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世事如煙(6)
第212章 世事如煙(6)
難逃劫數
一
東山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走入這條小巷時,他不知道已經走入了那個老中醫的視線。因此在此後的一段日子裡,他也就無法看到命運所暗示的不幸。
那個時候,他的目光正漫不經心地在街兩旁陳列的馬桶上飄過去,兩旁屋檐上的雨水滴下來,出現了無數微小的爆炸。儘管雨水已經穿越了衣服開始入侵他的皮膚,可四周滴滴答答的聲音,始終使他恍若置身於一家鐘錶店的櫃檯前。他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條小巷之中。由於對待自己偷工減料,東山在這天早晨出門的那一刻,他就不對自己負責了。
後來,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在一個像口腔一樣敞開的窗口,東山看到了一條肥大的內褲。內褲由一根纖細的竹竿挑出,在風雨里飄揚著百年風騷。展現在東山視野中的這條內褲,有著龍飛鳳舞的線條和深入淺出的紅色。於是在那一刻里,東山橫掃了以往依附在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洶湧激情。就這樣,東山走上了命運為他指定的災難之路。
直到很久以後,沙子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上午東山敲開他房門時的情景。東山當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窩裡的沙子大吃一驚。那是因為沙子透過東山紅彤彤的神采看到了一種灰暗的災難。他隱約看到東山的形象被摧毀后的凄慘。但是沙子當初沒有告訴他這些,沙子沒有告訴東山可以用忘記來解釋。
聽完了東山的敘述,一個肥大的女人形象在沙子眼前搖晃了一下。沙子準確地說出了這個女人的名字:
「露珠。」
沙子又說:
「她的名字倒是小巧玲瓏。」
然後沙子向東山獻上了並不下流的微微一笑,但是東山不可能體會到這笑中所隱藏的嘲弄。
東山走後,沙子精確地想象出了東山在看到那條肥大內褲以後的情景——
東山熱血沸騰地撲到了窗口上,一個醜陋無比並且異常肥大的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睛,經過一段熱淚盈眶的窒息,東山用那種森林大火似的激情對她說:
「我愛你!」
沙子也想象出了露珠在那一刻里的神態。他知道這個肥大的女人一定是像一隻跳蚤一樣驚慌失措了。
二
呈現在老中醫眼中的這條小巷永遠是一條灰色的褲帶形狀,兩旁的房屋如同衣褲的皺紋,死去一般固定在那裡。東山就是在這上面出現的。那個時候,露珠以一隻郵筒的姿態端坐在窗口,而她的父親,這個臉上長滿霉點的老中醫卻站在她的頭頂。他們之間只有一板之隔。老中醫此刻的動作是撩開拉攏的窗帘一角,窺視著這條小巷。這動作二十年前他就掌握了,二十年的操練已經具有了爐火純青的結果,那就是這窗帘的一角已經微微翹起。二十年來,在他所能看到的對面的窗戶和斜對面的窗戶上,窗帘的圖案和色彩經歷了不停的更換。從那些窗口上時隱時現的臉色里,他看到了包羅萬象的內容。在這條小巷裡所出現的所有人的行為和聲音,他都替他們保存起來了。那都是一些交頭接耳、頭破血流之類的東西。自然也有那種親熱的表達,然而這些親熱在他看來十分虛偽。二十年來他一直沉浸在別人暴露而自己隱蔽的無比喜悅里,這種喜悅把他送入了長長的失眠。
東山最初出現在老中醫視線中時,不過是一個索然無味的長方形。他在雨的空蕩里走來。然而當東山突然站住時,老中醫才預感到將會發生些什麼了。在此後一段日子,老中醫因為未能更早地預感,他無情地譴責了自己的遲鈍。那時候在東山微微仰起的臉上,他開始看到一股激情在洶湧奔瀉,於是他感到自己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不久之後東山的身影一閃消失了,他知道東山已經撲到了露珠的窗口,接著他便聽到一聲如同早晨雄雞啼叫一般的聲音。
面對東山的出現,露珠以無可非議的驚慌開始了她的渾身顫抖。這種出現顯然是她無時無刻不在期待之中的,然而使她措手不及的是東山的形象過於完美。她便由此而顫抖起來。因為身體的顫抖,她的目光就混亂不堪,所以東山的臉也就雜亂無章地扭動起來。露珠隱約看到了東山的嘴唇如同一隻啟動了的馬達,扭曲畸形的聲音就從那裡發出。她知道這聲音里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儘管她一點也無法聽清。
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幾隻麻雀撞在窗玻璃上的聲音,這種聲音來到時將東山的滔滔不絕徹底粉碎。她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父親正在竊竊而笑。他的笑聲令她感到如同一個肺病患者的咳嗽。她知道他已經離開了窗口,確實如此,老中醫此刻正趴在地板上,那裡有一個小孔,他用一隻眼睛窺視露珠已經很久了。
