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世事如煙(10)
第216章 世事如煙(10)
東山在取下紗布的這天夜晚來到了屋外,他是在一種盲目的慾念驅使下走到屋外來的。他自然無法知道這盲目的慾念其實代表了命運的意志。命運在他做出選擇之前就已經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能在命運指定的軌道里行走。不久之後他已經站在了廣佛家的門前,雖然房屋裡一片漆黑,他還是舉起手來敲門。他並不感到自己敲門的動作強烈,但門框上的灰塵紛紛揚揚瀰漫開來。那個時候旁邊裂開了一條縫,一個孩子的腦袋探了出來,於是他和孩子之間就發生了一段簡單的對話,對話的結果讓他知道廣佛已經死了。廣佛已經死去的消息使他產生了隔世之感,當他轉身走下樓去時,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十分陌生。他就這樣離開了廣佛家。但是命運安排他出來並不只是讓他得知這個消息,廣佛不過是命運安排的一個轉折,同時也是一個暗示。接下去出現的那個人才是命運的目的所在。東山現在已經走到了這裡。那個時候一個陌生人攔住了東山的去路,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裸體撲克牌向東山展示。借著路燈的光線,東山看到了裸體的露珠。這兩張撲克正是此後向沙子出示的那兩張。
十二
森林從拘留所出來以後,發現沙子仍然逍遙法外,他不禁有些失望。這個失望使他明顯地看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存在。他在這天早晨再次用小拇指敲開了沙子的屋門。儘管他敲門時很執著,但他更希望沙子不在裡面,而在拘留所的某一間小屋內。同樣,森林的出來也使沙子感到不那麼愉快,他以為森林在裡面應該待得更久一些。然而森林彷彿看穿了沙子的心思,他頗為得意地說:
「我前天就出來了。」
森林在沙子床上坐下以後,他用手頗為神秘地指著放在他腳旁的黑色旅行包。他預言沙子無法猜出其中的含義,他說:
「雖然你很聰明。」
但是沙子提醒他:
「我從來不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一些無聊的小事上。」
「這我知道。」
森林揮了揮手。他告訴沙子在這點上他們有著共同之處,可是沙子卻說:
「我看不出來。」
於是森林拉開了那個黑色旅行包,他從裡面取出了一個很大的鏡框。一段充滿感激的文字歪歪斜斜地呈現在沙子眼中,彷彿每個字都喝醉了。當證實沙子已經看清后,森林才將鏡框重新放回旅行包中。沙子這時說:
「這種鏡框可以在好幾家商店買到。」
「問題不在這裡。」
森林又揮了揮手,他用那種沙子的腔調說。然後他十分嚴肅地告訴沙子他妻子服老鼠藥自殺的過程。沙子聽后馬上讓森林明白,那個過程他更清楚。森林卻並不驚訝,他告訴沙子:
「但是她沒死。」
這個消息顯然是沙子沒法料到的。森林一眼看出了沙子此刻的迷惑。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後他向沙子指明,這個鏡框就是送給生產那包老鼠藥的廠家。他說:
「世界上難道還有更優秀的製藥廠嗎?」
以至他妻子吃下整整一碗后居然還活著,所以:
「僅僅寫封感謝信是不夠的。」
這就是他為何不遠千里專程送鏡框去的原因所在。
沙子聽完之後同意這不是一樁無聊的小事,沙子的同意無疑使森林十分喜悅。但是沙子隨後尖銳地指出他現在已經從復仇者墮落為感恩者了。
森林聽后輕輕一笑,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告訴沙子儘管這已不是上次出示的那把小刀,但它們一樣鋒利。接著他得意地讓沙子明白,這把小刀不再像他的剪刀一樣留戀於城內,這把小刀將殺向城外一千里的地方,因此不久之後沙子就會羞愧地發現自己的剪刀已經黯然失色。那時候他會來告訴沙子,這把小刀已經比他的剪刀:
「更為有力了。」
沙子卻是輕蔑一笑,他指出森林的夸夸其談是多麼蒼白無力后,他告訴森林,他的剪刀在剪完城裡所有的辮子后自然會走向城外。但在此之前,他的剪刀決不會像森林的小刀一樣好大喜功。森林的小刀不過割破了二十條褲子,二十這個數字太簡單了,他提醒森林:
「就是嬰兒也能說出更複雜一點的數字。」
沙子的回答無疑給了森林以重重一擊,使森林看到了自己的羞愧。森林悲傷地低下了頭,悄悄地將那把小刀收起。沙子在看到自己的勝利之後,並不打算乘勝追擊。相反他十分大度地肯定了森林準備殺向城外的想法是可取的。他認為森林的這個想法,又一次使他感到他們的友誼朝前跨出了一大步。說完他向森林伸出了友誼之手。
