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世事如煙(12)

  第218章 世事如煙(12)

  瞎子坐在那條濕漉漉的街道上,綿綿陰雨使他和那條街道一樣濕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遺棄在一個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後,他坐在了這裡。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學,瞎子坐到這裡來是因為能夠聽到那些女中學生動人的聲音,她們的聲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養老院里,他和一個傻子一個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將年輕時的放蕩經歷全部告訴了瞎子,他告訴他手觸摸女人肌膚上的感覺,就像手放在麵粉上的感覺一樣。後來,瞎子就坐到這裡來了。但起先瞎子並不是每日都來這裡,只是有一日他聽了4的聲音以後,他才日日坐到這裡。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有好幾個女學生的聲音從他身旁經過,他在那裡面第一次聽到4的聲音。4隻是十分平常地說了一句很短的話,但是她的聲音卻像一股風一樣吹入了瞎子的內心,那聲音像水果一樣甘美,向瞎子飄來時彷彿滴下了幾顆水珠。4的突出的聲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難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這裡來了,瞎子每次聽到4的聲音時都將顫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聽到4的聲音了。司機和接生婆從他身旁經過時,他聽到了雨鞋踩進水中水珠四濺的聲音,根據雨鞋的聲響,他準確地判斷出他們走去的方向。可是4緊接著從他身旁走過時,他卻並不知道在這個人的嗓子里有著他日夜期待的聲音。


  司機是第一次來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傘,像母親那樣擱在地上。然後他們通過長長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進入司機視線的是五隻兇狠的公雞,然後司機看到了一個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現在站起來並且轉身朝他走來,這使司機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從他身旁經過,深夜的那個夢此刻清晰地再現了。他奇怪母親竟然對剛才這一幕毫不在意。他聽到母親將那個夢告訴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並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機的生辰八字,經過一番喃喃低語后,算命先生告訴接生婆:


  你兒子現在一隻腳還在生處,另一隻腳踩進死里了。


  司機聽到母親問:

  怎樣才能抽出那隻腳?

  無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隻腳也踩進死里。


  算命先生說:在路上凡遇上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將卡車停下來。


  司機看到母親的右手插入了口袋,然後取出一元錢遞了過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裡。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肌肉皮膚消失以後剩下的白骨。


  四


  司機夢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現的兩日後再次出現。


  那時候司機駕駛著藍顏色的卡車在盤山公路上,是臨近黃昏的時候。他通過敞開的車窗玻璃,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磚瓦堆在那裡。


  灰衣女人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沿著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風使她的衣服改變了原有的形狀。


  因為陰天的緣故,司機沒有一下子辨認出她身上衣服的顏色。雖然很遠他就發現了她,但是那件衣服彷彿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沒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車接近灰衣女人時,司機才驀然醒悟,當他踩住剎車時,卡車已經超過了灰衣女人。


  然而當司機跳下卡車時,灰衣女人從卡車的右側飄然出現,司機感到一切都沒有發生。同時他一眼認出眼前這個灰衣女人,正是兩日前在算命先生處所遇到的。儘管風將她的頭髮吹得很亂,但卻沒有吹散她臉上陰沉的神色,她朝司機迎面走來,使司機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於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


  司機伸出雙手攔住她,他告訴她,他願意出二十元錢買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


  司機的舉動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當司機遞過二十元錢時,她還是脫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脫下上衣以後,裡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暴露無遺了。


  司機接過衣服時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從死人身上剛剛剝下的。這個感覺使他的某種預兆得以證實。他將衣服鋪在卡車右側的前輪下面,然後上車發動了汽車,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著他。卡車車輪就從衣服上面碾了過去。女人一閃消失了。但司機又立刻在反光鏡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鏡中的形象顯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來越小,最後沒有了。然而直到卡車馳入小城時,司機仍然沒能在腦中擺脫她——她穿著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點飄動似的走著。但是司機已經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經替他承受了災難。


  第二節

  一

  6在那個陰雨之晨,依然像往常那樣起床很早,他要去江邊釣魚。還在他第一個女兒出生時,他就有了這個習慣。他妻子為他生下第七個女兒后便魂歸西天。他很難忘記妻子在臨死前臉上的神色,那神色里有著明顯的嫉妒。多年之後,他的七個女兒已經不再成為累贅,已經變為財富。這時候他再回想妻子臨死時的神態時,似乎有所領悟了。他以每個三千元的代價將前面六個女兒賣到了天南海北。賣出去的女兒中只有三女兒曾來過一封信,那是一封訴說苦難和懷念以往的信,信的末尾她這樣寫道:


  看來我不會活得太久了。


  6十分吃力地讀完這封信,然後就十分隨便地將信往桌子上一扔。後來這封信就消失了。6也沒有去尋找,他在讀完信的同時,就將此信徹底遺忘。事實上那封信一直被6的第七個女兒收藏著。


  在6起床的時候,他女兒也醒了。這個才十六歲的少女近來噩夢纏身,一個身穿羊皮夾克的男子屢屢在她夢中出現。那個男子總是張牙舞爪地向她走來,當他抓住她的手時,她感到無力反抗。這個身穿羊皮夾克的男子,她在現實里見到過六次,每次他離開時,她便有一個姐姐從此消失。如今他屢屢出現在她的夢中,一種不祥的預兆便籠罩了她。顯然她從三姐的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後,而且這個以後正一日近似一日地來到她身旁。在那以後的歲月里,她看到自己被那個羊皮夾克拖著行走在一片茫茫之中。


  她聽到父親起床時踢倒了一隻凳子,然後父親拖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出了卧室,她知道他正走向那扇門,門角落裡放著他的魚竿。他咳嗽著走出了家門,那聲音像是一場陣雨。咳嗽聲在漸漸遠去,然而咳嗽聲遠去以後並沒有在她耳邊消失。


  6來到戶外時,天色依舊漆黑一片,街上只有幾隻昏暗的路燈,濛濛細雨從淺青色的燈光里瀟瀟飄落,彷彿是很多螢火蟲在傾瀉下來。他來到江邊時,江水在黑色里流動,泛出了點點光亮,濛濛細雨使他感到四周都在一片煙霧籠罩下。借著街道那邊隱約飄來的亮光,他發現江岸上已經坐著兩個垂釣的人。那兩人緊挨在一起,看去如同是連接在一起。他心裡感到很奇怪,竟然還有人比他更早來這裡。然後他就在往常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這時候他感到身上正在一陣陣發冷,彷彿從那兩個人身上正升起一股冰冷的風向他吹來。他將魚鉤甩入江中以後,就側過臉去打量那兩個人。他發現他們總是不一會工夫就同時從江水裡釣上來兩條魚,而且竟然是無聲無息,沒有魚的掙扎聲也沒有江水的破裂聲。接下去他發現他們又總是同時將釣上來的魚吃下去。他看到他們的手伸出去抓住了魚,然後放到了嘴邊。魚的鱗片在黑暗裡閃爍著微弱的亮光,他看著他們怎樣迅速地把那些亮光吃下去。同樣也是無聲無息。這情形一直持續了很久。後來天色微微亮起來,於是他看清了那兩人手中的魚竿沒有魚鉤和魚浮,也沒有線,不過是兩根長長的類似竹竿的東西。接著他又看清了那兩個人沒有腿,所以他們並不是坐在江岸上,而是站在那裡。他們的臉上無法看清,他似乎感到他們的臉的正面與反面並無多大區別。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遠處有一隻公雞啼叫的聲音,聲音來到時,6看到那兩人一齊跳入了江中,江水四濺開來,卻沒有多大聲響。此後一切如同以往。 二


  灰衣女人這天一早去見算命先生,是因為她女兒婚後五年仍不懷孕。於是她懷疑女兒的生辰八字是否與女婿的有所衝突。這種想法在她心裡已經埋藏很久了,直到這一日她才決定去請教算命先生。所以天一亮她就出門了。她在衚衕口遇到6,那時6從江邊回來。她從6的眼睛里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種粉紅色。6從她的身邊走過時,她感到自己的衣服微微掀動了一下。她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6的背影使她心裡產生了沉重之感。這種感覺在她行走時似乎加重了。陰沉的雨天使她的呼吸像是屋檐的滴水一樣緩慢。不久之後,瞎子出現在她面前,瞎子是坐在算命先生居住處的街口。那時候有一群上學的女孩子從這裡經過,她們像一群麻雀一樣喳喳叫著,她們的聲音在這雨天里顯得鮮艷無比。灰衣女人看到瞎子此刻的臉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緊張。在她的記憶深處,瞎子已經坐在了這裡,但她無法判斷瞎子端坐在此已有多少時日,只是依稀感到已經很久遠。


  在走入算命先生住所時,一個瘦長的男子迎面而來,她不用側身,此人便順利地通過了狹窄的門。她一眼認出這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正是算命先生最小的兒子。她又回頭望去,那男子瘦長的身體在街上行走時似乎更像是一個影子。


  然後她才來到了算命先生的小屋,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他那張慘白的臉上露出的笑意使她感到了這一點。這時那五隻公雞突然兇狠地啼叫了起來,公雞的啼叫聲十分尖利。公雞和剛才門口所遇的瘦子聯繫起來以後,使灰衣女人想起了很多有關算命先生的傳說。