在此後的時間裡,東山像一隻麻雀一樣不停地來到露珠的窗口,喳喳叫個不止。然而在這堅強的喳喳聲里,露珠始終以憂心忡忡的眼色凄涼地望著東山。東山俊美的形象使她憂心忡忡。在東山最初出現的臉上,她以全部的智慧看到了朝三暮四。而在東山追求的間隙里,她的目光則透過窗外的綿綿陰雨,開始看到她與東山的婚禮。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被拋棄后的情景,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情景上面。
每逢這時,她都將聽到父親那種咳嗽般的笑聲。父親的笑聲表明他已經看出了露珠心中的不安。於是在第二天的夜晚來到以後,他悄然地走到了露珠的身後,遞過去一小瓶液體。
正在沉思默想的露珠在接過那個小瓶時,並沒有忘記問一聲:
「這是什麼?」
「你的嫁妝。」
老中醫回答,然後他又咳嗽般地咯咯笑了起來。在父親尖利的笑聲里,露珠顯然得到了一點啟示。但她此刻需要更為肯定的回答。於是她又問:
「這是什麼?」
「硝酸。」
父親這次回答使她領悟了這小瓶里所裝的深刻含義,她將小瓶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但她沒看到那傾斜的液體是什麼顏色。她所看到的是東山的形象支離破碎后,在液體里一塊一塊地浮出,那情形慘不忍睹,然而正是這情形,使盤旋在露珠頭頂的不安開始煙消雲散。露珠開始意識到手中的小瓶正是自己今後幸福的保障。可是她在瓶中只看到了東山的不幸,卻無法看到自己的災難。 於是露珠對東山愛情的抵制持續了兩天以後,在這一刻里夭折了。事實上露珠在最初見到東山時,她在內心已經扮演了追求的角色,所謂抵制不過是一本書的封面。
當翌日清晨東山再次以不屈的形象出現在露珠窗口時,呈現在他眼前的露珠無疑使他大吃一驚。
正如後來他對沙子所說的:
「她簡直像是要從窗里撲過來似的。」
在那十分迅速的驚愕過去以後,東山馬上明白他們的位置已經做了調整。眼下是他被露珠狂熱的追求壓倒了。他立刻知道結婚已經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那時候兩天前開始的這場雨還在綿綿不絕地下著,因為是在雨中認識,在雨停之前相愛,所以東山感到他們的愛情有點潮濕。但是由於東山的眼睛被一層網狀的霧障所擋住,他也就沒法看到他們的愛情上已經爬滿了蜒蚰。
三
所有的朋友都來了,他們像一堆垃圾一樣聚集在東山的婚禮上。那時候森林以沉默的姿態坐在那裡,不久以後他坐在拘留所冰涼的水泥地上時,也是這個姿態。他妻子就坐在他的對面,他身旁的一個男人正用目光剝去他妻子的上衣。他妻子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樹影一樣陰沉。很久以後,森林再度回想起這雙眼睛時,他妻子在東山婚禮最後時刻的突然爆發也就在預料之中了。
森林的沉默使他得以用眼睛將東山婚禮的全部過程予以概括。在那個晚上沒人能像森林一樣看到所有的情景。森林以一個旁觀者銳利的目光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僅如此,他還完成了幾個準確的預料。所以當廣佛一走進門來時,森林就知道他將和東山的表妹彩蝶合作幹些什麼了。那個時候他們為他提供的材料僅僅只是四目相視而已,但這已經足夠了。因為森林在他們兩人目光的交接處看到了危險的火花。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森林是正確的。那時候東山的婚禮已經進入了高潮。森林的眼睛注視著一夥正在竊竊私語的人的影子,這些人的影子貼在斑駁的牆上。他們的嘴像是水中的魚嘴一樣吧嗒著。牆上的影子如同一片烏雲,而那一片嗡嗡聲則讓他感到正被一群蒼蠅圍困。彩蝶的低聲呻吟就是穿破這片嗡嗡聲來到森林耳中的,她的呻吟如同貓叫。於是頭靠在桌面上渾身顫抖不已的彩蝶進入了他的眼睛。而坐在她身旁的廣佛卻是大汗淋漓,他的雙手入侵了彩蝶,彷彿像是揉制鹹菜一樣揉著彩蝶。一個男孩正在他們身後踮腳看著他們。森林在這個男孩臉上看到了死亡的美麗紅暈。
儘管後來事過境遷,然而森林還是清晰地回想出露珠當初像塗滿豬血一樣紅得發黑的臉色,和坐在她身旁東山躁動不安的神態。他甚至還記起曾有一串灰塵從屋頂掉落下來,灰塵掉入了東山的酒杯。
他始終聽到東山像一個肺氣腫患者那樣結結巴巴的呼吸聲,他覺得自己聽到的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在呼吸。因此當東山莫名其妙地猛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猛地坐下時,他感到東山已經無法忍受慾望的煎熬了。他看到東山坐下以後用肩膀急躁地撞了撞他的新娘。當新娘轉過頭去看他時,他向她使出了詭計多端的眼色。而她顯然無法領會,因為她的頭又轉了回去。可是她隨即就大叫一聲,這一聲使那些竊竊私語者驚慌失措。顯然東山在她身上最肥沃處擰了一把,她於是又將眼睛交給了東山,東山這一次使出來的眼色已經肆無忌憚了。森林感到東山的眼色與對面那扇門有關,那扇門半掩著,他看到一張床的一隻角。
