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世事如煙(5)

  第211章 世事如煙(5)

  陳雷說:「聽到了。」


  那時候劉冬生的父母已經走下樓梯,走到了街上。他父母回頭看到了劉冬生,就訓斥道:「別撲在窗前。」


  劉冬生趕緊縮回腦袋,他的父母又喊:


  「劉冬生,別在家裡玩火。」


  劉冬生嗯地答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劉冬生斷定去上班的父母已經走遠,他重新撲到窗前,那時候陳雷也走遠了。


  此刻陳雷站在了街道中央的一塊石板上,他的身體往一側猛地使勁,一股泥漿從石板下衝出,濺到一個大人的褲管上,那個大人一把捏住陳雷的胳膊:


  「你他娘的。」


  陳雷嚇得用手捂住了臉,眼睛也緊緊閉上,那個臉上長滿鬍子的男人鬆開了手,威脅道:「小心我宰了你。」


  說完他揚長而去,陳雷卻是驚魂未定,他放下了手,仰臉看著身旁走動的大人,直到他發現誰也沒在意他剛才的舉動,才慢慢地走開,那弱小的身體在強壯的大人中間走到了自己屋前。他貼著屋門坐到了地上,抬起兩條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後仰起臉打了個呵欠,打完呵欠他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口,有個孩子正看著他。


  劉冬生終於看到陳雷在看他了,他笑著叫道:

  「陳雷。」


  陳雷響亮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劉冬生嘻嘻笑著說:「我知道。」


  兩個孩子都笑了,他們互相看了一陣后,劉冬生問:

  「你爹媽為什麼每天都把你鎖在屋外?」


  陳雷說:「他們怕我玩火把房子燒了。」


  說完陳雷問:「你爹媽為什麼把你鎖在屋裡?」


  劉冬生說:「他們怕我到河邊玩會淹死。」


  兩個孩子看著對方,都顯得興緻勃勃。陳雷問:「你多大了?」


  「我六歲了。」劉冬生回答。


  「我也六歲。」陳雷說,「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呢。」


  劉冬生咯咯笑道:「我踩著凳子呢。」


  街道向前延伸,在拐角處突然人群擁成一團,幾個人在兩個孩子眼前狂奔過去,劉冬生問:「那邊出了什麼事?」


  陳雷站起來說:「我去看看。」


  劉冬生把脖子掛在窗外,看著陳雷往那邊跑去。那群叫叫嚷嚷的人拐上了另一條街,劉冬生看不到他們了,只看到一些人跑去,也有幾個人從那邊跑出來。陳雷跑到了那裡,一拐彎也看不到了。


  過了一會,陳雷呼哧呼哧地跑了回來,他仰著腦袋喘著氣說:

  「他們在打架,有一個人臉上流血了,好幾個人都撕破了衣服,還有一個女的。」


  劉冬生十分害怕地問:「打死人了嗎?」


  「我不知道。」陳雷搖搖頭說。


  兩個孩子不再說話,他們都被那場突然來到的暴力籠罩著。很久以後,劉冬生才說話:「你真好!」


  陳雷說:「好什麼?」


  「你想去哪裡都能去,我去不了。」


  「我也不好。」陳雷對他說,「我困了想睡覺都進不了屋。」


  劉冬生更為傷心了,他說:「我以後可能看不見你了,我爹說要把這窗戶釘死,他不准我撲在窗口,說我會掉下來摔死的。」


  陳雷低下了腦袋,用腳在地上划來划去,划了一會他抬起頭來問:「我站在這裡說話你聽得到嗎?」


  劉冬生點點頭。


  陳雷說:「我以後每天都到這裡來和你說話。」


  劉冬生笑了,他說:「你說話要算數。」


  陳雷說:「我要是不到這裡來和你說話,我就被小狗吃掉。」陳雷接著問:「你在上面能看到屋頂嗎?」


  劉冬生點點頭說:「看得到。」


  「我從沒見過屋頂。」陳雷悲哀地說。


  劉冬生說:「它最高的地方像一條線,往這邊斜下來。」


  兩個孩子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每天都告訴對方看不到的東西,劉冬生說的都是來自天空的事,地上發生的事由陳雷來說。他們這樣的友誼經歷了整整一年。後來有一天,劉冬生的父親將鑰匙忘在了屋中,劉冬生把鑰匙扔給了陳雷,陳雷跑上樓來替他打開了門。


  就是那一天,陳雷帶著劉冬生穿越了整個小鎮,又走過了一片竹林,來到汪家舊宅。


  汪家舊宅是鎮上最氣派的一所房屋,在過去的一年裡,陳雷向劉冬生描繪得最多的,就是汪家舊宅。


  兩個孩子站在這所被封起來的房子圍牆外,看著麻雀一群群如同風一樣在高低不同的屋頂上盤旋。石灰的牆壁在那時還完好無損,在陽光里閃閃發亮。屋檐上伸出的瓦都是圓的,裡面像是有各種圖案。


  陳雷對看得發獃的劉冬生說:


  「屋檐里有很多燕子窩。」


  說著陳雷撿起幾塊石子向屋檐扔去,扔了幾次終於打中了,裡面果然飛出了小燕子,嘰嘰喳喳驚慌地在附近飛來飛去。


  劉冬生也撿了石子朝屋檐扔去。


  那個下午,他們繞著汪家舊宅扔石子,把所有的小燕子都趕了出來。燕子不安的鳴叫持續了一個下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兩個精疲力竭的孩子坐在一個土坡上,在附近農民收工的吆喝聲里,看著那些小燕子飛回自己的窩。一些迷途的小燕子找錯了窩連續被驅趕出來,在空中悲哀地鳴叫,直到幾隻大燕子飛來把它們帶走。


  陳雷說:「那是它們的爹媽。」


  天色逐漸黑下來的時候,兩個孩子還沒記起來應該回家,他們依舊坐在土坡上,討論著是否進這座寬大的宅院去看看。


  「裡面會有人嗎?」劉冬生問。


  陳雷搖搖腦袋說:「不會有人,你放心吧,不會有人趕我們出來的。」


  「天都要黑了。」


  陳雷看看正在黑下來的天色,準備進去的決心立刻消亡了。他的手在口袋裡摸索了一陣,拿出什麼放入嘴中吃起來。


  劉冬生吞著口水問他:「你吃什麼?」


  陳雷說:「鹽。」


  說著,陳雷的手在口袋的角落摸了一陣,摸出一小粒鹽放到劉冬生嘴中。


  這時,他們似乎聽到一個孩子的喊叫:「救命。」


  他們嚇得一下子站起來,互相看了半晌,劉冬生噝噝地說:「剛才是你喊了嗎?」


  陳雷搖搖頭說:「我沒喊。」


  話音剛落,那個和陳雷完全一樣的嗓音在那座昏暗的宅院里又喊道:「救命。」


  劉冬生臉白了,他說:「是你的聲音。」


  陳雷睜大眼睛看著劉冬生,半晌才說:「不是我,我沒喊。」


  當第三聲「救命」的呼叫出來時,兩個孩子已在那條正瀰漫著黑暗的路上逃跑了。


  一九九二年七月

  兩個人的歷史


  一

  一九三〇年八月,一個名叫譚博的男孩和一個名叫蘭花的女孩,共同坐在陽光無法照耀的台階上。他們的身後是一扇朱紅的大門,門上的銅鎖模擬了獅子的形狀。作為少爺的譚博和作為女傭女兒的蘭花,時常這樣坐在一起。他們的身後總是飄揚著太太的嘟噥聲,女傭在這重複的聲響里來回走動。


  兩個孩子坐在一起悄悄談論著他們的夢。 譚博時常在夢中為尿所折磨。他在夢中為他布置的場景里四處尋找便桶。他在自己朝南的廂房裡焦急不安。現實里安放在床前的便桶在夢裡不翼而飛。無休止的尋找使夢中的譚博痛苦不堪。然後他來到了大街上,在人力車來回跑動的大街上,乞丐們在他身旁走過。終於無法忍受的譚博,將尿撒向了大街。


  此後的情景是夢的消失。即將進入黎明的天空在窗戶上一片灰暗。夢中的大街事實上由木床扮演。譚博醒來時感受到了身下的被褥有一片散發著熱氣的潮濕。這一切終結之後,場景迅速地完成了一次更換。那時候男孩睜著迷茫的雙眼,十分艱難地重溫了一次剛才夢中的情景,最後他的意識進入了清晰。於是尿床的事實使他羞愧不已。在窗戶的白色開始明顯起來時,他重又閉上了雙眼,隨即沉沉睡去。


  「你呢?」


  男孩的詢問充滿熱情,顯然他希望女孩也擁有同樣的夢中經歷。


  然而女孩面對這樣的詢問卻表現了極大的害臊,雙手捂住眼睛是一般女孩慣用的技法。


  「你是不是也這樣?」


  男孩繼續問。


  他們的眼前是一條幽深的衚衕,兩旁的高牆由青磚砌成。並不久遠的歲月已使磚縫裡生長出羞羞答答的青草,風使它們悄然擺動。


  「你說。」


  男孩開始咄咄逼人。


  女孩滿臉羞紅,她垂頭敘述了與他近似的夢中情景。她在夢中同樣為尿所折磨,同樣四處尋找便桶。


  「你也將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興奮。


  然而女孩搖搖頭,她告訴他她最後總會找到便桶。


  這個不同之處使男孩羞愧不已。他抬起頭望著高牆上的天空,他看到了飄浮的雲彩,陽光在牆的最上方顯得一片燦爛。


  他想:她為什麼總能找到便桶,而他卻永遠也無法找到。


  這個想法使他內心燃起了嫉妒之火。


  後來他又問:

  「醒來時是不是被褥濕了?」


  女孩點點頭。


  結局還是一樣。


  二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歲的譚博已經不再和十六歲的蘭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那時候譚博穿著黑色的學生裝,手裡拿著魯迅的小說和胡適的詩。他在院里進出時,總是精神抖擻。而蘭花則繼承了母業,她穿著碎花褂子在太太的嘮叨聲里來回走動。