兩個人長久而有力地握手之後,來到了屋外,如同上次一樣來到了屋外。不同的是現在是早晨,而上次是夜晚,現在他們去的地方是火車站,上次則是那條小河。但是心情是一樣的。同樣,不幸也正在前面等待著他們其中的一人。
那個早晨他們沒有遇到東山,在他們走入車站候車室時,東山剛剛通過檢票的進口走向一列綠顏色的列車。如果他們早一分鐘到,他們就會遇到東山。他們走入候車室后,在東山剛才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但是他們遇到了彩蝶,他們是在那條大街的轉彎處遇到彩蝶的。那個時候彩蝶的眼皮上仍然有著兩塊小小的紗布,她嘴角掛著迷人的微笑向他們走來,然後她卻如同沒有看到一樣與他們擦身而過。在彩蝶異樣的神色里,森林似乎看到了什麼,可他一時又回想不起來。所以森林開始愁眉苦臉,森林的愁眉苦臉一直繼續到車站的候車室。那時候他的臉才豁然開朗,他告訴沙子他剛才在彩蝶臉上看到了什麼,他說: 「廣佛臨終時的神色。」
這時候有幾個民警出現在他們面前,民警在證實了誰是沙子后,就把沙子帶走了。時隔多日以後,沙子回想起在自己被帶走的那一刻,森林臉上怎樣流淌出得意的神采時,他才領悟到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被森林出賣的。對於森林來說,沙子的倒霉使他遠行的路途踏實了,他終於能夠親眼看到沙子也難逃劫數。
十三
那天晚上東山離開以後,沙子並沒有立刻睡去。那時候有一條狗從他窗下經過,狗經過時汪汪叫了兩聲。狗叫聲和月光一起穿過窗玻璃來到了他床上,那種叫聲在沙子聽來如同一個女人的慘叫。在此後的一片寂靜里,沙子準確地預感到露珠大難臨頭了。
那時候東山來到街上時,街上已經寂靜無人,幾隻路燈的燈光晃晃悠悠。這種景象顯然很合東山當初的心情。他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沙沙地在街上響著,這聲響使他的憤怒得到延伸。這延伸將他帶到了自己家門口。
他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后出現了咔嚓一聲,他進屋后猛地關上門,門發出了砰的一聲巨響。這兩種聲音顯然代表了他當初的心情。儘管他還沒法知道自己接下去會幹些什麼,但在意識深處他彷彿覺得這兩種聲響來自於露珠的軀殼,於是他激動地戰慄了一下。
那個時候他在漆黑中聽到了露珠的鼾聲,這充滿情慾的聲音此刻已經失去魅力。那鼾聲就像一道光亮一樣,指引著東山的嫉恨來到這間小屋。那時東山聽到露珠翻身時床嘎吱嘎吱響了一陣。床的響聲和剛才那兩聲一樣硬朗,東山在聽到這強硬的聲響時,又激動地戰慄了一下。
他在漆黑里站了片刻,然後他伸手拉開了裝在門框上的電燈開關,隨著「啪」的一聲一片光亮突然展現。他看到露珠側身睡在床上,露珠的模樣像是一件巨大的瓷器。燈光呈現時,卷在露珠身上的被子發出閃閃綠光。東山走了過去。那個時候露珠睡眼矇矓醒來了,她發現東山時顯示了無比的喜悅,這種喜悅她用目光來傳達。可是東山所看到的卻是那種只有蕩婦才具有的野獸般目光。正是這喜悅的目光把露珠送進了災難的手中。在那一刻里,東山開始明確了自己該幹些什麼。他十分粗暴地掀開了蓋在露珠身上的被子。這個動作無可非議地暗示了災難即將來到,可是露珠的眼睛卻沒有看到,就像她一直沒有看清東山近日來的內心一樣。所以當東山掀開被子時,她把這種粗暴理解為激情正在洋溢,那種激情她曾在婚禮上盡情享受過。於是她不由重溫了婚禮上的那個美妙插曲,她的臉上開始出現斑斑紅點。
此刻那兩張裸體撲克在東山腦中清晰地顯示出來,它們就放在右側的口袋裡。但東山覺得沒必要拿出來重複一下,因為更生動的形象就在床上。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從自己嘴裡奔出,那是他進屋后聽到的第四次強硬的聲音,那是一種比匕首還要鋒利的聲音,他要露珠去掉此刻盤踞在她身上的胸罩和短褲。露珠又一次錯誤地理解了東山,她以現在的錯誤去證實剛才的錯誤,所以她確信無疑地認為,東山的激情已經到了無法壓制即將奔瀉的時候了。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脫下了胸罩和短褲,她感到自己赤裸的軀體魅力無窮,她以為東山就要肆無忌憚了。可是東山的目光一下子變得令她莫名其妙。剛才那種鋒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按照聲音指示來到了床下,她現在站在東山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東山卻往後退去,一直退到門旁,東山的神態又一次使她莫名其妙。但她隨即便認為自己正在被一種情慾觀賞,而那種情慾從觀賞到進入將會瞬間來到。