沙子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進來以後並沒有利用一把空著的椅子,他背靠著門站在了那裡。於是森林彷彿看到在一條空蕩的街道拐彎處,在一隻路燈空虛的光線里,站著一個瘦長的人影。他發現沙子的目光始終逗留在某一個梳著辮子的姑娘頭上。那個時候他從沙子神秘的微笑上似乎領悟到了什麼。他的這種先兆在不久之後得到了證實。因此在幾天以後,森林帶著廣佛的骨灰敲開沙子的屋門后,他向沙子揭穿了這個陰謀。儘管沙子在那一刻里裝著若無其事,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了沙子心中的不安。
在沙子進來之前,森林發現妻子的眼睛已經不僅僅是陰沉了,裡面開始動蕩起憤怒的痛苦。可是森林那能夠看出沙子詭計的銳利目光一旦投射到妻子身上時,卻變得格外遲鈍。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他仍然沒有準備到妻子的突然爆發。
那時候東山依然在使著眼色,可他的新娘因為無法理解而臉上布滿了愚蠢。於是東山便湊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什麼,總算明白過來的新娘臉上出現了幽默的微笑。隨即東山和他的新娘一起站了起來。東山站起來時十分粗魯,他踢倒了椅子。正如森林事先預料的一樣,他們走進了那個房間。但是他們沒有將門關上,所以森林仍然看到那張床的一隻角,不過沒有看到他們兩人,他們在床的另一端。然後那扇門關上了。
不久之後,那間屋子裡升起了一種混合的聲音,聲音從門縫裡擠出來時近似刷牙聲。在這混合的聲音里最嘹亮的是床在嘎吱嘎吱響著。森林微微一笑,他想:
「一張破床。」
這一時刻那一片嗡嗡聲驀然終止,那些竊竊私語者都抬起了夢遊症患者一樣的臉來。森林注意到廣佛開始騰出手來擦汗了,於是彩蝶靠在桌面上的頭也總算仰起,在她仰起的臉上,森林看到了一種疲倦的紫色。那個男孩也不再踮著腳,他開始朝那扇門奇怪地張望。
森林是在這時看到沙子實現了他的詭計。他看到沙子微笑地走到那個正在凝神細聽的姑娘身後,沙子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把剪刀,剪刀在燈光下一閃之後,那姑娘便失去了一根辮子。於是森林看到姑娘的頭顱像是失去重心一樣搖擺了過去。沙子往後退去時仍然在微笑,他一直退到門旁。可是不一會森林發現沙子已經坐在妻子的身旁,沙子從門旁到那裡的過程,森林沒有看到。
這時候那扇門似乎在微微抖動了,裡面的聲音像風一樣打在門上。森林感到那聲音像是從油鍋里煎出來似的熱氣騰騰。隨後森林聽到這混合在一起的聲音開始運動。那聲音在屋內抱成一團,並且翻滾起來。彷彿從床上掉落在地,滾到了牆角,又從牆角滾到了床底下。於是森林清晰地分辨出了兩種聲音。他聽到了柳枝抽打玻璃的尖利聲和巨石從山坡上滾下時的沉重喘息。他體會到這兩種聲音所形成的對抗。然而對抗是暫時的,不久之後它們便趨向了和解。它們從狹路相逢進入劍拔弩張的高潮后,又立刻跌了下來,這兩種聲音開始同舟共濟了,並且正在快速地遠去。此後一片平靜呈現了,如同呈現了一片沒有波浪的湖面。
然後屋內響起了比口哨還要歡暢的腳步聲,接著那扇門打開了。東山首先走出來,他臉上的笑容像是一隻爛掉的蘋果,但他總算像一個新郎了,他的新娘緊隨其後,新娘的臉色像一隻二十瓦的燈泡一樣閃閃發光。他們從容不迫地在剛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們的神態強詞奪理地在說明他們沒有離開過。
廣佛和彩蝶開始面面相覷,透過面面相覷,森林得意地看到了他們心中正羞愧不已。但是森林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兩人突然果斷地站了起來,接著以同樣的果斷朝門口走去。門被打開后又被關上。然後他們已經不再存在於屋內,他們已經屬於守候在屋外的夜晚。接著那門又被打開又被關上,森林看到那個男孩也出去了。在男孩出門的一瞬間,森林看到男孩的後腦勺上出現了一點可怕的光亮。
然而這個時候,森林妻子將忍耐多時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樣朝他倒來。他妻子在那一刻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如一隻汽車喇叭突然摁響一樣。妻子的哭聲像硝煙一樣在屋內瀰漫開來,她用食指兇狠地指著森林:
「你從來沒為我買過一條漂亮褲子。」
那時候森林眼前出現了一片空蕩,而一塊絕望的黑紗在空蕩里飄來了。正是在這一刻,森林心中燃起了仇恨之火,正如他後來對沙子所說的:
「我仇恨所有漂亮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