  偶爾的交談還是應該有的。


  譚博十七歲的身軀里青春激蕩,他有時會突然攔住蘭花,眉飛色舞地向她宣講一些進步的道理。那時候蘭花總是低頭不語,畢竟已不是兩小無猜的時候。或者蘭花開始重視起譚博的少爺地位。然而沉浸在平等互愛精神里的譚博,很難意識到這種距離正在悄悄成立。


  在這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里,蘭花與往常一樣用抹布擦洗著那些硃紅色的傢具。譚博坐在窗前閱讀泰戈爾有關飛鳥的詩句。蘭花擦著傢具時儘力消滅聲響,她偶爾朝譚博望去的眼神有些抖動。她希望現存的寧靜不會遭受破壞。然而閱讀總會帶來疲倦。當譚博合上書,他必然要說話了。


  在他十七歲的日子裡,他幾乎常常夢見自己坐上了一艘海輪,在浪濤里顛簸不止。一種渴望出門的慾望在他清醒的時候也異常強烈。


  現在他開始向她敘述自己近來時常在夢中出現的躁動不安。


  「我想去延安。」他告訴她。


  她迷茫地望著他,顯而易見,「延安」二字帶給她的只能是一片空白。


  他並不打算讓她更多地明白一些什麼,他現在需要知道的是她近來夢中的情景。這個習慣是從一九三〇年八月延伸過來的。


  她重現了一九三〇年的害臊。然後她告訴他近來她也有類似的夢。不同的是她沒有置身海輪中,而是坐在了由四人抬起的轎子里,她腳上穿著顏色漂亮的布鞋。轎子在城內各條街道上走過。


  他聽完微微一笑,說:

  「你的夢和我的夢不一樣。」


  他繼續說:


  「你是想著要出嫁。」


  那時候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他們居住的城市。


  三


  一九五〇年四月,作為解放軍某文工團團長的譚博,腰間系著皮帶,腿上打著綁腿,回到了他的一別就是十年的家中。此刻全國已經解放,譚博在轉業之前回家探視。


  那時候蘭花依然居住在他的家中,只是不再是他母親的女傭,開始獨立地享受起自己的生活。譚博家中的兩間房屋已划給蘭花所擁有。


  譚博英姿勃發走入家中的情景,給蘭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時蘭花已經兒女成堆,她已經喪失了昔日的苗條,粗壯的腰扭動時抹殺了她曾經有過的美麗。


  在此之前,蘭花曾夢見譚博回家的情景,居然和現實中的譚博回來一模一樣。因此在某一日中午,當蘭花的丈夫出門之後,蘭花告訴了譚博她夢中的情景。


  「你就是這樣回來的。」


  蘭花說。蘭花不再如過去那樣羞羞答答,畢竟已是兒女成堆的母親了。她在敘說夢中的情景時,絲毫沒有含情脈脈的意思,彷彿在敘說一隻碗放在廚房的地上,語氣十分平常。


  譚博聽后也回想起了他在回家路上的某個夢。夢中有蘭花出現。但蘭花依然是少女時期的形象。


  「我也夢見過你。」


  譚博說。


  他看到此刻變得十分粗壯的蘭花,不願費舌去敘說她昔日的美麗。有關蘭花的夢,在譚博那裡將永遠地銷聲匿跡。


  四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垂頭喪氣的譚博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回到家中。母親已經去世,他是來料理後事。


  此刻蘭花的兒女基本上已經長大成人。蘭花依然如過去那樣沒有職業。當譚博走入家中時,蘭花正在洗塑料布,以此掙錢糊口。


  譚博身穿破爛的黑棉襖在蘭花身旁經過時,略略站住了一會兒,向蘭花膽戰心驚地笑了笑。


  蘭花看到他后輕輕「哦」了一聲。


  於是他才放心地朝自己屋內走去。過了一會兒,蘭花敲響了他的屋門,然後問他:

  「有什麼事需要我?」


  譚博看著屋內還算整齊的擺設,不知該說些什麼。


  母親去世的消息是蘭花設法通知他的。


  這一次,兩人無夢可談。


  五


  一九八五年十月。已經離休回家的譚博,終日坐在院內曬著太陽。還是秋天的時候,他就怕冷了。


  蘭花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可她依然十分健壯。現在是一堆孫兒孫女圍困她了。她在他們之間長久周旋,絲毫不覺疲倦。同時在屋裡進進出出,干著家務活。


  後來她將一盆衣服搬到水泥板上,開始洗涮衣服。


  譚博眯縫著眼睛,看著她的手臂如何有力地擺動。在一片「刷刷」聲里,他憂心忡忡地告訴蘭花:


  他近來時常夢見自己走在橋上時,橋突然塌了。走在房屋旁時,上面的瓦片奔他腦袋飛來。


  蘭花聽了沒有做聲,依然洗著衣服。


  譚博問:

  「你有這樣的夢嗎?」


  「我沒有。」


  蘭花搖搖頭。


  一九八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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