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世事如煙(9)
第215章 世事如煙(9)
沙子的提醒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隨即釋然了,她頗為得意地說:
「我已經懲罰他了。」
沙子思考了一下以後,表示同意她這句話。這時候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心計,因此他便向她描述了森林回來后的詳細情景。他從森林出獄后的激動心情說起,那時候森林有一種想立刻擁抱妻子的強烈願望,所以他就一路小跑地回家,可是他推門而入時卻大吃一驚。因為那時她已經腐爛了,腐爛時臭氣衝天。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顯然出乎森林的預料,因此他就號啕大哭起來。森林足足哭了一整天,他的哭聲使鄰居毛骨悚然,夜晚來臨時他的哭聲才算終止,於是他在床沿上悲痛欲絕地坐到深夜。森林是在這個時候毅然決定緊步妻子後塵的,他便站起來尋找老鼠藥,可是老鼠藥讓他妻子一人獨吞了。這個事實並沒有打消森林心中的決定,森林堅定地走到陽台上。沙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接著他十分詳細地描述了森林跳樓自殺的每一個細節,就是最後鮮血怎樣在馬路上洋溢開來他都足足說了五分鐘。
沙子的描述使森林妻子十分滿意,她告訴沙子:
「你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同時她又指出了沙子描述里的不真實處,那就是她並沒有腐爛,即便腐爛也不會是臭氣衝天。隨即她輕輕叫了一聲,這叫聲使沙子感到是一隻老鼠在叫喚。他看到她雙手捂住了胃部,她的身體十分有趣地扭曲起來,有一絲鮮血從她嘴角慢慢溢出。森林妻子這時候開始哇哇亂叫了,沙子耳中響起了一家工廠的所有聲音,這聲音使他不堪忍受。於是他就對她說如果難受的話,就把胃裡的老鼠藥吐出來。她像是得到啟示一樣哇哇地嘔吐了起來,吐得肆無忌憚。在她慢慢伸開的身體上,沙子看到嘔吐出來的東西像一條毯子似的蓋在她身上。在這色彩豐富的嘔吐物上,沙子可以想象出她的最後一餐是如何豐盛。同時他驚訝她居然有這麼大的一個胃。嘔吐物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沙子眼花繚亂,於是他就決定撤退了。
沙子逃離了森林妻子的嘔吐后,落入了彩蝶的手中。那個時候他已經來到了街上,正走在梧桐樹葉製造的陰影上,彩蝶像是等待已久似的站在他前面。那時候彩蝶使他感到長著四隻眼睛,那是因為彩蝶的眼皮上出現了兩塊小小的紗布,被膠布固定在那裡,彩蝶眉飛色舞地告訴了他美容手術的經過,沙子站得兩腿發酸時她仍在喋喋不休。最後彩蝶邀請沙子在四天過去后的第五天傍晚來她家,參加她的揭紗布儀式。她得意洋洋地預言她的揭紗布儀式將會非常隆重,將會使東山的婚禮黯然失色。她指著紗布告訴沙子,那時候他就會發現:
「這裡面隱藏著驚人的美麗。」
九
四天過去以後的第五天夜晚,銷聲匿跡了一段日子的東山,無聲地推開了沙子的屋門。那個時候沙子剛剛從彩蝶的揭紗布儀式上出來,而他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出來,所以他的臉上有一種正在聽相聲的神色。
直到很久以後,沙子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想起彩蝶當初坐在梳妝台前準備大吃一驚的神態,這個神態使沙子日後坐在拘留所灰暗的小屋內時,成功地排遣了一部分的寂寞。當他那時再度回想時,居然沒有隔世之感,那情景栩栩如生如同就在眼前。
他那無聊的思緒一旦逗留在當初彩蝶紗布揭開的情景上時,僅僅用興高采烈來表示顯然是不夠的。當紗布揭開時,也就是那個應該是激動人心的場面來到時,卻是一片沉默出現了,如同出現了一片陰沉的天空。這個沉默所表達的含義,在場的每個人都能夠心領神會。這個沉默持續了很久以後,才被一個聲音打破,那個聲音從沙子斜對面乾燥地滑過來,那個聲音顯然是不由自主,聲音說:
「兩道刀疤。」
這話有力地概括了彩蝶美容手術的失敗,所以沙子記住了這個聲音擁有者的形象。當多日以後,沙子從拘留所出來時,也是這個聲音向沙子描述了彩蝶最後幾個情形中的一個。這個聲音過去以後,很多人發出了贊同的喳喳聲。在那一片喳喳聲里,沙子滿意地看到了自己開始歡暢起來的心情。