  灰衣女人將自己的來意如實告訴了算命先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小屋裡迴響時十分沉悶。


  算命先生在掌握灰衣女人的女兒與女婿的生辰八字以後,明確告訴她,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在命上不存在任何衝突。


  可是已經五年了。灰衣女人提醒他。


  算命先生對此表示愛莫能助,但他還是指點了灰衣女人,讓她將此事去拜託城外那座寺廟裡的送子觀音,他說也許觀音會託夢給她的,讓她得知其中因由。


  灰衣女人是在這時起身的,那時司機和他的母親剛剛來到,她沒有注意他們,所以也就無法知道自己已被司機深深地注意上了。


  按照算命先生的指點,灰衣女人在離開以後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城外那座在山腰上的寺廟。她在那裡磕拜了龐大的金光閃閃的送子觀音,又燒了幾炷香,然後才回到家中。整個一天她都心神不定,總算等到了天黑,於是她上床睡去。翌日凌晨醒來時,果然記憶起一夢,那夢很模糊,彷彿發生在那座寺廟裡。送子觀音在夢中的模樣不是金光閃閃,似乎很灰暗,那座寺廟讓她感到很空洞,送子觀音那懸挂笑容的嘴沒有動,但她聽到一個寬闊的聲音在飄落下來:能否生育要問街上人。灰衣女人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她完整地回想出了這個夢,所以她立刻起床,沒有梳妝就來到了衚衕外的街上。


  那時候天還沒有明亮,只是東方有一片紅色正逗留在某一個山頂上,很像是嘴唇,街上已經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了,但她沒有看到人。很久以後,三個挑擔的男子在模糊中朝她走來,她便迎了上去。因為擔子的沉重,還在遠處她就聽到了扁擔嘎吱嘎吱的聲響。她走到近前,看到第一個擔子是蘋果,第二個擔子是香蕉,第三個擔子卻是橘子。她覺得只有橘子才會有籽,因此就走到了第三個男子面前,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在他寬闊的臉上有汗珠在滾動。然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次對話。


  灰衣女人問:賣不賣?

  男子回答:賣。


  是有籽的吧?她問。


  無籽。男子說。


  這個回答使灰衣女人驀然一怔,良久之後,她才在心中對自己說,看來是天絕女兒了。於是灰衣女人算是明白了女兒婚後五年不孕的因由所在。


  三


  灰衣女人在得到無籽蜜橘的暗示以後,經歷了兩個白天一個夜晚的深深失望。然而當第二個夜晚來臨前,她心裡又死灰復燃。因此她再次去了城外的那座寺廟,她在離開寺廟走在下山的公路上時,她遇到了司機。司機的古怪行為使她疑惑不解。儘管如此,她還是脫下外衣給了他。然而在接過那二十元錢時,她手上產生了虛假的感覺。但是通過眼睛的判斷,她就對這二十元錢確信無疑了。然後她看著司機彎下腰將她的衣服墊在車輪下,又看著他上車開動汽車。那時司機望了她一眼,司機的目光很刺人。汽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以後就馳走了。卡車沒有揚起什麼灰塵,卡車馳走時顯得很乾凈。然後她才低下頭去看自己的外衣,外衣趴在地上,上面有車輪碾過的痕迹。外衣的模樣很可憐,彷彿已經死去。她走上幾步撿起了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件外衣。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似乎是她剛從床上坐起來,從旁邊的凳子上拿過外衣。她就這樣又重新穿在了身上,接著往前走。那時卡車已經馳下盤山公路了,就要進入小城。她在山上看著卡車,覺得它很像一隻昨天爬在她腿上的褐色小蟲。


  不久之後她也走入了小城,那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她的內心也冷冷清清。在走入第一條街道時,她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上的煙囪大多飄起了縷縷炊煙,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有點像煙一樣縹緲。雖然雨從昨天就停了,可陰沉的天色,讓她覺得隨時都會有一場雨再次到來。


  她在回到家中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人是6的女兒。那時候她已經走入了通往家中的衚衕,她是在經過6的窗下時看到的。6的女兒就站在窗前,正望著窗外衚衕的牆壁發怔,在牆壁上有幾株從磚縫裡生長出來的小草在搖晃。灰衣女人透過窗玻璃看到這位少女時,心裡不由哆嗦了一下。她無端地感到這個少女的臉上有一種死亡般的氣息在蔓延。這個感覺使灰衣女人驀然驚愕,因為她馬上發現這其實是詛咒。對於剛剛求過觀音的人來說,詛咒顯然很危險,詛咒將意味著她剛才的努力不過是空空一場。這時灰衣女人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口了,她聽到屋內女兒在咬甘蔗,聲音很脆也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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