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世事如煙(13)
第219章 世事如煙(13)
四
6那天凌晨的奇怪經歷,在此後的兩個凌晨里繼續出現。但是他並沒有當回事,他依舊坐在自己往常坐的地方,與那兩個無腳的人只有一箭之隔,他好幾次試圖和他們說話,可是他們的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們的動作與他第一次見到時沒有兩樣,而且從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能從江水裡釣上來一條魚。在這天凌晨,他試著走過去,可還沒有挨近他們,他們便雙雙躍入江中。正當他十分奇怪地四下張望時,他發現他們坐在另一處了,與他仍然是一箭之隔。於是他就回到原處坐。不一會他開始感到十分睏乏,慢慢地眼前一片全是江水流動時泛出的點點光亮,接著他就感到身體傾斜了,然後似乎倒了下去。接下去他就一無所知。
也是在這個早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6那躺在床上的女兒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十分輕微,恍若是從門縫裡鑽進來的風聲。她便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到門前,那時候聲音沒有了。她打開門以後,發現父親正躺在門外,四周沒有人影。從鼾聲上,她知道父親並沒有死去,只是睡著了。於是她就把他拉進屋內,還沒把他扶上床時,他就醒了。
6醒來時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十分驚訝,因為他清晰地記起自己是到江邊去了,可是居然會在家中。他詢問女兒,女兒的回答證實他去了江邊。而女兒對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的敘述,使他心裡覺得蹊蹺。所以在天完全明亮以後,他就來到了算命先生的住所。
算命先生還沒有完全聽完,他的臉色就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這一點6也感覺到了。當6看到算命先生蒼白的臉上出現藍幽幽的顏色時,他開始預感到了什麼。
算命先生再次要6證實那兩個人沒有腿以後,便用手在那張布滿灰塵的桌子上塗出了一個字,隨後立刻擦去。
雖然這只是一瞬間,但6清晰地認出了這個字。他不由大驚失色。
算命先生警告他,以後不要在天黑的時候去江邊。
6膽戰心驚地回到家中以後,發現女兒正站在窗前,他沒法看到女兒臉上的神色,他只是看到一個柔弱的背影。但是這個背影沒法讓他感覺到剛才在這裡發生了什麼,所以他也就不會知道那個穿羊皮夾克的人來過了。身穿羊皮夾克的人敲門時顯然用了好幾個手指,敲門聲傳到6的女兒的耳中時顯得很複雜。當6的女兒打開房門時,她看到了自己的災難。羊皮夾克的目光注視著她時,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要被他的目光挖去。她告訴他6沒在家后就將門向他摔去,門關上時發出一聲巨響。但是巨響並沒有掩蓋掉她心裡的恐懼,她知道他不一會又將出現。
很久以後,在那個身穿羊皮夾克的人與父親在一間房內竊竊私語結束以後,她聽到了灰衣女人的死訊。那時候羊皮夾克已經走了,父親又回到了那房屋。
灰衣女人在死前沒有一點跡象,只是昨天傍晚回到家中時,她似乎很疲倦,晚飯時只喝了一點魚湯,別的什麼也沒吃,然後很早就上床睡了。整個夜晚,她的子女並沒有聽到異常的聲響,只是感到她不停地翻身。往常灰衣女人起床很早,這天上午卻遲遲不起,到八點鐘時,她的女兒走到她床前,發現她嘴巴張著,裡面顯得很空洞。起先她女兒沒在意,可半小時以後第二次去看她時,發現仍是剛才的模樣,於是才注意到那張著的嘴裡沒有一絲氣息。灰衣女人的死得到了證實。後來她的子女拿起那件擱在凳子上的灰色上衣時,發現上面有一道粗粗的車輪痕迹。他們便猜測母親是否被某一輛汽車從身上軋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灰衣女人事後再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的情形就顯得不可思議了。
第三節
一
灰衣女人的突然死去,使她兒子的婚事提前了兩個月舉辦。為了以喜沖喪,她兒子沿用了趕屍做親的習俗。
灰衣女人的遺體放在她床上,只是房中原有的一些鮮艷的東西都已撤去。床單已經換成一塊白布,灰衣女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棉衣棉褲躺在那裡,上面覆蓋的也是一塊白布。死者腳邊放了一隻沒有圖案花紋的碗,碗中的煤油通過一根燈芯在燃燒,這是長明燈。說是去陰間的路途黑暗又寒冷,所以死者才穿上棉衣棉褲,才有長明燈照耀。靈堂就設在這裡,屋內靈幡飄飄。死者的遺像是用一寸的底片放大的,所以死者的臉如同一堵舊牆一樣斑斑駁駁。