那個時候彩蝶確實是大吃一驚了,正如她所準備的那樣,只是期待的結果恰恰相反。所以她的沉默所持續的時間長了一點。在彩蝶的沉默里,沙子幸災樂禍地體會到了可怕的絕望。
後來彩蝶重新將紗布貼到了眼皮上,儘管她努力裝著若無其事,但在場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她的兩條手臂像什麼,像是狂風裡瑟瑟搖晃的枯樹枝。接著她站了起來,她站起來以後裝腔作勢地微微一笑。隨後她以同樣的裝腔作勢說:
「還算不錯。」
但她的聲音正在枯萎。
沙子在聽到她的聲音時,恍若看到一片秋天裡的枯葉從半空里凄涼地飄落下來。因此在那一刻里,沙子隱約地看到了彩蝶近在眉睫的毀滅。當彩蝶將身體轉過來時,所有人都吃驚地看到那張像白紙一樣沒有生命的臉。沙子從這張臉上堅定了自己剛才的預感。那時候彩蝶又說:
「你們可以走了。」
於是他們一個一個十分堅定地朝門口走去,他們的腳步聲讓彩蝶感到他們不會再來,所以彩蝶的眼睛開始敘述起凄涼。沙子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在出去前對彩蝶說了一句話,以此報答彩蝶對他的邀請,彩蝶聽后蒼白地一笑。沙子出門以後隨手將門關上,他用這個舉動說明他也不會再來了。然後他發現所有人都聚在走道上,他立刻理解了他們的舉止,因此他就在門口站住了腳。不一會他們共同聽到屋內響起了極為恐怖的一聲,這一聲讓他們感到彷彿有一把匕首刺入了彩蝶的心臟。第二聲接踵而至,第二聲讓他們覺得是匕首插入了她的肺中,因為這一聲有些拖拉,在拖拉里他們聽到了一陣短促的咳嗽。然後第三聲來了,第三聲使他們一下子尚不能分辨是刺入胃中還是刺入腎里,這一聲有些含糊。第四聲卻是十分清晰,他們馬上想象到匕首插進肝臟,他彷彿聽到了肝臟破裂后鮮血噝噝流動的聲音。緊接著第五聲出現了,第五聲讓他們覺得是刺中了子宮,這一聲很像正在分娩的孕婦在喊叫。接下去裡面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了。他們感到匕首雜亂無章地在她身上亂扎了。他們決定走了,他們覺得有價值的器官都被刺過了,剩下的不過是些皮肉和骨骼。 現在基於這個前提,沙子重新回顧那個色彩豐富的揭紗布儀式時,覺得那裡面塞滿了幽默。儘管後來沙子不承認那個儀式的隆重,但他卻願意認為這個儀式別開生面。當他跨入這個儀式時,展現在他眼中的是五十來個美男子的各種聲音和姿態,這個儀式上作為女人的只有彩蝶。這個儀式因為沒有辮子使沙子很久以後仍然有所失望。沙子難以忘懷的是彩蝶當初如何優美地迎了上來,又如何神采飛揚地告訴他,她把全城的美男子都請來了。隨後彩蝶居高臨下地讓沙子明白,她之所以請他是看在往日的友誼上。沙子當然明白這是彩蝶的恩賜,他同時也理解彩蝶的恩賜其實是對他醜陋的嘲弄。因此當沙子離開那個房間時,他報復了彩蝶,他告訴她: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十
沙子回到家中不久,東山推開了他的屋門。因為沙子沒有料到東山的來訪,所以當東山出現時他不由失聲驚叫。沙子的驚叫使東山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自己面容的破爛。
那時候呈現在沙子眼中的東山這張臉,如同一張被揉皺后又馬虎拉開的紙,他看到昏暗的燈光在東山臉上起伏。雖然這張臉的深夜來訪使沙子驚慌失措,但他隨即就知道了是東山站在他的對面。當他平靜下來以後,他開始感到這張臉似曾相識,於是東山在那個早晨敲開他房門時的情景便栩栩如生了。那個時候東山也像現在這樣站在他對面,沙子在那時就透過東山紅彤彤的神色看到了灰暗的災難。現在這災難不再抽象,而是十分具體地擺在沙子的視線中。然而沙子卻無法透過這破碎的形象回歸到昔日紅彤彤的神采。他在這張臉上看到的依舊是灰暗的災難,因此沙子隱約感到東山大難之後仍然劫數未盡。
東山並沒有如沙子想象的那樣在床上坐下來,他的神態說明他似乎要站到離開為止。儘管他的臉經歷了毀滅,表情已經蕩然無存,但是他的眼睛卻強烈地表達了他此刻的心情。沙子似乎是通過兩個小孔才看到他的眼睛,所以東山的眼睛並不讓他感到近在咫尺,於是他也就無法體會到東山此刻心中的痛苦。這個痛苦現在由東山用嘴傳達了。
他告訴沙子他已被露珠拋棄。
