孩就往衚衕口走去了,女孩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在通往醫院的大街上。男孩此刻不再怒氣沖沖,在醫院越來越接近的時候,他顯得越來越憂心忡忡。他轉過臉去看著身旁的女孩,女孩的雙眼正望著前方。從她有些迷茫的眼神里,他感到醫院就在前面。
然後他們來到了醫院的門診部,挂號處空空蕩蕩。男孩此刻突然膽怯起來,他不由走出門廳,站在外面。他這時突然害怕地感到自己會被人抓住,他沒有絲毫勇氣進入眼下的冒險。當女孩也走出門廳時,他找到了掩蓋自己膽怯的理由,他要讓女孩獨自去冒險,而自己則隨時準備逃之夭夭。他告訴她:他繼續陪著她實在太危險,別人一眼就會看出這兩個少年幹了什麼壞事。他讓她:
「你一個人去吧。」
她沒有表示異議,點了點頭后就走了進去。他看著她走到挂號處的窗前,她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時沒有顯出一絲緊張。他聽到她告訴裡面的人她叫什麼名字,她二十歲。名字是假的,年齡也是假的。這些他事先並未設計好。然後他聽到她說:
「婦科。」
這兩個字使他不寒而慄,他感到她的聲音有些疲倦。接著她離開窗口轉身看了他一眼,隨後走上樓梯。她手裡拿著的病歷在上樓時搖搖晃晃。
男孩一直看著她的身影在樓梯上消失,然後才將目光移開。他感到心情越來越沉重,呼吸也困難起來。他望著大街上的目光在此刻雜亂無章。他在那裡站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個樓梯總有人下來,可是她一直沒有下來。他不由害怕起來,他感到自己所乾的事已在這個樓上被揭發。這個想法變得越來越真實,因此他也越發緊張。他決定逃離這個地方,於是便往大街對面走去,他在橫穿大街時顯得失魂落魄。他來到街對面后,沒有停留,而是立刻鑽入一家商店。
那是一家雜貨店,一個醜陋不堪的年輕女子站在櫃檯內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另一邊有兩個男人在拉玻璃,他便走到近旁看著他們。同時不時地往街對面的醫院望上一眼。那是一塊青色的玻璃,兩個男人都在抽煙,因此玻璃上有幾堆小小的煙灰。兩個男人那種沒有心事的無聊模樣,使他更為沉重。他看著鑽石在玻璃上劃過時出現一道白痕,那聲音彷彿破裂似的來迴響著。
不久后女孩出現在街對面,她站在一棵梧桐樹旁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尋找男孩。男孩透過商店布滿灰塵的窗玻璃看到了她。他看到女孩身後並未站著可疑的人,於是立刻走出商店。他在穿越街道時,她便看到了他。待他走到近旁,她向他苦笑一下,低聲說:
「有了。」
男孩像一棵樹一樣半晌沒有動彈,僅有的一絲希望在此刻徹底破滅了。他望著眼前愁眉不展的女孩說:
「怎麼辦呢?」
女孩輕聲說:「我不知道。」
男孩繼續說:「怎麼辦呢?」
女孩安慰他:「別去想這些了,我們去那些商店看看吧。」
男孩搖搖頭,說:「我不想去。」
女孩不再說話,她看著大街上來往的車輛,幾個行人過來時發出嘻嘻笑聲。他們過去以後,女孩再次說:
「去商店看看吧。」
男孩還是說:「我不想去。」
他們一直站在那裡,很久以後男孩才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回去吧。」
女孩點點頭。
然後他們往回走去。走不多遠,在一家商店前,女孩站住了腳,她拉住男孩的衣袖,說道:
「我們進去看看吧。」
男孩遲疑了一會兒就和她一起走入商店。他們在一條白色的學生裙前站了很久,女孩一直看著這條裙子,她告訴男孩:
「我很喜歡這條裙子。」