灰衣女人以同樣的姿態躺了兩天兩夜以後,便在這一日清晨被她的兒子送去火化場。然後她為數不多的親屬也在這天清晨去了那裡。3被請去做哭喪婆。因此在這日上午,3那尖厲的哭聲像煙霧一樣繚繞了這座小城。
灰衣女人在早晨八點鐘的時候,被放進了骨灰盒。然後送葬開始了。送葬的行列在這個沒有雨也沒有太陽的上午,沿著幾條狹窄的街道慢慢行走。
瞎子那個時候已經坐在街上了。4的聲音消失了多日以後,這一日翩翩出現了。那時候那所中學發出了好幾種整齊的聲音,那幾種聲音此起彼伏,彷彿是排成幾隊朝瞎子走來。瞎子知道那裡面有4的聲音,但他卻無法從中找到它。不久之後那幾種整齊的聲音接連垂落下去,響起了幾個成年人穿插的說話聲。然後瞎子聽到了4的聲音,4顯然正站起來在念一段課文。4的聲音像一股風一樣吹在了他的臉上,他從那聲音里聞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4的聲音時隱時現,那幾個成年人的說話聲干擾了4的聲音,使4的聲音傳到瞎子耳中時經過了一個曲折的歷程。然而一個短暫的寧靜出現了,在這個寧靜里4的聲音單獨地來到了瞎子的耳中,那聲音彷彿水珠一樣滴入了他的聽覺。4的聲音一旦單獨出現,使瞎子體會到了其間的憂傷,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4的聲音顯得孤苦伶仃。此後又出現了幾種整齊的聲音,4的聲音被淹沒了,就像是一陣狂風淹沒了一個少女坐在荒野孤墳旁的低語。隨後3的哭聲耀武揚威地來到了,那時他和送葬的行列還相隔著兩條街道。3的哭聲從無數房屋的間隙穿過,來到瞎子耳中時像是一頭髮情的貓在叫喚。這哭聲越來越接近時,瞎子才從中體會到了無數雜亂的聲響,3的哭聲似乎包括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那裡面有一個孩子從樓上掉下來的驚恐叫聲,有很多窗玻璃同時破裂的粉碎聲,有深夜狂風突然吹開屋門的巨響,有人臨終時喘息般的呻吟。
灰衣女人的骨灰在城內幾條主要街道轉了一周,使某幾個熟悉她的人彷彿看到她最後一次在城內走過。然後送葬的行列回到了她的家門。一入家門,她的女兒與親屬立刻換去喪服,穿上了新衣。喪禮在上午結束,而婚禮還要到傍晚才能開始。
二 司機也去參加了這個婚禮,他在走進這個家時沒有嗅到上午遺留下來的喪事氣息,新娘的紅色長裙已經掩蓋了上午的一切。
司機一直看著新娘,因為燈光的緣故,他發現坐在另一端的新娘,一半很鮮艷,一半卻很陰沉。因此像是胭脂一樣塗在新娘臉上的笑容,一半使他心醉心迷,另一半卻使他不寒而慄。因為始終注視著新娘,所以他毫不察覺四周正在發生些什麼。四周的聲響只是讓他偶爾感到自己正置身於擁擠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獨自一人,誰也不曾相識。有時他將目光從新娘臉上移開,環顧四周時,各種人的各種表情瞬息萬變,但那匯聚起來的聲音就讓他覺得是來自別處。然而他卻真實地發現整個婚禮都摻和著鮮艷和陰沉。而這鮮艷和陰沉正在這屋子裡運動。那時候他發現一隻酒瓶倒在了桌上,裡面流出的紫紅色液體在燈光下也是半明半暗。坐在司機身旁的2站了起來,2站起來時一大塊陰沉從那液體上消失了,鮮艷瞬間擴張開來,但是靠近司機胸前的那塊陰沉依然存在,暗暗地閃爍著。2站起來是去尋找抹布,他找到了一件舊衣服。於是司機看到一件舊衣服蓋住了紫紅色液體,衣服開始移動,衣服上有2的一隻手,2的手也是半明半暗。然後司機看出了那是一件灰色上衣,而且還隱約看到了車輪的痕迹。
司機這天沒有出車,但他還是在往常起床的時候醒了。那時他母親正在洗臉。他覺得水就像是一張沒有絲毫皺紋的白紙,母親正將這張白紙揉成一團。然後他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在走出去,接著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水與泥土碰撞后散成一片,它們向四周流去,使司機想起了公路延伸時的情景。隔壁的3這時也在院中出現,她將一口清水含在嘴裡咕嚕了很久,隨後才刷地一聲噴了出去。司機聽到母親在說話了,她的聲音在詢問3的舉動。
洗洗喉嚨。3回答。
誰家在服喪了?母親問。
那時3嘴裡又灌滿了水,所以她的回答在司機聽來像是一陣車輪的轉動聲。司機沒法聽清,但他知道是某一個人死了,3將被請去哭喪。3被水洗過的喉嚨似乎比剛才通暢多了,於是司機聽到母親對3嗓子的讚歎,3回答說體力不如從前了。