為了向沙子做出證明,東山從口袋裡拿出了兩張撲克牌。沙子接過來所看到的是紅桃Q和黑桃Q,他顯然無法領會其中的含義。於是東山就要求他看一下反面。沙子翻過撲克牌以後,兩個裸體美女的媚笑迎面而來。但是沙子沒有興趣,他臉上露出了遺憾的微笑,他對東山說:
「可惜她們沒有辮子。」
「這並不重要。」
東山伸出一個手指說,東山自然無法像森林那樣能夠理解沙子對辮子的激情。他現在需要沙子證實一下她們是誰。
沙子仔細看了以後的回答使東山大失所望,沙子說:
「有點像彩蝶。」
於是東山告訴沙子,他之所以展示這兩張撲克是因為它們與露珠有關。那個時候沙子看到東山毀壞的臉上出現了一把匕首的陰影,這個先兆使他不寒而慄。但是他隨即便釋然地發現這個陰影並沒有針對他,因為東山已經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她們就是露珠。」
東山明確地指出以後,沙子便不再吭聲。雖然他把所有的想象力全都鼓動出來,但他還是無法找出露珠與這兩個裸女有一絲形象上的近似。沙子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東山,他這樣做是因為他十分明白即便說了也是沒有作用。沙子感到露珠不僅毀壞了東山的面容,而且還毀壞了東山的眼睛。他感到此刻懸挂在東山臉上的匕首般陰影,似乎在預告著露珠將自食其果,同時他又證實了剛才的預兆,那就是東山大難之後仍然劫數未盡。
十一
可以說當露珠把那一小瓶硝酸朝東山臉上潑去時,她沒法料到自己的災難也開始了。十天以後,東山從醫院回到自己家中,他的臉仍被紗布圍困著。露珠以當初東山撲到她窗口的激情迎了上去,她笨重的身體撲過去時竟然像一隻麻雀一樣靈巧。那個時候呈現在東山眼中的露珠光彩奪目,她撲過來的叫聲使他感到熱氣騰騰。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轉瞬即逝,東山的熱情還沒有完全燃燒就已經熄滅。迎接露珠的是兩道悲哀的目光。正是在這一刻,東山最初預感到了拋棄,就像當初露珠在他臉上所看到的朝三暮四,他現在在露珠臉上看到了。
在此後的日子裡,東山的心裡長出了一口陰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光亮一樣坐入了井中。他在那裡反覆思考,這思考帶來的全部後果便是露珠正在遠去。那時候他的視野被一片荒漠所佔有,他看著露珠在荒漠之中如何消失。那肥大的屁股像一輛馬車一樣搖搖晃晃,消失時東山彷彿看到他記憶里飄揚的鮮艷內褲猝然倒下。倒下后便什麼也沒有了,就是一絲灰塵也沒有揚起。東山的思考來到這裡之後並沒有終止,而是繼續前行。那時候他的目光則朝另一個方向飄去,他的目光穿越了所有過來的日子,停留在他們的婚禮上。然後又從婚禮上移開進入了那間屋子,是從那扇半掩的門上滑進去的。於是他看到露珠在床上翩翩起舞,露珠在那一刻揮舞出來的動作再一次重現了。東山在露珠的動作里看到了一種訓練有素的姿態。這個發現使東山終於明白了他們婚姻的實質。東山感到露珠對他的拋棄已經由來已久,在尚未得到她時,他已經被她拋棄。因此東山領悟到了那些日子來晃動在他眼前的露珠其實只是一個軀殼,露珠的靈魂從來就沒有進門過一次。那軀殼也不過是在他床上寄存一下,現在就是這軀殼也要被取回了。東山對這個即將來到的事實無力阻止,因為他明確地知道露珠已經付清了軀殼的寄存費,那就是他每一次在這軀殼上所得到的美妙樂趣。
命運在讓東山的眼睛變形之後,並沒有對露珠丟開不管,它使露珠的眼睛里始終出現了一層網狀的霧障。這霧障曾經遮擋了東山的眼睛很久,因此露珠無法看到籠罩在東山頭頂的灰暗。東山終日坐在牆角的孤獨神態使她錯誤地理解為是對昔日面容的追懷。由於她歪曲了東山心中快速生長的嫉恨,所以她命中注定的災難也就與日漸近。那個時候露珠顯然心安理得,她已經毀滅了被東山拋棄的可能。她現在開始調動起全部的智慧,這些智慧的用處是今後生活的樂趣。今後的生活她將和東山共同承擔,而換來的樂趣兩人將平分秋色。露珠是在這種心情下解開了圍困著東山面容的紗布,當東山支離破碎的面容解放出來時,露珠不由心滿意足,因為東山此刻的面容正是她想象中的。然而東山從鏡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時,他立刻明白了露珠為何要取走她的軀殼,答案就在這張毀壞的臉上。如果這張臉如過去一樣完好無損,東山感到露珠也許不會匆忙取走她的軀殼,也許會永久地寄存在他這裡。現在該發生的已經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