女孩的嗓音在十六歲時已經固定下來。在此後的十多年裡,她的聲音幾乎每日都要在我的耳邊盤旋。這種過於熟悉的聲音,已將我的激情清掃。因此在此刻的黃昏里,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妻子,只會感到越來越疲倦。她還在織著那條天藍色的圍巾。她的臉依然還是過去的臉。只是此刻的臉已失去昔日的彈性。她臉上的皺紋是在我的目光下成長起來的,我熟悉它們猶如熟悉自己的手掌。現在她開始注意我的話了。
「在你還沒有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說什麼;在每天中午十一點半和傍晚五點的時候,我知道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在一百個女人的腳步聲里,聽出你的聲音。而我對你來說,不也同樣如此?」
她停止了織毛衣的動作,她開始認真地望著我。
我繼續說:「因此我們互相都不可能使對方感到驚喜。我們最多只能給對方一點高興,而這種高興在大街上到處都有。」
這時她開口說話了,她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她這句話,所以我只能這麼說。 她又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看到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她說:「你是想把我一腳踢開。」
我沒有否認,而是說:「這話多難聽。」
她又重複道:「你想把我一腳踢開。」她的眼淚在繼續流。
「這話太難聽了。」我說。然後我建議道:
「讓我們共同來回憶一下往事吧。」
「是最後一次嗎?」她問。
我迴避她的問話,繼續說:「我們的回憶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是最後一次吧?」她仍然這樣問。
「從一九七七年的秋天開始吧。」我說,「我們坐上那輛嘎吱作響的汽車,去四十里以外的那個地方,去檢查你是否已經懷孕,那個時候我可真是失魂落魄。」
「你沒有失魂落魄。」她說。
「你不用安慰我,我確實失魂落魄了。」
「不,你沒有失魂落魄。」她再次這樣說,「我從認識你到現在,你只有一次失魂落魄。」
我問:「什麼時候?」
「現在。」她回答。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命中注定
現在
這一天陽光明媚,風在窗外噝噝響著,春天已經來到了。劉冬生坐在一座高層建築的第十八層的窗前,他樓下的幼兒園裡響著孩子們盲目的歌唱,這群一無所知的孩子以興緻勃勃的歌聲騷擾著他,他看到護城河兩岸的樹木散發著綠色,很多計程車夾雜著幾輛卡車正在駛去。更遠處遊樂園的大觀覽車緩慢地移動著,如果不是凝神遠眺,是看不出它的移動的。
就在這樣的時刻,一封用黑體字列印的信來到了他手中,這封信使他大吃一驚。不用打開,信封上的文字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他的一個一起長大的夥伴死了。信封的落款處印著:陳雷治喪委員會。
他昔日夥伴中最有錢的人死於一起謀殺,另外的夥伴為這位腰纏萬貫的土財主成立了一個治喪委員會,以此來顯示死者生前的身份。他們將令人不安的訃告貼在小鎮各處,據說有三四百份,猶如一場突然降臨的大雪,覆蓋了那座從沒有過勃勃生機的小鎮。讓小鎮上那些沒有激情、很少有過害怕的人,突然面對如此眾多的訃告,實在有些殘忍。他們居住的衚衕,他們的屋前,甚至他們的窗戶和門上,貼上了噩耗。訃告不再是單純的發布死訊,似乎成為邀請——你們到我這裡來吧。
小鎮上人們內心的憤怒和驚恐自然溢於言表,於是一夜之間這些召喚亡靈的訃告蕩然無存了。可是他們遭受的折磨並未結束,葬禮那天,一輛用高音喇叭播送哀樂的卡車在鎮上緩慢爬行,由於過於響亮,哀樂像是進行曲似的向火化場前進。