司機在床上躺了很久以後才起床,他走到院里時,看到7正坐在門前一把竹椅里,7用灰暗的目光望著他,7的呼吸讓司機感到彷彿空氣已經不多了。7五歲的兒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土,他大腦袋上黃黃的頭髮顯得很稀少。這時有人送來了一份請柬,他打開請柬一看,是很多年前相識的某一位姑娘的結婚請柬。這份請柬的出現很突然,使司機勾起了許多混亂的回憶。
三
婚禮的高潮在司機和2之間開始。那時候廚師已經離開廚房很久了,廚師也已經吃飽喝足。幾個醉漢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樓梯口,還沒下樓就趴在樓梯上睡著了。2高聲叫著要新娘給他們洗臉,於是所有的人都圍了上去。司機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將會發生,他此刻的眼睛里有一件灰色上衣時隱時現。然而新娘端著一盆水走來時,那件灰色上衣便驀然消失。這時候他才感到將會發生什麼了,而且顯然與自己有關,因為此刻坐著的只有他和2。新娘將洗臉盆端到桌子上時,兩隻紅色的袖管美妙地撤退了,他看到兩條纖細的手臂,手臂的膚色在燈光下閃爍著細膩滑潤的色澤。然後十個細長的手指絞起了毛巾。司機的眼睛里沒有毛巾,他只看到十個手指正在完成一系列迷人的舞蹈,水在漂亮地往下滴,水是這個舞蹈的一部分。
先給他擦。司機聽到2這樣說。他抬起眼睛,看到2正用食指指著他,2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很銳利。
新娘的毛巾迎面而來,抹去了2的手指。在毛巾尚未貼到臉上時,司機先感覺到新娘的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後腦,他體會到了五個手指的迷人入侵。接著他整個臉被毛巾遮住,毛巾在他的臉上揉動起來。但是司機並沒有感覺到毛巾的揉動,他感到的是很多手指在他臉上進行著溫柔的撫摸,這撫摸使他覺得自己正在昏迷過去。可是這一切轉瞬即逝,2的形象又出現在他眼中,他看到2正微笑地注視著自己。於是司機從口袋裡摸出二十元錢給新娘,新娘接過去放入了口袋。司機沒有觸到新娘的手指。
然後司機看著新娘給2擦臉,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新娘給2擦臉的動作為何也如此溫柔。擦完之後,他看到2拿出四十元錢放入新娘手中。接著2說:給他擦。
這句話開始讓司機感到面臨的現實,因此當他再次看著新娘絞毛巾的手指時,剛才的美景沒有重現。新娘的毛巾在他臉上移動時,也沒有剛才令他激動的感受。擦完以後,他拿出了四十元。那時候他知道自己口袋裡已經一片空空。他想也許2不會再逼他了,但他實在沒有什麼把握。
2這次給了八十元。2沒有就此完結。他要新娘再為司機擦臉。司機這時才注意到四周聚滿了人,這些人此刻都在為2歡呼。新娘的毛巾又在他臉上移動了,這時他悄悄從手腕上取下了手錶。擦完以後,他將手錶遞給了新娘。他聽到一片鬨笑聲,但是2沒有笑,2對他說:算你的表值一百元吧。2說完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新娘為他擦完之後,他就拿起二百元放入新娘長裙的口袋裡,同時還在新娘屁股上拍了一下。接著2指著司機對新娘說:再擦一次。
新娘這次的毛巾貼在司機臉上時,使他感到疼痛難忍,彷彿是用很硬的刷子在刷他的臉。而按住他的腦後的五個手指像是生鏽的鐵釘。但是毛巾和手指消失之後,司機開始痛苦不堪。他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狼狽的處境,他聽到四周響起一片亂糟糟的聲音,那聲音真像是一場戰爭的出現。他看到坐在對面的2臉上傾瀉著得意的神采,2的臉一半鮮艷,一半陰沉。2拿出了一疊錢,對司機說:這四百元買你此刻身上的短褲。
司機聽到了一陣狂風在呼嘯,他在呼嘯聲中坐了很久,然後才站起來離開座位朝廚房走去。走入廚房后他十分認真地將門關上,他感到那狂風的聲音減輕了很多,因此他十分滿意這間廚房。廚房裡的爐子還沒有完全熄滅,在慘白的煤球叢里還有几絲紅色的火光。幾隻鍋子堆在一起顯得很疲倦,而一疊碗在水槽里高高隆起。接著他看到一把菜刀,他將菜刀拿在手中,試試刀鋒,似乎很鋒利。然後他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燈光斑斑駁駁,又看到了一條陰溝一樣的街道,街上一個人在走去。隨後他往對面一座平房望去,透過一扇窗戶他看到了一個少女的形象。少女似乎穿著一件黑色上衣,少女正在洗碗,少女在洗碗時微微扭動身體,她的嘴似乎也在扭動。他於是明白了她正在唱歌,雖然他聽不到她的歌聲,但他覺得她的歌聲一定很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