這時候她聽到東山要求她把雙手叉在腰間的聲音,於是她就將雙手叉了上去。但是她感到這樣的姿態似乎呆板,所以就自作主張地微微曲起右腿。這無疑是她所犯的所有錯誤里最為嚴重的。右腿微微曲起后,剛好符合了東山口袋裡黑桃Q反面所展示的姿態。不久之後她又聽到東山要求她把雙手放到腦後去的聲音,她再次照辦了。那個時候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併攏到一起。這一次的姿態符合了紅桃Q反面所展示的。到這時露珠顯然已經看到東山眼中可怕的目光,可是她忽視了。她不僅忽視而且還賣弄風騷地扭動了一下。於是東山那張破爛的臉像是要燃燒似的扭曲了。這時露珠似乎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她看到東山朝自己走了過來,於是那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當她看到東山隨手拿起一隻煙缸時,她終於聽清了那是父親咳嗽般的笑聲,這笑聲的突然來到使她大吃一驚,這時那個煙缸已經奔她前額而來了,她看到煙缸如閃電一樣劃出了一道白光,她還沒失聲驚叫,前額就已經遭到了猛烈一擊。她雙腿一軟倒了下去,腦袋後仰靠在了床沿上。
東山隨手操起煙缸向露珠頭頂砸去時,他沒有聽到煙缸打在她腦殼上的聲音,那時露珠的失聲驚叫掩蓋了這種聲音。露珠的驚叫讓東山感到是一條經過附近的狗的隨便叫聲。隨後露珠的身體像一條卷著的被子一樣掉落在地。那個時候東山才發現煙缸已經破碎,碎片掉在地上時紛紛響起剛才關門時那種「砰」的聲響,但是東山對這種過於輕微的聲音十分不滿。他現在心中的嫉恨需要更為強烈的聲響來平息。於是他操起近旁的一把凳子,猛地朝露珠頭上砸去,凳子的兩條腿斷了,剛才床的「嘎吱」聲短暫地重現。他聽到露珠窒息般地呻吟了一下,同時他看到露珠腦袋歪過去時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這情形使東山對自己極為惱火。於是他又操起了另一把凳子,可是他馬上覺得它太輕而扔在了一旁。接著他的眼睛在屋內尋找,不一會他看中了那個衣架,但是當他提起衣架時又覺得它太長而揮舞不開。然後他看到了放在牆角的台扇,台扇的風葉已經取掉。他走過去提起台扇時馬上感到它正合適。他就用台扇的底座朝露珠的腦袋劈去,他聽到了十分沉重的「咔嚓」一聲,這正是他進屋時鑰匙轉動的聲音,但現在的咔嚓聲已經擴張了幾十倍。這時露珠的腦袋像是一個被切開的西瓜一樣裂開了。東山看著裡面的腦漿和鮮血怎樣從裂口溢出,它們混合在一起如同一股膿血。燈光從裂口照進去時,東山看到了一撮頭髮像是茅草一樣生長在裡面。
十四
東山拂曉時走入了這條小巷,東山的出現,完成了老中醫多日前的預測。那時早晨已經掛在了巷口的天上,東山從那裡走了進來,走入了老中醫的視線。東山是這一天第一個走入他視線的人,在此之前有一隻懷孕的貓在巷口蹣跚地踱過。儘管東山的面容已被硝酸全盤否定,但是老中醫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第一次走來的年輕人。因此此刻看著東山走來時,他的心臟和兩個肺葉喜悅地碰撞了一下。東山搖搖晃晃地走到窗下時站住了腳,然後微微仰起了臉。老中醫深刻領會了這個回首往事的姿態。接著東山的身影在下面一閃后便消失,老中醫聽到樓下那扇門「呀」地一聲,隨即是門框上的灰塵掉落下去掉落下去的聲音,然後是幾下輕重不一的腳步。從腳步的聲響里,老中醫精確地計算出東山進屋以後跨出了幾步,和每一步的距離。當他離開窗口準備趴到地板上那個小孔去時,他感到東山就在下面。
東山是看著露珠體內的鮮血從頭頂溢盡后才離開的,那時候他的嫉恨也流盡了。於是他感到內心空空蕩蕩。他在城裡的街道上轉悠了很久后,才決定來這裡的。那時拂曉已經開始,他顯然看到了那一片最初出現的朝霞,朝霞使他重溫了露珠的鮮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形。現在他已經站在了老中醫的左眼珠下面,昏暗的四壁使他感到口乾舌燥。這時他聽到了從上面像灰塵一樣掉落下來的聲音:
「你來了。」
這聲音使東山感到老中醫已經等待很久了。
東山告訴他:
「我把露珠殺了,她拋棄了我……」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在屋內嗡嗡地響著。隨後他聽到頭頂上有一張舊報紙在舊報紙在掉下來,他聽到老中醫說:
「你把頭仰起來。」
東山把頭仰了起來,他看到樓板上布滿了蜘蛛網,但他沒看到那個小孔。
「我看不清你的臉。」
老中醫說。他的聲音因為隔著一層樓板而顯得遙遠和縹緲。隨後他指示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