劉冬生在此後的半個月里,接連接到過去那些夥伴的來信,那些千里之外的來信所說的都是陳雷之死,和他死後的偵破。
陳雷是那個小鎮上最富有的人,他擁有兩家工廠和一家在鎮上裝修得最豪華的飯店。他後來買下了汪家舊宅,那座一直被視為最有氣派的房屋。五年前,劉冬生回到小鎮過春節時,汪家舊宅正在翻修。劉冬生在路上遇到一位穿警服的幼時夥伴,問他在哪裡可以找到陳雷,那個夥伴說:「你去汪家舊宅。」
劉冬生穿越了整個小鎮,當他應該經過一片竹林時,竹林已經消失了,替代竹林的是五幢半新不舊的住宅樓。他獨自一人來到汪家舊宅,看到十多個建築工人在翻修它,舊宅的四周搭起了腳手架。他走進院門,上面正扔下來瓦片,有個人在上面喊:「你想找死。」
喊聲制止了劉冬生的腳步。劉冬生站了一會,扔下的瓦片破碎后濺到了他的腳旁,他從院門退了出來,在一排堆得十分整齊的磚瓦旁坐下。他在那裡坐了很久以後,才看到陳雷騎著一輛摩托車來到。
身穿皮夾克的陳雷停穩摩托車,掏出香煙點燃后似乎看了劉冬生一眼,接著朝院門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劉冬生。這次他認出來了,他咧嘴笑了,劉冬生也笑了。陳雷走到劉冬生身旁,劉冬生站起來,陳雷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說:「走,喝酒去。」
現在,陳雷已經死去了。
從夥伴的來信上,劉冬生知道那天晚上陳雷是一人住在汪家舊宅的,他的妻子帶著兒子回到三十裡外的娘家去了。陳雷是睡著時被人用鐵榔頭砸死的,從腦袋開始一直到胸口,到處都是窟窿。
陳雷的妻子是兩天後的下午回到汪家舊宅的,她先給陳雷的公司打電話,總經理的助手告訴她,他也在找陳雷。
他妻子知道他已有兩天不知去向後吃了一驚。女人最先的反應便是走到卧室,在那裡她看到了陳雷被榔頭砸過後慘不忍睹的模樣,使她的尿一下子衝破褲襠直接到了地毯上,隨後昏倒在地,連一聲喊叫都來不及發出。
陳雷生前最喜歡收集打火機。警察趕到現場后,發現什麼都沒有少,只有他生前收集到的五百多種打火機,從最廉價的到最昂貴的全部被兇手席捲走了。
現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劉冬生,翻閱著那些夥伴的來信,偵破直到這時尚無結果,那些信都是對陳雷死因的推測,以及對嫌疑犯的描述。從他們不指名道姓的眾多嫌疑者的描述中,劉冬生可以猜測到其中兩三個人是誰,但是他對此沒有興趣。他對這位最親密夥伴的死,有著自己的想法。他回憶起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石板鋪成的街道在雨後的陽光里濕漉漉的,就像那些晾在竹竿上的塑料布。街道上行走的腳和塑料布上的蒼蠅一樣多。兩旁樓上的屋檐伸出來,幾乎連接到一起。在那些敞開的窗戶下,晾滿了床單和衣服。幾根電線從那裡經過,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來到,棲落在電線上,電線開始輕微地上下擺動。
一個名叫劉冬生的孩子撲在一個窗戶上,下巴擱在石灰的窗台上往下面望著,他終於看到那個叫陳雷的孩子走過來了。陳雷在眾多大人的腿間無精打采地走來,他東張西望,在一家雜貨店前站一會,手在口袋裡摸索了半晌,拿出什麼吃的放入嘴中,然後走了幾步站在了一家鐵匠鋪子前,裡面一個大人在打鐵的聲響里喊道:
「走開,走開。」
他的腦袋無可奈何地轉了過來,又慢吞吞地走來了。
劉冬生每天早晨,當父母咔嚓一聲在門外上了鎖之後,便撲到了窗台上,那時候他便會看到住在對面樓下的陳雷跟著父母走了出來。陳雷仰著腦袋看他父母鎖上門。他父母上班走去時總是對他喊:
「別到河邊去玩。」
陳雷看著他們沒有做聲,他們又喊:
「聽到了嗎?陳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